“他们怎么来了?!”苏轼疑惑道,“端叔(注:李之仪,字端叔),此二人可是你邀请而来。”
李之仪摇头道,“学生不敢代老师邀请旁人,我与元长、元度虽是同年,但交往并不深。”
“仙游蔡家出了蔡君谟(注:蔡襄,字君谟),如今又出了元长、元度两兄弟,”苏轼沉吟道,“可惜今日苏某有正事要谈,却不方便招待此二子。李管家,你去回了他们,就说我有急事出府,改日再登门拜访。”苏轼想到沈方今日来必要讲一些关于昌国的事情,便邀请至交好友前来,在场之人不是朋友,便是学生,并不担心有人泄出秘密。但蔡京、蔡卞二人,并不知道底细,与自己也是普通交往,却不方便在今日相见。
“且慢!”沈方听到居然是蔡京、蔡卞两兄弟前来,连忙叫住李管家。
“子瞻兄,元长、元度的大名,我也早有耳闻,不如见上一见。”
苏轼见沈方并不介意,便吩咐管家去请蔡京兄弟二人。
蔡京、蔡卞虽未拜苏轼为师,但也是苏府常客,与苏氏门人与沈冲都比较熟悉,二人与厅内众人见礼之后,便由苏轼引见给沈方。
蔡京今年只有二十四岁,而蔡卞也只有二十三岁,二人风华正茂,居京待选,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年华,从此时的蔡京身上又哪里能看出一代奸相的端倪。
“元长兄、元度兄,久仰大名,今日能见到二位蔡兄,实乃沈某荣幸。”
蔡京、蔡卞兄弟本来只是想在小年之前拜会一下苏轼,没想到却在苏府见到这么多熟人,更有最近名满京华的沈方在场。原本二人对沈方抱有成见,存着提防之心,不曾想,沈方与传说中的飞扬跋扈毫不相干,对他们两兄弟极为客气,让他们都有了受宠若惊的荒唐感觉。
“子矩兄客气了,我兄弟二人有什么名气,倒是子矩兄的《明月几时月》、《长亭外》如今早已传遍东京街头巷尾,可惜百姓无知,只晓得吟唱诗词,却不知作者沈子矩便是大名鼎鼎的当朝附马爷。”蔡京拍起马屁来,极为纯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沈方明知其多半言不由衷,但还是感到极为受用。
沈方谦让一番之后,便主动介绍道,“适才我等轮流书写《千字文》,每人四句,元长兄、元度兄既然到场,岂能空手而归,还请留下墨宝。”
蔡京、蔡卞兄弟早就注意到正堂临窗的书桌之上摆满了宣纸,如今才知道乃是这些人交流书艺。蔡京乃是书法名家,蔡卞的书法虽不及堂兄蔡襄、胞兄蔡京,但也小有名气,两人听了沈方之言,便欣然答应。
“元长,你的书法造诣极深,先不忙着下笔,苏某想请你从这些手书中选出一、二、三等,不知可否?”
众人一听,都觉得颇为有趣,纷纷叫好。
蔡京看到盛情难却,便点头道,“在苏学士、黄学士、元章(注:米芾,字元章)面前,蔡某实不敢班门弄斧,不过,长者有命,晚辈不得不从,今日蔡某便越俎代庖,姑且评点一下,不妥之处,请苏学士、黄学士指正。”
众人皆笑,表示理解。
蔡京踱着方步,从苏轼的字一路看了下去,不住地点头称赞,直到最后四句,才露出惊讶的神色。
“元长,如何?!”苏轼见蔡京惊奇于沈方的书法,便问道。
蔡京转过身来,笑道,“苏学士、黄学士的字,天下文人皆仰慕仿效,蔡某今日见到真迹,实分不出好坏,应并列为一等。”
“那最后一幅,元长驻足颇久,难道不是一等之作?”
“这四句草书,应是子矩兄的佳作吧。”蔡京沉思了片刻,“子矩兄的狂草,率性而为,若论功力,便说是七旬老翁,蔡某也不会怀疑,只是蔡某感觉这狂草似有应付之意,并未显出子矩兄的真实水平,故与元章的字同列二等。”
“元长果然好眼力!”苏轼赞道,“我府中珍藏有子矩的一副真迹,请稍候片刻。”
苏轼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一位管事捧着一副卷轴走了进来,展开之后,正是沈方手书的《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蔡京一边欣赏着沈方书写的瘦筋体,一边低声吟诵。
“好词!好字!此为超品佳作!”蔡京赞叹道。
在场苏氏门人大部分没有见过沈方所书的瘦筋体,如今见了,都是一片赞叹,在他们心目中,沈方已经成为与苏轼一般的传奇人物,真可谓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元长兄,你的书法也是超等之作,还请留下墨宝。”沈方也没有故作谦逊,盛情邀请道。
“这众人联书的《千字文》,以苏学士始,以子矩终,珠玉在前,蔡某瓦石之作,实不敢狗尾续貂。”
沈方不依不饶,坚持要蔡京留下墨宝。
蔡京只好说道,“这《千字文》联书已成佳作,蔡某便书写子矩的《山一程》,还望子矩斧正。”这首长相思乃是沈方即兴之作,并没有题写诗词名称,蔡京便以这首诗词的首句'山一程'来称谓。
片刻之后,蔡京手书的《长相思》落在纸上,只论功力、气势还在米芾之上,只是略比苏轼、黄庭坚差一分。沈方虽然能写出此时之文士叹为观止的佳作,但毕竟是有数千年书法艺术的积累,及脑海中无数佳作打底子,只需要控制好气息和力度便可以一挥而就。但苏、黄、米、蔡等人的书法艺术,却是自成风格,今日能看到苏、黄、米、蔡四人亲自书写,沈方也是大饱眼福。
苏轼见今日集会留下如此多墨宝,心知必定会传为士林佳话,连忙让管家将这些写满大字的纸张妥善保管,待明日有暇之时,亲自前往墨宝斋,监督墨宝斋最好的裱工装裱成卷轴。宾主分头落座,今日,沈氏父子乃是主宾,沈括因事未来,沈冲、沈方二兄弟便坐在上首苏轼旁边。
“子矩,几日前在沈府,苏某第一次见你手书瘦筋体,便觉功力老到深厚,不似你此等年纪所作。今日,你的狂草,有王右军的笔意,张伯高(注:张旭,字伯高)的气势,便是在书坛浸淫多年,也不可能似此等举重若轻。今日在座皆是钻研书法之人,子矩可为我等解惑?!”苏轼直抒胸臆,昌国什么的暂且不提,沈方在诗词、书法两个最擅长的领域超越了自己,如何能让他心甘,苏轼并非妒贤嫉能之人,他只是想“输”个明白。
沈方也明白,若不能从“理”上说服苏轼,苏氏门人包括蔡京、蔡卞等人便不可能真心情愿地远离京城,随自己前往昌国。
沈方沉思了片刻,认真地说道,“成功不易,子瞻兄看到了我的诗词、书法,没有看到自我七岁起,每日五更起,练习内功、武艺,八年来从未中断。内功修为的增长,增强了自信心和看待问题的深度,武艺修为的增长,使我的体力远胜常人,定力也远胜常人。书法表面上看,只是熟练度,只是下苦功便可有所收获,其实不然。自古以来,优秀的书法家,都是游历名山大川,在自然中寻找那一丝奥妙,有道是,万物皆有佛性,万物皆是道体,若格一物,则致一知;若至一知,则通万法。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稍不注意,便陷于死禅之中。”
“而我修行之道法,乃道门正宗之法,加之沈某年幼之时,颇为鲁钝,许是暗合天意,受上天眷顾,修行道法之时,没有偷懒取巧之心,反而利于资粮的积累,比一般人修行更快一些。待我进入补元境界后,已摸到道的门槛,到了此时,便一通百通。”
“此等仙法可否传授于苏某。”苏轼眼热道。
“自然可以,莫说是传授于子瞻兄及各位仁兄,便是沈府的家丁,沈某也毫不藏私,倾囊相授,只是修行不易,能修练到什么程度,有一成是靠努力,倒有九成是靠造化。”
众人原本调动起来的热情,被这九成造化扑灭,这世上得道之人极其稀少,可见并非努力便可成功,倒是苏轼愈加热心,他自幼随父亲苏洵学文以来,便如有神助,冥冥中他便觉得自己乃是上天垂青的文曲星转世,否则如何解释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而自己的奇思妙想从来没有断绝过。
“不过今日却不适合传授功法,还是先把书法讲清楚。”沈方看了苏轼一眼,继续面向苏氏门人说道,“入了道门,便觉世间一切法,皆在手掌心,世间一切事,均如过眼云。书法之道,便如同美人,敬她、畏她,并不可得她;戏她、抢她,她必为所用。”
沈方的比喻一出,众皆哗然,他们都联想到沈方的孟浪之举,在妙香楼抢两个青楼花魁,抢礼部尚书贺铸的儿媳妇,抢矾楼头牌李师师,抢当今官家四公主,难道这些便是修道之人的作派?可是慧通大师、纯元子道长已修练至神仙境界的修行者,怎么没有听说过有抢美人的习惯。但他们细想之下,渐渐品出其中的味道,有些时候,越看重某样东西,越容易失去;反而将对方视为自己囊中之物,往往会轻易地得到,这便是自信的力量?
“但若只是内心强大,但实力不济,别说抢走美人,只怕会被打的头破血流。所以,书法之道,便有了第二个决定性的因素,便是外在条件。比如,我可以手持毛笔,将一个姿式保持一个时辰之上,而没有丝毫移动,如果没有打通先天之气,不太可能做到这一点。比如,我下笔之后,纸张无损,而墨迹会入木三分,如果没有深厚的内力,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比如,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行笔的手法和力度,如果没有长期练习拳法和轻功,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所以,书法之道,看似拿起笔在纸上写就行了,但要想写好,功夫却在书法之外。”
“书法之道的第三个决定性因素,便是究竟。”
没等沈方继续阐述,苏轼便赞叹道,“子矩所习的乃是道门正宗道法,但苏某却从子矩言语之中听出了禅意,以子矩的修行便是在佛门也是得道之居士,莫非子矩还修行过佛法不成?”
“我自幼向庆国公学习正宗的道门内功,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想必各位仁兄也都知晓,这两年,我在昌国,随洛迦山普陀庵慈航师太学过几年心法,慈航师太也是我的师尊。”
“莫非是有活菩萨之称的慈航菩萨?”苏轼骇然道,他身为居士,自然对当今佛教圈的得道僧尼知之甚多。
“菩萨之称只是虚名,师尊从来不在意这些功德。”
“改日到了昌国,一定要登洛迦山圣地,拜访慈航菩萨。”苏轼露出神往之色。
“另外,刚才子瞻兄所讲之言,略有漏洞?”
“哦?是何?”苏轼坐直了身子,他的自信和高傲让他习惯性的对自己的权威进行了维护。
“道法、禅法、佛法本是一法,便是我刚才所说的究竟。”
苏轼听了并未觉得意外,此时三教合一论已渐渐成为主流,便是苏轼本人也研究过儒释道三家的异同,并试图找到统一之法。“程正叔(注:程颐,字正叔)与我同年,早年在京城时,便与苏某探讨过儒、释、道三教,他也认为三教本为一法,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与子矩刚才所讲‘若至一知,则通万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程正叔与我所讲并无差别,只不过是盲人摸象,角度不同,所言亦不同。”盲人摸象的典故,此时并未出现,但在场之人皆是聪慧之人,听沈方的言语,便明白他的涵义,也无需沈方刻意解释。“但我们所讲的只不过是冰山上的一角。所谓冰山,大周并不常见,在极寒之地,海上有漂泊之冰山,望之有百丈高,但若能见其水下部分,便有千丈之高。我和程正叔都只能讲很片面的一部分,不过我们两个都认可了描述的是同一座冰山,只有被百丈冰山所震撼之人,才会以分别念来各自描述,但无论怎么描述,一般人都不可能将高约千丈的冰山了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