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谁都不知道,悦来客栈的实际主人其实是小厮赵九。
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模样憨厚的年轻人自从四年前来到镇上就一直在悦来客栈当小厮。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无一个亲人。整日就在客栈打打杂,跑跑堂,人虽然机灵,但偶尔还是会被林掌柜数落几下。整个镇子没人瞧得上赵九,也总隔三岔五被街上的混混们欺负。自从有次被如空救下了之后,居然二人谈得颇为投缘。从此街上的混混们因为忌惮如空,也再没找过赵九的麻烦。虽然林掌柜不高兴,但赵九还是偶尔私分给如空一些零活赚家用。如空在六六赌坊抽些老千或者在正街讹些商贾后,也特意到客栈打打牙祭,每次都像模像样找赵九拼个小酒,吹个闲牛。想来,这孙家镇,跟如空走的最近的居然还是赵九。
林掌柜应该差不多是在三年多前,因为经营不善准备变卖客栈告老还乡的时候,被一个始终不肯露庐山真面的神秘人接了盘。不但价格比他要的要多两倍,还让他留住所有原班人马包括林掌柜自己,所有银钱工价都是双份。除了幕后老板确实神秘让人有点惴惴不安之外,林掌柜也乐得不操心,稳稳当当的打工不劳神。
每月的帐林掌柜不敢大意,生怕双份工钱打了水漂,一直谨小慎微的维持着,生意倒似乎活转过来,日渐兴隆了。每月末都是约定三更在后院的草料房交接帐务结算银钱,神秘人带着斗篷,除了手上一个翠绿的扳指外,林掌柜什么都看不到。神秘人的话不多,但林掌柜每次总是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敢不言听计从,也从不敢在账目上做任何手脚。数年以来,除了林掌柜夫妇两个,镇上竟没一个人知道客栈易了手。
赵九的这个惊天秘密,居然就这样被一直守着。
直到今天。
林掌柜是在一早看着赵九拆门板的时候,一下就看到赵九左手大拇指上那个翠绿扳指的。当时心中就是一个激灵,跟赵九眼神对视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对方眼里那份卑微怯懦完全看不到了,被一分狠辣阴沉替换,额头竟不自觉渗出几滴汗。
林掌柜刚欲开口,被赵九那个戴扳指的手一挥示意作罢。“一切照旧,今日我有特别安排,不许坏了我的好事。”声音真真切切就是那神秘人,教人如何也不能跟赵九的奴才相联系起来。林掌柜点头如捣蒜,慌慌张张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在竟无一人。
随着客栈门大开,赵九一下子又恢复了他往日的神情,恭敬的退了下去。林掌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抚了抚胸口,愣了一会儿神后,就钻到柜台后跟往日一样盘账去了。一边盘账,一边用眼光四处逡巡,手心都是汗。
往常这个时候,一般都是住店客人陆续起床洗漱用早点的时刻。后厨昨天准备好的肉馅随着白案大厨的巧手,也一笼笼包成包子上了屉,香味从大堂一直窜到正街。油锅也已架好,滚好芝麻的麻团一个个滴溜溜的在油锅中洗澡。
春蚕巷的春娘豆腐坊也派人送来了新鲜的豆花,林掌柜过了目结了银钱后就把两桶豆花送到了后厨。几个帮厨叮叮咣咣不知在切葱花还是咸菜头,忙得不亦乐乎。后院客房这边也陆续有客人起来洗漱聊天,又是欣欣向荣的一天。
透过大堂的屏风一角,林掌柜又看到了那个白发老道,正在天井里慢条斯理的打着拳。这拳倒没有什么讲究,无非就是道人们常习的五形之术。只是这道人打拳时双眼紧闭,在这人流川行的天井,居然从容潇洒,未见刻意避让路人却也没撞到任何人,仿佛如同没有这个道人一般。
林掌柜掐指一算,这道人来了也有一旬有余。每天除了早上打打拳,一日三餐以外,居然都是闭关在自己房中,也无随从同伴。房钱却是一日一结,好似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就算见多识广的林掌柜,也摸不透这道人的来路。
离孙家镇不远倒是有个道观,香火日渐没落,可这道人身上的道袍却不似跟那道观有何干系。而且这道人一来就要视野最好的天子二号房,那房在二楼把角,两扇窗打开可以把正街整个尽收眼底。平时一日三餐都是让伙计送到门口,可却不许任何人进入房门,吃喝过后杯盘碗盏依旧退回门口。看这道人,道袍都是粗麻缝制,浆洗得有些发白,绝不是阔绰的行头,可光这十来天的房费都够普通道人吃用一年的了。
林掌柜这些天总觉得这道人哪里不对,再联想到赵九,不禁一个激灵。今天怕不是有什么祸事,林掌柜不敢再往下想,摇摇头擦擦手心的汗,收起思绪继续盘手中的帐。
“哎呦,林掌柜~”这时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就着婀娜的步态从正街缓缓走进客栈。
这女子一身藕色的春衫裁剪的恰到好处,把身形勾勒的愈发诱人。秀发随意的盘成一个髻用个普通的蝶柳纱巾一挽,浑然天成。嫩白的肌肤在这暮春的朝阳下熠熠生辉。灵动的双眼犹如一汪春水,顾盼生姿。朱唇皓齿如南国鲜嫩的荔枝破壳,两个酒窝让这女子盈盈一笑更添妩媚。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孙家镇竟也有如此绝色的女子深藏。
“哎,这不是春娘吗,找林某何事啊?豆花早先已经送到了。”林掌柜满脸堆笑作了个揖应道。
这春娘,正是春蚕巷春娘豆腐坊的老板娘,不但豆腐手艺十里八乡都有名气,人也颇有几分姿色,因而生意红火的不得了。很多邻镇的达官显贵都派专人经常来采购,偶尔还会被邀请去赴一些排场。据说是个寡妇,可夫家哪里人氏也没人知道底细究竟。膝下无儿,镇上的李员外几次三番遣媒人来说和,想迎回去做小,次次都被春娘软语回绝。时间久了,坊间都传春娘有个江湖上的相好,更是断了很多人的念想。
“您瞧瞧,我家这糊涂伙计是个憨货,多拿了您结的银钱都不知晓。”说罢春娘拍出几枚铜板在柜台上。
“哦?不会啊,我亲自结的啊”林掌柜有点尴尬的回答道。
“瞧您说的,莫非我钱赚足了往外溢不成,我是怕怀了我家豆坊的招牌,特地亲自给您送过来,您就好好收着便是。”春娘几句娇嗔,已让林掌柜找不着北了。
“我啊,也不白来,顺便看看客人是否中意我家豆花,如果不碍您的事儿,我就在把角稍做片刻就走。”春娘腰肢扭动,兀自往大堂把角走去。
“赵九,那,那就给春娘看茶。”林掌柜猛的看到从后厨回来的赵九在给他使眼色,马上明白了一二。
“好嘞,您稍候~”赵九自如的从柜上取了茶壶茶具,闪身过去伺候春娘落座。
“老板,来半壶景天玉液,再来一盘老醋花生。”正在这个时候,白发道人从天井踱步进来。
“好嘞,您这边请,稍候就来~”赵九不等林掌柜搭话,拿搭巾抹了一把春娘身后的那张桌子,又掸了一下凳子,把道人让过去后就窜进了后厨。
这些天来,这白发道人破天荒第一次到大堂用餐,实在是教人说不出的诡异。那道人没有坐赵九惮过的那个凳子,而是背对着春娘落座,彼此都没正眼瞧对方,仿佛商量好一般。只见他随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龟壳和铜钱,竟在这桌上自己算起卦来。
道人晃了晃龟壳,咣当当随着铜钱落在桌上,不期身后的春娘竟开了口道:“今日是凶是吉?”
过了半晌道人沉沉的吐出两个字:“大凶!”
林掌柜额头上的汗又一次渗出,这一次,他已经忘了擦。
恰在此时,街口传来了清脆的骡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