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半。
小镇的雪越下越大,没有一丝停留的痕迹。
李辞靠在墙上,手里拿着他那十二年未曾出鞘的剑。再过两个时辰,他就要出发了,去杀那个十二年前便准备杀的人。
徐长安还小,他才十五岁。对于杀人,死人,他的看法觉得这样不好。但对于怎么杀,死了会怎么样,对于这些他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徐长安坐了起来,看见靠在墙上李辞的黑影问道。
“李辞。”李辞闭着眼说到。他没有睡去,他只是在等,等着时间到来,一息一息的过去。每一息之后,意味着离见到她又近了一息。一想到这,李辞就感觉整个人的血液都在沸腾燃烧起来。
“我叫徐长安。”徐长安道。
“好名字。”李辞很认真的夸奖。“你不用睡觉吗,明天不用去学堂吗?”
徐长安很想哭,我明天去学堂,而你就要死了。
我明天在学堂读书,偷偷看着小梦,可能会被王文他们嘲笑。
而你却要拿着你的剑,去杀你口中的那个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一些想到着,徐长安突然有那么一点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
“你就要走了,我还没看过你的剑,你再也回不来了。又没有人教我用剑了。”徐长安带着哭腔说道。
他并不想哭,他努力装成大人。他觉得大人就应该像李辞那样,坦然面对生死。但他终究做不到,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罢了。
李辞沉默,他自然听出了徐长安的哭腔。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跟她必死无疑一样。但不可避免他的心里生出异样,自从他师父道衍死后,天下人视他如敝履,他以为这世不会再有人为他悲伤。但就在此刻,他的眼前,一个刚刚认识几天的少年,却为他哭得那么真切。
“我的师傅是道衍,是人族九位圣人之一,我是他唯一的弟子。”他走到徐长安跟前,伸手,尽可能温柔的为徐长安抹去眼泪。
徐长安疑惑的抬起头,看着李辞的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睛却闪烁着光芒。
“后来他死了,我便是道衍一脉唯一的弟子。等我死了,道衍一脉便断了传承。我不想道衍一脉失传,我已经很对不起师傅了,我不能再辜负他了。”李辞顿了顿,似是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我死之后,你便是道衍一脉的唯一弟子。”
徐长安的表情从疑惑到错愕,从不解到讶异。他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杀她的时候我会带着你,我会用一剑,也只会这一剑,能学多少就看你的本事。学成了你就是我道衍一脉的传人,学不成你也是我道衍一脉的传人。”
“只要你活着,就是我道衍一脉唯一的传人。”李辞郑郑有词的说道。
他不仅是说给眼前的这个少年听,还是说给那些来着各方势力的探子听。
他为天下杀了妖族的圣人,不管曾经如何,这天下欠他一个人情。他要用这个人情换徐长安一生无忧。
小镇的雪更大了。
雪夜中,一个女子朝着小镇走了过来。
她穿着红色的宫装,在寒风大雪中衣带飞舞,像黑夜中的火焰。
她赤足上挂着一个铃铛,在雪地里叮叮作响,像山涧的溪流。
她的脸不施粉黛,却美得不可方物,像落入凡尘的仙子。
“你终于来了。”女子呢喃着,“我等了你十二载啊。”
安丰镇的城门有着五丈之高。因为外面局势紧张,所以一直有着巡逻士兵。
但对于女子,他们却熟视无睹。
就连这城门对她来说,都形同虚设。
她轻轻的抬手,城门的立轴发出呜呜的声响,缓缓打开。
她赤足走进城门,城门像是收到了某种命令,再次发出呜呜的声响,然后缓缓合拢。
整个过程她不急不缓,巡夜的士兵从她的面前经过,却视而不见。就连她踏过的雪地,也平整得像刚刚铺就,没有半点足迹,就好像她从未从那里走过一样。
而在小镇的一家不知名客栈的某一个房间中。
一个青衣少女闭眼盘膝而坐。
在红衣女子走入小镇的一刹那。她的双眼微微睁开。
她起身,将面纱带在脸上,将玉箫在腰间别好,身子微微一躬,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房内。
这时月光忽然亮了起来,透过窗户照在徐长安的脸上。
他的嘴越张越大,就好像再也合不拢了一样。
他在刚刚那短短几息里,从小镇一个不学无术的少年,变成了道衍一脉在这世界上除了李辞之外唯一的传人。
虽然徐长安并不知道道衍一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听着名字,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她来找我了。”李辞再次说道
“谁来?”徐长安的问题只问了一半,便已知道了答案。因为他看见李辞拿剑的左手开始颤抖,他知道,李辞要杀的那个人来了。
他没有等到李辞去找他,却自己找上门来。徐长安开始紧张了,他不知道这样的变故,会不会影响到李辞的计划。
他试图通过李辞的面部表情能不能发现什么,但是这是徒然的,因为至始至终李辞的脸一如既往的平静。波澜不惊。
叮当。
叮当。
……
雪夜中传来一片铃声。
由远及近,像空谷幽兰,又像高山流水。
徐长安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寒意,那清澈的铃声落在耳中,仿若阎罗催命。他已经来了。
徐长安家的房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打开,一位红衣女子远远走来,在徐长安家的院门前站定。她愣愣的看着李辞,看着他嘴角拉渣的胡子,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努力的将眼前这个有些邋遢的男人和当年的翩翩少年联系在一起。
呼。
“我已经来了。”最后,女子叹了口气说道。
那一刻,漫天风雪停下,乌云散去,月光与星光落下,照耀着这个女子。
她衣袂飘零,好似神明。
到这一刻,徐长安才知道李辞要杀的不是人,而是神明。
“你来早了。”李辞起身,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声音平淡。但徐长安却分明看见李辞的手颤得更厉害了。
“早一刻,晚一刻,并无多大差别。”女子如实说道。
李辞不在说话,他沉默着走出了房门,站在雪地里,于五米外站定。
徐长安见状连忙跟上,站在一边,神情紧张的看着在场的两人。隐约间感觉到两人的关系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你变老了。”女子的语气,如果不是知道今晚要死人,听着就想多年的老友未见面一样。
“可你一点都没有变,和当年一样美。”李辞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追着自己满长安城跑的少女,此时就站在自己眼前。她还和当年一样,蛾眉皓齿,美艳动人,就好像时光从未从她脸上划过。
只是当年他唤她凤凰,只要他伸出手,她便会笑颜似花的扑入他怀中。
如今世人称她为妖圣,他得向她拔剑,斩向她的命星。然后了了这十二年的恩怨,也了了这十二年的相思之情。
这种感觉很奇怪。
恍惚间会分不清现在与过去究竟哪个才是真实,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然后你就忽然从床上坐起。你的师父依旧慈爱的看着你,你向你的女孩伸出手,她依然和十年前一样扑向你的怀抱。
李辞讨厌这样的感觉。除了他手上的剑,早已一无所有。
所以他抬起了手,将剑横于胸前,右手握上剑柄。他已经十二年未有握剑了,他的剑很寂寞,当感觉到它主人的那双手的一刹那,一声剑鸣冲天而起。
那时,万籁俱寂,百兽伏蛰。
剑鸣如龙,直入云霄,像久违武士的重逢,又像沙场枯骨的凄凉。
他要用他的剑,斩断这一切。
不管是真是幻,也不管恩怨离愁。只需这一斩,万事皆休。
“道阁的人来了。”女子对于李辞的举动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的说道。“我必死无疑。”
“是的,你必死无疑。”李辞的眼神变得凌厉。
“可是这一剑出鞘,你也必死无疑。你的十二年剑意,你驾驭不住。”女子看着李辞,眸子里闪着一种莫名的光芒,有幽怨,亦有不舍。
“十二年前,我便已经死了。”李辞将剑拔出一截,剑身在月光与雪地中泛着渗人的光芒。“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是只剩仇恨的修罗。”
徐长安看得真切,那一瞬间天地间的月光似乎都变得晦暗,只有李辞的剑光依然恍若白昼。
直到这时,徐长安才明白。
这并不是两个人之间的厮杀。
这是两尊神明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