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884年,一天晚餐的时候,赫曼·爱因斯坦先生——慕尼黑一家犹太人工厂的老板——心急地轻轻扯着面前的白餐巾。通心粉早就煮好可以吃了,脸颊红红的女佣人也把烤鸡端上桌。赫曼先生拿起切肉刀,皱皱眉头,又把刀子放了下来。
“波林,”他对坐在餐桌对面的太太说道,“爱因斯坦到哪儿去了?究竟做些什么重要的事,竟然连晚饭都不回来吃?”
“也许他终于在附近找到了一位喜欢的玩伴了,”赫曼夫人说,“小孩子一玩起来,有时候会忘记肚子饿的。”
这位女主人暂时停止说话,忙着替坐在她身旁满头卷发的三岁小女儿玛加把马铃薯捣碎。
“我带孩子们到公园散步时,玛加跟每个人都能成为好朋友。但当小男孩们要求爱因斯坦跟他们一起玩耍时,他总是拒绝人家。”
赫曼夫人叹了一口气,又说:“他总是那样子。可能是因为他学说话的时间比较迟一点,所以才会这么害羞。”
“我知道爱因斯坦在什么地方。”玛加说。
“什么地方?”父亲问道。
“他喜欢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小女孩说,“他老是赶我走开,也不跟艾莎表妹玩。他只会自己编一些小曲子,一边走一边唱。”
“到底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赫曼先生说。
玛加回答道:“就在我们花园的尽头,靠近篱笆的大树底下。他喜欢坐在那儿,唱他自己编的歌儿。”
玛加又低头吃她的晚餐了。赫曼先生吩咐女佣人去把那个忘记回家吃饭的小男孩带回来。几分钟后,他站在门口,像一名拥有良好家教的德国小孩,恭敬地等待长辈吩咐。他跟他的妹妹长得很相似,同样的黑发,同样的大眼睛;但是当玛加哈哈大笑玩耍时,他往往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赫曼缓慢而威严地拿出他那只厚重的金表,把表拿到他那五岁大儿子的面前说:“你自己来看看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爱因斯坦向餐桌走过去。他对于目前几点毫无兴趣,他只希望父亲不再训他,并希望能早点尝尝桌上的烤鸡,因为那只烤鸡闻起来很香。但当他顺从地弯下身子看表时,却对挂在表链上的那个金质小饰品发生了兴趣。
“爸爸,表链上那个是什么东西?”爱因斯坦问道。
“你以前一定已经看过几千次了,”他的母亲说,“不要为了怕被父亲责骂,就随便扯些别的话题。”
“不是的,妈妈,”爱因斯坦严肃地告诉她,“我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当我拿起表时,那只小针就会转动。”
赫曼显得很高兴,因为爱因斯坦很难得对某件事物表示兴趣。赫曼有时候甚至想到,养了这么一个笨儿子实在头痛。现在他高兴地露出微笑,并在儿子的盘子里放了许多烤鸡肉、胡萝卜和马铃薯。
“你快点吃,我就会告诉你的,”他保证说,“这是罗盘。它很小,是不是?但它和比它大的罗盘一样准确,人们利用它在海上引导船只航行。”
“这上面四个小字母是什么意思?”
“北、南、东和西。中间那个黑色的针指北方,假如你在森林里迷了路,只要身上带个罗盘,立刻就可以找到北方,然后选个方向走出去。”
“那只针总是指着北方吗?一直都是吗?”
“是的,一直指着北方。”
“为什么?”
“赫曼,让孩子吃饭吧。”赫曼夫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同时摇铃叫女佣端上甜点,“你难道忘了?你工厂里的几个工程师今晚要到我们这儿来听音乐。如果我们不快一点,我就没有时间在他们来到之前换衣服了。”
但爱因斯坦一点也不急,甚至连他最爱吃的樱桃饼也无心享受。他一边吃一边向父亲提出问题,并要求在他下一次生日时,送给他一个罗盘作为生日礼物。
“只要你乖,并记得按时回来吃晚餐,我就送你一个。”他的母亲答应道。
说完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回到房里脱下身上那件黑色羊毛衣,换上她最喜欢的那件深红色花边领子的丝质礼服。玛加站在梳妆台旁边,看着她母亲梳着又长又亮的头发。她嗅着香水瓶,向母亲借了一些发夹,模仿大人的样子夹住自己的卷发。玛加对母亲说,她长大后,随时都要穿一件花边的红色衣服,不必等到有客人来时才穿。
爱因斯坦随着父亲来到客厅,客厅里挂着家人的画像,大理石桌面上有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赫曼先生拿起晚报,但这个小男孩却礼貌而坚持地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赫曼的工厂主要是生产电器及化学品,因此他对科学的认识超过一般的商人,但他并不准备满足这个五岁小男孩的好奇。
“去问你的杰克叔叔吧!”他建议,“他喜欢解释事情。”
“杰克叔叔现在不在这儿,我现在就想知道。”
“你愿不愿意我说个故事给你听?”赫曼先生哄着他,“我刚刚想起了席勒所写的一个故事,提到一位骄傲的女士把她的手套丢入一群愤怒的狮群中;或是听我朗诵一段海涅的诗,你不是一向喜欢他的《罗列莱》么?”
“不,我宁愿知道有关罗盘的事,为什么指针老是指向北方?”
“因为指针已经磁化了。”
“磁化?”爱因斯坦十分缓慢地说出这个新名词,“磁化是什么意思?”
赫曼夫人匆匆走进来。
“波林,这孩子是不是应该上床睡觉了?”她的丈夫忧愁地问道。
爱因斯坦充满渴望的脸上,立即蒙上一层阴影。他提醒父母说:“妈妈一向准许我晚点睡,并准许我听妈妈及客人弹奏钢琴。”
母亲知道他非常喜爱音乐,而且也了解他失望的心情。但她注意到,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两颊通红。她不禁弯下身子摸摸他的脸孔,是不是在发烧?她摇摇头说:“不行,爱因斯坦,亲爱的,你必须立刻上床睡觉。我担心你刚才在花园里待得太久,因沾了露水而着凉了。赶快上楼去换衣服,只要你把房门开着,仍然可以听见音乐声的。”
她吻了吻他,他只好顺从地走向楼梯。但不到一会儿,他又走回来。
“我想,”他认真地说,“如果我能拿着爸爸的罗盘上床睡觉,就可以睡得更好。”
“爱因斯坦!”他的父亲以最严厉的声音喝了一声,小男孩只好转身离开。赫曼先生性格一向很温和,爱因斯坦知道他父亲现在已经生气了。
工厂的几个工程师已经来了,赫曼夫人领着客人走进放置钢琴的厅堂。不久,她沉醉于贝多芬乐曲中,以至忘了她本来还要上楼去查看爱因斯坦是否安睡在床上了。直到一曲结束,她端出咖啡及饼干招待客人时,才想起这件事,于是请求丈夫去看看儿子。
赫曼踮着脚尖走进了儿子的房间——从房间窗口正好可以俯视下面的花园及草地。他一脚踏到一双鞋子,不觉皱起眉头。这个孩子怎么如此不整洁!妈妈已经教会小玛加把她的衣服收拾整齐,为什么爱因斯坦老是学不会?
他打开桌灯,俯身到小床上。爱因斯坦仰卧着,望着父亲。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
“你这个淘气鬼,为什么不睡觉?”赫曼先生问道。
“对不起,爸爸,我睡不着。”
“是不是感觉不舒服?把舌头伸出来!”
“我没有生病,爸爸,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那只磁……磁化的针。什么是磁针?爸爸。”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杰克叔叔可以讲得比我更好。现在做个好孩子,睡吧!”
他转过身子,但爱因斯坦抓住他的手臂说:“爸爸,我并不是故意要淘气,我立刻就要睡了。如果您让我拿着那个罗盘,我就会睡得更快。”
赫曼微微一笑,把怀表链上的罗盘解了下来。“拿去吧,”他弯下身子,吻了一下他的儿子,“赶快睡吧,待会儿你妈妈上来时一定要睡着。”
稍后,赫曼夫人在她梳理整齐的头发上戴睡帽时,她的丈夫把他和爱因斯坦的床边对话告诉了她。
“谁会想到像这样小的一个小孩子竟会对磁学如此感兴趣!”她惊讶地说,“我真是想不到……”
“就是如此,才令人头痛。永远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爱因斯坦的父亲抱怨说,“我在表链上悬挂那个小饰物已有两年多了。当他注意到那件小东西时,竟然兴奋得睡不着。”
“我担心他上学之后,会有问题。”波林说道,“他害羞,而且当你和他说话时,他脑中却想着别的事情。”
“他的老师将不准他这样子胡思乱想,我要送他进德国最好的学校。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在他出生后,从乌姆搬来慕尼黑。他在这儿会得到许多好处,我希望他能尽量利用。我去世后,也许无法留下大批财产给他,但我要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目前的犹太人必须有良好的教育才能生活。”
“我们的爱因斯坦将会生活得很好,”赫曼夫人信心十足地向她的丈夫保证,“你可曾注意,当他听我演奏钢琴时,显得多么的快乐?甚至试着想要自己弹奏。等他满六岁时,一定要让他接受音乐训练。我想,先学小提琴比较合适,也许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音乐家。”
“他太懒了,恐怕不会勤于练习。”赫曼先生说着,随手关掉了电灯。
“还有,他不断地提出有关罗盘的问题,这岂不是说明他很有求知欲吗?也许……”她终于第一次大胆说出每一个德国母亲的愿望,“也许,他长大后会当一名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