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时代际遇,不同的家庭环境,真的会塑造不同的人。所以有时我也会想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从小就比别人懂事、成熟?
其实我那个时代的孩子,大多不像现在的孩子这么被宠溺,整个社会都还处于贫困状态,父母也没时间和孩子们有过多亲昵——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我家境尚可,但也和同时代的孩子一样,早早独立自强。可能和父母抱养我时,已是不惑之年有关。当然,这其中也有天生遗传的因素,我父亲说我从小就属于那种很叛逆的孩子,性格偏中性,有男孩的个性。
一个医生朋友曾毫不掩饰地对我说:“云鹰,你的基因里可能有一半是男人的细胞。你母亲还托我关照你,担心你受人欺负。我说,你不欺负别人已经万幸了。”
说的也是,我从小就很有主张,很有自己的见地,不会人云亦云。后来我工作教学也是,不迷信那种所谓的大家,不困顿于书本中的条条框框。
其实古人就曾总结,若成就一件事,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就“天时”来说,那个物质匮乏、百业待兴的年代,其实提供给每个人的发展机遇比现在要多;就“地利”来说,我的家境和读书环境相对更好一些,对发展也有利。当然,按我的同学加闺蜜王静(可惜她42岁那年因心脏病突发病逝)的说法:“云鹰,按你的智商,如果你的家庭起点再高一点,你的成就一定不止于此。”如今一个很时髦、很奋进的说法是:不要输在起跑线上。殊不知,不少人一出生已接近终点,而绝大多数人的起跑线是很漫长的。
尽管我的人生起点在湘西的一个县城,但对我人生观、价值观影响最大的,应是我小时候住在向警予家的院子里,跟她家族的人有较多接触。这种无形的熏染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我和她的侄孙女是同班同学,那时候大家常在一起,耳濡目染地听她家里人讲了不少关于向警予的故事,比如她为什么要离开溆浦:父母把她许配给了当地的军阀,她誓死不从,逃婚出走,毅然步行去了周南女校就读。后来她到法国留学,手捧《共产党宣言》跟蔡和森结婚,在长沙跟着毛主席走上革命的道路,最后在1928年由于叛徒的出卖,33岁时在武汉被五马分尸,英勇就义。我觉得作为那个时代的女性,能在短暂的一生中,经历种种辉煌,有限的生命绽放出无限荣光,实在是太伟大了。这也促使我第一次去武汉,就先去她的墓地,在她的墓碑前庄严宣誓,默默下决心,一定像她那样,即使不能创办学校,也一定尽心尽力教书育人。她的光辉的形象也许早早地就在我的内心树立起来,她对我的影响就像一粒种子悄悄地埋藏在我的心底,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成长,日益强大。
等到后来我再长大一些,就开始看有关她的书。她这种女性,对我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产生了重大影响,所以,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出品,根据湖南溆浦籍作家舒新宇同名传记改编、刘毅然执导的30集电视连续剧《向警予》即将播出,我万分期待。因为多年前溆浦县委领导曾希望我在广东找到投资方拍摄,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向警予对我的影响太过深刻,所以我甚至对这部电视剧有些担忧:能展现出中国共产党唯一的女创始人、第一位女中央委员、第一任中央妇女部长向警予传奇的一生吗?
她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那种英姿飒爽、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希望我的身上一直有她的影子,我们都是充满豪情的率真女性,都有“不怕辣、辣不怕”的韧性。她那种精神的感召,促使我在后来的工作生活中,永远充满朝气与活力,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任何困境面前都不会倒下。
她所创办的警予学校的校训是“自治心,公共心”。这个校训一直沿用至今,虽然时代变迁,沧桑巨变,一百年过去了,但它仍然与现在的教育理念十分契合。我后来在深圳当校长后,提出的“道德自律、工作自励”,难道不是这种感染的结果吗?向警予当年提出那样的校训实实在在是具有超越时代的价值意义的。以至于我在2011年创建坪洲小学初始,分别从《易经》的“蒙卦”和“同人卦”中选择的两个爻辞“蒙以养正,文明以健”作为校训,也是希望它影响的不仅仅是学生的6年,甚至是60年、600年。
警予学校这个历经百年不变的校训,也让我体会到,作为一位校长,要想在教育上有所建树,就需要一个好的理念传承的载体,所有表面的东西容易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了无踪迹,只有文化的影响才能根深蒂固。
跟向警予一样,我也从小就有做教育的执著理想。后来在教育之路上的跋涉,可谓一波三折,艰难异常。教育理想接受的第一次考验,来自我的父亲。
当年读初中时,我的成绩在班里遥遥领先,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如果不去读中专,可能会考上不错的大学,因为之前比我成绩差的,后来都考上湖南大学之类的了。上海师范大学吴立岗教授曾亲口对我说:“云鹰,当年你们读中师的那一代优秀人才,现在不要说考清华、北大,至少能考个人大。”尽管我没有这样奢望,但内心得到莫大的安慰。只是在我心里就是有个教育的梦想,一直无法泯灭。我父亲是不同意我去考中专做教师的,而且是坚决反对,他一心想让我考大学。
父亲因为在商业局工作的缘故,即使在交通不便的年代,也经常去大城市出差,所以他一心想让我一飞冲天,读好大学,到大城市去发展。我记得当时电视里播放毛主席接见外宾的新闻,我父亲就指着毛主席身边的翻译对我说:“小云,你要好好学,考大学学外语,将来也做翻译官。”他的愿望很强烈、坚定,我也很坚持自己的想法。但是那个时代的孩子,其实人生选择权是很小的,家长权威的根深蒂固,还有对父亲的尊重,让我不能去和父亲有什么正面争执。非常有意思的是,后来我们父女没有正面争执,但私下都是做了“工作”的。
1978年参加考试时我在溆浦二中读书,因为当时的学制是初中读两年,高中读两年,所以初二毕业就得考高中或选择考中专。先是全国统一的中专考试,因为刚恢复高考不久,我们初中毕业可直接考中专,也有高中毕业或下乡知青选择考中专的,都是全国中专考试统一试题。因此,我首先选择考中专。在等待中专分数和录取的同时,我们又参加了怀化地区组织的高中考试。这两场考试我都参加了。“不幸”的是,我“一不小心”考到了溆浦一中(高中),被全县前50名的重点班49(一)班录取。这个重点班只有五个女同学,就读高中一个月后,也就是1978年的10月,中专成绩也下来了,我们这个高中班就被各大中专学校“掳走”了40多个同学,我们班的女同学无一幸免:一个去了卫校、一个去了幼师学校、一个去了商校、一个去了农校,只有我填了师范学校。我本来想说服一个要好的同学一起读师范,她居然坚决不当孩子王——后来当了一辈子护士长。当然也有几个考上了中专放弃不去的。后来这个名存实亡的重点班只好重新调整,49(二)班的同学自然一跃而上,两年后参加高考,这个班只有三位同学未考上大学。
假设我留了下来,应该是1980级名副其实的大学生。
考中专之前,我父亲坚决不同意我去,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既然你已被高中录取,就继续念高中,考大学没有问题的,我供你。即使万一没考上,我退休,你顶职。工作前途的问题,你一千个放心。”一听说顶职,我更害怕,他成天做报表、统计各种数据,整天跟冷冰冰的数字打交道,我可不干。我只好骗他说:“老师讲了,如果拿到通知书不去的话,高中也就不能再读了。”
继而我就偷偷设计:既然父亲不同意,考试的时候我就自己来“掌控”一下命运吧——保证考上师范,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41年前我参加中专考试的场景还深深地印在脑海中。当年的考试,有不同身份的学生(初中生、高中生、下乡知青)参加考试。上午考语文,我是认真的,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全县考中专的最高分,记得作文写的是“在新长征的路上”。下午考数学,我做了第一页代数题,第二页几何题几乎就不做了,因为分数太高就可能被录取到湖南省邮电学校、省铁道学校、省机械学校等,我是坚决不愿意去的。我要保证分数既不够省重点中专线,又得超过师范线,这样才能如愿。
父亲呢,误听我说如果被中专录取不去上,高中也读不成,居然打电话给师范学校的领导,让他们不要录取我——考上也不要录取。否则,要找校方交涉这件事。不过好在招生办有个老师并没有按他的意思做,而是按正常的程序录取了我。我拿到了通知书,考上了想读的湖南省芷江师范。父亲很不满意,但木已成舟,也就成全我,让我去读了。
总之,从一开始,教师梦在我心里就是坚定不移的。甚至后来我回到警予学校教书,主管教育的副县长亲自听我的课,还找我谈话,要把我当成妇女干部培养,先调到妇联去,我坚决不愿意。之后一路走来,我有很多改行的机会,去商业局教育科、去团地委,包括我后来被借调到电视台,我都一一放弃了。最后还是回到学校,回到最初的选择,不忘初心。
灵魂深处总有东西一直牵引着我,无论有多少诱惑,我还是想当老师,想办学校。
我想办什么样的学校?女子书院。那种培养淑女、才女、有气质的女性的女子书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精英女性的形象已经深入我心。我就觉得应该培养那种自强自立的女性,所以一直有办女子书院的梦想。对宋庆龄、秋瑾、向警予、杨开慧这样的女性,我是打心眼里崇拜的。她们的精神感召力是非常强大的,就如我前文所言,我专门去过向警予纪念碑,她的墓地还在那里。站在那里,你就有种正义凛然、庄严肃穆的感觉。也许,这是彼此灵魂的再次对谈。
其实我很早就确立了当老师的理想,然后就矢志不渝地往这个方向走。但我发现很多人对于自己一生到底要做什么,会走什么途径,采取什么方法,优势在哪里,要到哪里去,都是茫然不知的!没有人生规划,没有自身定力,这是很可怕的。
人生在世,其实说起来很短暂,但理想的实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在漫长的追寻求索中,很难不受到各种困难或诱惑的干扰,要坚定不移,初心不改,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经常读那些名人传记,每个成功的人的生命历程中真的需要一些东西指引:一个人、一本书、一种精神……所以我也特别提醒刚入职的年轻人,一定要找准方向,然后要有定力、有规划,一步步踏实走下去,人生一定不会错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