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珏伤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去了地牢,正好与袁珏明错过。
推开厚重的铁门,从正午的阳光一下进入幽黑的地牢里一般人眼睛都要适应一会儿,可袁珏伤却完全不受影响,好像对黑暗早已习惯,一进来就看到牢房里李恩席地而坐,背靠着墙。
袁珏伤走过去顺势坐在她牢房外的地上,李恩狐疑的看着他。
“你早就认出我了?”
袁珏伤摇头,“一开始也不确定,不过你叫我的名字时候,跟你第一次喊我的时候一个样。”
“哪里一样了?”
“一样凶。”
李恩瞪着他,“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现在。”袁珏伤留给她一个你自己体会的表情,看着她明明气鼓鼓的,可腮帮子上没肉,瘦的鼓不起来,突然有点心疼,轻声道,“你瘦了。”
“我以前很胖吗?”
“有点。”说着袁珏伤好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咧开嘴角,嘴角扬起的角度刚刚好。
“有点?”
李恩嘴角挤出这两个字,袁珏伤一听又笑了,“小胖子。”
“你再笑。”
“是你问我的啊。”
“那我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
“瘦了瘦了。”
两人并肩而坐,嬉戏调笑,地牢里阴冷,但二人心里都生出一丝暖意,温暖的如同十三年前的初见。
那年李恩八岁,袁珏伤十岁,袁李两家关系还很好,至少表面上很好。
春来风和日丽,万物复苏,两家人相约踏春,去翠华宫拜一拜太乙天尊,上完香两家大人自然坐在一起,女子闲聊家常,男子谈古论今,他们一群孩子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四处吵闹。
在家里都拘束惯了,好不容易出来自然觉得哪里都新鲜,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玩儿,女眷们紧拉慢拉都拉不住,就由得他们去了。
许是父母早亡,寄人篱下的孩子总是更有分寸,更懂事一些,袁珏伤从小便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和其他孩子欢脱的天性不同,也很少有合得来的,因为是寄养在了袁珏春家,所以只和他亲厚些,不过这会儿袁珏春早就和一堆人玩儿疯了。袁珏伤看着他们玩闹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就悄悄地走进观中,想找个清净地方练功。
他绕来绕去,绕到一处清净的偏殿,坐在蒲团上刚静下心,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供桌下面传来,他还想着现在的老鼠胆子真大,大白天就敢出来偷食。
伸手撩开桌布,却看见个一身碧色衣裙的小胖丫头正坐在地上抱着一盘凤梨酥大快朵颐,脚边扔着香蕉皮,苹果核,还有几个已经空空如也的盘子。
胖丫头就是李恩,不过那时候她还叫李焰恩。
她两个粉嫩的腮帮子鼓鼓的,一看就知道嘴里塞了很多食物,嘴角沾着白色的点心残渣。突然袁珏伤发现,李恩的脸上出现两坨红晕,杏眼圆睁,表情就好像被人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小胖手抱紧怀中的凤梨酥,袁珏伤看着她滑稽的样子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一看到袁珏伤笑自己李恩的脸色顿时变了,瞪着眼睛,撅起小嘴,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从桌下爬出来,双手叉腰,盯着袁珏伤问,“笑什么笑,你叫什么名字?”
看到李恩气鼓鼓的样子袁珏伤反而笑的更厉害了,捂着肚子结结巴巴的说出自己的名字。
李恩胖脸靠近他,然后恶狠狠地喊了一声,“袁珏伤,不许笑了。”
就是这一幕,他一直记到了现在,也是从那以后,李恩成了他的第二个朋友,只有在和袁珏春李恩相处的时候他才会袒露出真实的自己。
袁珏伤忍不住去看李恩的侧脸,轮廓清晰可见,她瘦了好多好多,本来七八年前她就已经褪去婴儿肥变得身材高挑亭亭玉立,可现在看起来比那之前又瘦了一大圈,脸上一两多余的肉都没有,眸子里也没了当年的灵动欢脱,取而代之的是历经世事后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七年时间,沧海桑田。
袁珏伤突然觉得还是当年那个单纯无忧的胖丫头更好看。
“看什么看,小心我又凶你。”
“对了焰恩,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李恩垂下眼睑,“别叫我焰恩了,我现在叫李恩,那个焰字,我很久不用了。”
“焰”字是父辈对他们这一代人的祝福与嘱托,愿他们像火焰一样,既有不灭的希望,又有如火一般的赤诚,可是七年前的灭门案无情地掐灭了李恩的希望。
“没事了。”袁珏伤的声音很轻,李恩听到后也故意换了副轻松的语气。
“不过你还跟以前一样啊,还叫袁珏伤。”
“是吗?一样吗?”袁珏伤下意识伸手去摸耳下那道伤疤,耳下的神经剧烈跳动。
“我是看到你的剑,才完全确定是你的。”
袁珏伤拿出剑,把剑柄放在手里摩挲。
“也就是你眼尖,这样还能认得出来。”
“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李恩也伸手去摸剑,宝剑安静的躺在袁珏伤手中,没有反抗。两人虽然有说有笑,但没有人提起七年间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在刻意躲避这个敏感的问题,都怕不小心揭开对方的伤疤。七年的时间在他们之间建起了一道不薄不厚的屏障,让他们能够念及旧情却又不敢再多靠近一步。
袁珏明来到书房时袁捷英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薛队长在门口禀报,袁捷英让侄子直接进去,一推开门正对的是袁捷英伟岸的背影。
“五叔找小侄有事吗?”
袁捷英转过来看着袁珏明说,“珏明,土行神石在你那儿吧。”
袁珏明点点头。
“拿出来,我替你收着。”
“五叔,这东西我要带回去给我爹,还是放在我这儿方便。”
“你知道这东西有多少人惦记着,刚才被那么多妖怪看到,你自己拿着反而会惹一身麻烦。”
“这,还是不麻烦您了。”袁捷英的话不无道理,但到了手的东西袁珏明不想交给别人,只有在自己这里才安心。
“麻烦?我来救你们你就不觉得麻烦了吗?要是嫌麻烦你们可以马上走,看看你能不能活着出长安,我看光是那个丫头就能扒了你的皮。”
袁珏明想到了李恩刚才说的那句话,觉得太阳穴有点疼,伸手揉了一下,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语气中已经有三分动摇,“我知道五叔是为了我们好,可是。”
袁捷英一抚衣袖,面上带了愠怒,“来了长安连说都不说一声,万一出了事谁负责,真是越大越不懂规矩,还有你爹,要是觉得我不中用了,干脆我把这位子让给你,以后你们再来长安都不用通知我了,生死都与我无关。”
“五叔,我和爹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来得匆忙才没通知您。”
“行了,你要是也觉得我不中用了你们现在就走。”
这袁捷英年纪大了脾气也见长,万一他真的一甩袖子走了,把这烂摊子扔给自己,袁珏伤又向着李恩,自己还真制服不了他们,如果他们跑了,自己就算带着五彩石回去,恐怕也只是功过相抵。袁捷英虽然闹脾气但也知道轻重,他知道五彩石牵涉甚广,是断然不会自己私自留下的。
略一斟酌,袁珏明摊开掌心,深施一礼,“那就麻烦五叔了。”
袁捷英面色缓和下来,接过五彩石端详了一会儿放入袖中,才道,“好了,去门口让薛队长把珏伤也找来吧,我有事要和你们俩说。”
袁珏伤来得快,到书房后,袁捷英和袁珏明都端坐在椅子上等他,袁捷英坐在桌后的太师椅上,袁珏明坐在他右手旁的椅子上,袁捷英挥手示意他坐在袁珏明身后。
待他坐定后袁捷封淡淡开口,“本来也想叫珏春来,可是他现在不方便,叫你们俩来也是一样的,主要是想问一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带五彩石回洛阳?那李家余孽是跟你们一起回去,又或者你们嫌麻烦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先解决了你们带着尸体回去交差。”
“不行。”两人异口同声。
袁捷英冷笑,“这次你们俩的意见倒是出奇的一致啊。”
关心则乱,二人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被这位五叔摆了一道,其实袁捷英是故意试探他们,看看是不是对李恩余情未了。他本来也没打算杀她,七年前服下百妖毒还能活下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有她在斗妖场中说的话,袁捷英当时没觉得有什么,权当她是狡辩,回来后他细细想过,话中明里暗里都是指袁家和那件事有关,他总觉得有些介意。
袁捷英慢悠悠的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才缓缓道,“不杀就不杀吧,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迟恐生变,侄儿觉得还是越快越好。”
袁珏明想着回去立功,自然急不可待。袁捷英又端起茶碗,盖子一下下碰在茶碗边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珏伤,你觉得呢?”
“不必急于一时。”
袁珏伤主要是想要拖延时间,给李恩创造机会逃走,他的心思却被袁珏明看穿。
“我看你是想拖延时间吧。”
“小人之心。”
“你说谁小人,分明是你居心不良。”
“五叔,六哥的身体不适合舟车劳顿。”袁珏伤直接忽略袁珏明和袁捷英对话,这让袁珏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看你只是想找个借口好让你跟那个李焰恩,不对,现在是李恩了,让你和她有时间远走高飞吗?”
“别吵了,我觉得珏伤说的有道理,珏春现在的状况不适合舟车劳顿,你们几个还是养几天,等恢复一些再走不急,李恩我亲自看着,不会出什么事的,除非你连我都不信了。”
他倒不是偏爱袁珏伤,而是讨厌袁珏明,袁捷英向来看重行事坦荡,有担当有作为的男子,而袁珏明为人阴毒善妒,本事不大偏偏心比天高,一心惦记着少家主的位子,这让袁捷英的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往袁珏伤那边倾斜。
“五叔,只要让一队剑卫护送我们回洛阳,就不会出什么事,还能尽早回去跟爹复命。”
“急什么急?人跟你回去了长安还管不管?我这里这么多事自己都忙不过来,不用说了,我已经决定三天后你们再启程,这事儿我来跟你爹说,怪不到你身上。”
见袁捷英面带不悦,袁珏明不好再说下去,心里却担心,三天时间,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
幸好三天时间很快过去了,这几日袁珏伤一直想再去看李恩,却被人拦住,门口本来无人看守,现在却多了四个剑卫日夜守着,是那天二人从书房离开后袁捷英亲自吩咐的,人也是他挑的,个个都是心腹,只听袁捷英一个人的话,没有他的命令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去,即便是送饭的人也只能送到门口,由守卫检查后带进去。
这条命令明显是针对袁珏伤和袁珏明的,袁珏伤心里挂念却不好硬闯,倒是解了袁珏明的心宽。
这三天里只有袁捷英来过一次,和李恩从正午一直待到天黑才出来,袁珏明知道以后一直偷偷等在地牢外面,虽然不知道李恩对袁捷英说了什么,但看他出来时面色凝重,神情不自然,袁珏明的心也吊起来,担心李恩可能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第三日该是出发的时间,一大早袁珏明就先去找了袁捷英,想把五彩石要回来,这几天他一想到那日袁捷英的神情就放不下心,偏偏他的担心成真了,他向袁捷英提出要五彩石的时候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提出要和他们一起去洛阳,亲自护送神石。
“您之前不是还说手头有自己的事分不了身,连剑卫都不能分出来吗?”
“我这几天也想了,没什么事比神石重要的,还是我陪着你们才能保证不出岔子,我再挑几个剑卫跟着我们一起去,才能万无一失。”
“五叔,您这样就是为难小侄了,况且路也不远,我们几个还应付得来。”
“到了洛阳你爹要怪就让他怪我,这事没得商量。”
袁捷英的语气不容拒绝,袁珏明也摸不准他是什么心思,又拗不过他,只得暂时答应。吃过午饭,袁捷英将府里的事情给薛队长交代了一下,又挑了四名精干的剑卫,跟着他们一起踏上了去洛阳的路。
袁捷英此去不仅仅是为了护送神石,更想向袁捷封求证一件事,殊不知,自己踏上的却是一条有去无回的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