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朝露未干。
窗外梨树枝头落着三四只麻雀,天刚亮就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翠绿的树叶把梨树点缀的生机勃勃,簌簌的风吹树叶声好像女子的娇笑,莹白的梨花在晨光下被风吹落,落在来往之人肩头发梢,美得仿佛置身仙境。
可惜李恩的处境与现实正好相反,她正困在可怕梦魇中醒不过来,梦里全是痛苦的回忆。
四姐被人抓走时的挣扎,大哥将毒酒一饮而尽的决绝,这一幕幕反复出现让她重温一生中最大的噩梦,可是这次她依旧无力改变。
她疯了一样拼命奔跑,但梦魇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虚空之中恍惚有个温柔的女声在轻唤她,“李小姐,李小姐。”
谁在叫她?声音很陌生,她从来没有听过,李恩停住脚步四处张望,四周的景象突然消失,头上脚下皆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全都没有了,万事万物全都消失,只剩下白色虚空中的温柔女声。
“李小姐,李小姐。”
李恩猛地从噩梦中醒来,她满头大汗,身上的衣物都被汗水浸透,连被褥都汗涔涔的。刚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正睁着圆鼓鼓的眼睛,关切的看着自己。
她下意识的往里靠了些,简单的动作都牵动皮肉筋骨一阵疼痛,很快想起什么摸了摸头上的东西还在,再看面前这个丫鬟,确定只是个普通人,才将手放下。
小丫鬟娇声道,“李小姐你终于醒了。”
“你是谁?这是哪儿?”
“小姐不用担心,你和你哥哥都没事了,你现在是在宁远县的宋府,我是宋府的丫鬟,我们老爷吩咐我守着你。”
“宁远县?我哥哥?”
“小姐都不记得了吗?你和哥哥在山中遇到一群强盗山匪,你哥哥拼了命才带着你逃出来,一路跑到我们宋家门口,那时候你已经晕过去不省人事了,我家下人赶紧通知老爷,是老爷吩咐把你们带回府里,还给你们找了大夫医治。”
李恩大概了解的事情的经过,小丫鬟口中的哥哥想来就是袁珏伤了,他刻意隐瞒真实姓名是为了躲避袁家人的耳目。
“那,我哥他怎么样了?”
“李公子没事,大夫检查过都是不打紧的皮外伤,他现在正跟我们老爷在书房说话呢,小姐你的伤势比较严重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想见见我哥,能不能麻烦你去通知他我醒了。”
“行,小姐等着我这就去。”
看着小丫鬟离开房间带上了门,李恩舒了口气,低头看到床头放着一套新衣服,李恩拿起来看了看,是件鹅黄色的丝质襦裙,还有白衫粉披,一身娇俏可爱的装扮,襦裙自下往上绣着一枝梨花,走路时裙锯摆动就好像梨花随风摇曳,惟妙惟肖。
她走下床,拿起来在梳妆镜前比了比。虽然身子疼痛,但想到袁珏伤一会儿就会过来,她勉强换上了衣裙,她快要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穿过女装了。
穿上襦裙,好像就连小女儿家的爱美之心也回来了,在镜中打量自己,素净白皙的巴掌小脸,因为受伤面无血色,虽然身子瘦削,但鹅黄襦裙系在胸前,仍有春光乍泄。李恩感觉脸上有点热,很多年不这样穿有点不习惯,又伸手把襦裙往上提了提,想目光挪开,往下看时注意到了梳妆台前的黑漆描金妆奁。
妆奁上描着花卉纹样,甚是精致,一面铜镜斜靠在盖子上,李恩伸手抹了一下镜面,很干净,看起来日日都有人来打扫,但妆奁上放着一只蝴蝶簪,流苏斜坠在外面,像是有人刚刚拿出来打算用,妆奁旁摆着还未用完的金箔花钿,还有口脂螺子黛都放在一旁。
之前住在房里的人是谁呢?
她重新打量周围的环境,房间简单素净,正中四角桌上白玉瓶中插着一枝新鲜的梨花,娇嫩的花瓣上还朝露未干,应该是今天刚摘下来的,房内一应摆设饰物皆是女子闺房用度。
她之前躺着的是一张柔软干净的大床,被褥都是鹅黄色的,在她汗水掩盖之下还有一股好闻的香薰味从被褥中传来,床顶挂着上好的乳白色月影纱帐,用挽了如意结的绳子固定在两边床柱上。
李恩隐约看到头顶纱帐的褶皱上好像有红色的细小印记,她抬手想拉平纱帐看清楚,可是动作大了些又牵动浑身的伤痕,这疼痛让她开始断断续续想起来昨晚的事,嘴角不由牵出一丝无奈,很快又想到了袁珏伤又有些担心。
刚才那个小丫鬟说他也受了伤,晕倒在门口,难道是自己昨晚发狂伤了他?思索之间,手悬在空中,门外正好有脚步声传来,在门口停下。
“小恩,你醒了?”
是袁珏伤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异样,李恩稍稍松了口气,将手收回来。
“嗯,哥你进来吧。”
“宋老爷想一起进去看看你,现在方便吗?”
李恩低头看看胸前,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用手又把衣服提了提。
“没事,你们进来吧。”
袁珏伤推开门走进来与李恩并肩站着,他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的袍衫,整个人清爽了很多,天伤剑悬在腰间,宋老爷紧随其后走到李恩面前与她相对而立。
李恩之前的那身男子道装虽然穿着也是英姿勃发,但不如这一身娇柔妩媚,看得袁珏伤心跳加速,装作不经意往后又退了两步。宋老爷看起来也很满意,目光好像父亲看女儿一样,旁边袁珏伤的反应也被宋老爷看在眼里,却只是笑而不语。
宋老爷是个年约五旬的慈祥长者模样,一头黑发夹杂银丝,额上的皱纹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不显老气反添成熟,棕色的眼睛略显疲惫,眼白中有几根血丝,眼窝下一片乌青,看来经常熬夜,颌下几缕灰白相间的长苒。
宋老爷捋着胡子面带笑容,但嘴角扯动的幅度不大自然。
李恩估计按这位宋老爷的年纪,他的女儿应该已经出阁了,可是为什么这房里的陈设不变,连梳妆台的东西都不收起来呢?就连女儿家随身的簪环首饰也没有带走。她心中疑窦丛生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走上前屈身行礼,看起来乖巧懂事。
“这位就是宋老爷吧,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别客气,这山中确实是不安宁,为难你一个女孩子了。”
“要不是宋老爷伸出援手,我跟哥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你的伤怎么样了?”
“都是皮外伤,没什么。”
“还是要多歇息,好好养着,女孩子还是要多注意。”宋老爷看着李恩有一瞬的失神。
“宋老爷?宋老爷?你没事吧。”
李恩在宋老爷面前晃动手指,他猛然回神,“没事,你好好养着。”
“嗯,多谢宋老爷关心。”
“好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们兄妹俩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袁珏伤李恩二人将宋老爷送出门外,宋老爷回头笑吟吟的看了二人一眼,眼神中别有深意,二人目送他走远才回到房里,掩上房门坐在桌边,李恩赶紧问,“你没事吧,我昨晚有没有伤到你?”
“没事。”
“真的?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自己发起疯来什么样。”
“真的没事,不信你看。”袁珏伤伸出双手撩开袖子给李恩看,李恩拿着上看下看,看完又在他身上几处穴位按了按,看他表情无异才长舒一口气。
“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李恩眼睛转向左边,玉手托粉腮,思索了一会儿。
“大概就能想起来我在树上的事情,之后就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那群阴兵吧。”
“记得。”
“本来我们躲在树上,你突然跳了下去惊动了阴兵,他们把你团团围住,你们打了好久。”
“等等,”李恩手往前一推竖在袁珏伤面前,“我们打了好久,你呢?在旁边看热闹?”
袁珏伤轻笑,两指在她前额弹了一下,“你整天想什么呢,怎么可能?你记不记得那个马上将军,我发现是他在操控阴兵,所以专心对付他,以前听父亲讲过,阴兵是战士在生前的最后一场战役中牺牲,所以他们最怕的就是再经历一次被杀死的痛苦。而且阴兵也是鬼,所以肯定也和普通鬼魂一样惧光。”
袁珏伤从怀中取出一块碎石子放到李恩面前,李恩拿在手里看。
“这是,斗妖场中的?”
“对,虽然当时已经被毁了,但毕竟是神石,我想着也许以后能用到,就带走了其中较大的一块,昨夜派上了用处,昊光一出,阴兵四散,只有那马上将军仍在负隅抵抗,我趁机再次砍断他的脖子,这才彻底驱散了阴兵。”
“可是他们以后还会出现吧。”
袁珏伤点点头,“将军消失前的看我的眼神,全都是杀意。”
“只希望以后不要再有人遇到他们了。”
袁珏伤说完突然换了种眼神,看得李恩心虚的低头,眼神乱飘。
“你昨晚的情况经常出现吗?”
她沉吟一会儿,“每个月的月圆之夜都会出现。”
“能治吗?”
“也许能,可我不想治。”
“为什么?”
“这是使用百妖之力的后遗症,两者并生而存,而我现在不能失去百妖之力。”
袁珏伤垂下眼睑,如扇长睫在眼眶下投射出阴影。
“我们尽快动身去找推背图吧。”
“说起这个,我在国师府的时候听到了一些东西,他们多年来一直寻找五行之力的下落,最近有了眉目。”
李恩又看了眼门外,靠近袁珏伤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听说焦尾琴在钱塘,玉皇山兰花谷。”
门外脚步声由近及远,二人刚刚重新坐好就听到门口小丫鬟的声音。
“李公子,我们家小姐又发病了,老爷叫您去看看。”
“为何叫我去?”
“老爷说您这方面有经验,请您务必帮忙。”
屋子里沉默了一瞬的时间,袁珏伤方又开口。
“好,我这就跟你去。”
李恩一把握住袁珏伤的手腕,“宋老爷可能知道了什么,难保不是陷阱,这里离洛阳不远,我们还未脱离危险,尽快离开才是上策。”
“宋老爷之前就把宋小姐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来看你之前特意去宋小姐院外看过,确实有问题。”
“什么问题?”
“宋小姐是宋老爷的独女,年芳十七,本来已经许配了人家,几个月前突然患了急症一病不起,所有大夫都查不出病因,而且极度畏光,因为后院有大树遮挡经常不见日光,宋老爷才把她移到后院去了,你现在这间房是宋小姐原本的闺房。”
“怪不得。”李恩心里的原来的疑惑解开了,又冒出了新的问题,“到底什么病查不出来?”
“查不出是因为那根本不是病。”
李恩秀眉皱起,声音坚定不容拒绝,“我跟你一起去。”
由不得袁珏伤阻拦,李恩先一步推门出去,让小丫鬟领着往后院走去,袁珏伤紧步追上,三人往后院而去。
宋府是一套三进的院子。
李恩所住的是第二进院子的西厢房,院子中种着许多梨树,院子两边分别是东西厢房,后面一排正房,穿过正房就来到第三进,先是一个小院子,左右两边各种着一颗参天皂荚树,而宋小姐所在的后罩房就隐藏在大树的阴影下。
本来早晨暖意洋洋,可是一到第三进小院子几人都觉得浑身发冷,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叶把阳光全挡在外面,院内院外好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后罩房上方笼罩着一层淡薄的妖气,天伤剑在腰间不住晃动。
二人等在门前,小丫鬟上前敲门。
“老爷,李公子李小姐都来了。”
“李小姐怎么也来了?不是让她卧床休养吗?”宋老爷语气中带着不悦,但更像关心。
“宋老爷,我没关系,也许小姐的病我也能帮上忙。”
房内沉吟片刻,才又道,“好吧,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从里面打开了,门里左右各站着一个丫鬟开门。
房里的妖气比外面重的多,像瘴气一样弥散在房里,还有一股恶臭从房间深处传来,二人刚踏进去就有一只老鼠飞快在他们脚下跑过,小丫鬟吓得大叫一声跳起来,旁边开门的两个丫鬟却司空见惯,毫无反应,眼神呆滞。
宋老爷瞪了小丫鬟一眼,她赶紧安静下来。
袁珏伤走到宋老爷面前,他坐在一张大床边,床上用厚重的纱幔围了几层,即便如此也挡不住恶臭传出来。
“你们都出去吧。”宋老爷屏退左右,三个丫鬟退出去,把门牢牢关上。
“宋老爷找我有什么事?”
“李公子,算了,我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姓李了,我知道你们从那山中能跑出来一定不是普通人,小女这病也许你们能治。”
袁珏伤眨眨眼,“宋老爷什么意思?”
“非要我明说吗?你们的行为动作根本不像兄妹,我家里有妹妹,知道兄妹间相处起来是什么样子,就算当着外人男女有别,兄妹间总是有一些小动作小表情,你们故意保持距离,反而引人怀疑。”
宋老爷按了按太阳穴,舒缓了一些疲劳,继续道,“还有,你们来的那座山上,根本没有强盗山匪,知道为什么嘛?”
“为什么?”
“因为山中有恶鬼,根本没人敢去,别说晚上了,就算大白天也只有中午阳气最盛的时候才有人敢上山砍柴打猎,你们大晚上从山上跑下来,还用我多说吗?”
李恩上前道,“不用了,宋老爷眼明心亮,我们竟然还刻意隐瞒,现在看来是自作聪明了。”
“我不管你们是谁,有本事从恶鬼手下逃脱,说不定也有办法能救我女儿。”
“我能撩开帘子看看吗?”
李恩上前问,宋小姐刚刚病发,现在床内定是一片狼藉,袁珏伤怎么说都没有李恩方便。
宋老爷点点头,袁珏伤后退到门口,李恩撩开几层纱幔,一位大汗涔涔的女子躺在床上,眉目间的英气竟然与李恩些相似。
她身子干枯皮肤发黑,眼神涣散无法聚焦,消瘦的如同枯树,根本看不出只有十七八岁。她病发后身子奇怪的扭曲,嘴角还一直往外吐白沫,除了印堂发黑外,这症状怎么看怎么像羊癫疯发作。
“像是羊癫疯。”
宋老爷心疼的看着女儿,“大夫也都说像,但脉象什么全都正常,治羊癫疯的药也试过不少,可是一点用都没有。还请过和尚老道来念经,也没有效果。”
“小姐是何时病发的?”
“三个多月前,一天早上起来丫鬟们伺候她梳洗打扮,正梳妆的时候突然口吐鲜血,然后倒地抽搐,之后每隔几天就会发作一次,还不敢见日光,一看到就躲。”
“那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有啊,小女一向懂事听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日就是做些女红刺绣,再就是看看书,赏赏花,没有发生什么事。”
李恩思考了一会儿,“我听说宋小姐已经定亲了,对方是什么人?”
宋老爷看了一眼袁珏伤,“是白员外家的公子,是个读书人,平时知书达理挺守规矩的,之前常来看我女儿。说来也怪,在小女病倒后没几天白公子也病倒了。”
李恩心中大约有了想法,赶紧追问,“跟宋小姐的病一样吗?”
“我之前几次想去看他,但每次都见不到人,还挪到后院去养病了。我觉得白员外是故意不让我见他,就派人去找给他治病的大夫打听,他说白公子没什么大病,只是身体虚弱,气血两亏而已,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是不是久治不愈?”
“是啊,这都几个月了也不见好。”
“那每次白公子看完宋小姐后小姐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什么异常,对了,病发前几天她说有轻微头痛,不过小女自小体弱多病,大夫说一时受了风,吃了几服药就好了。”
李恩点点头,“我明白了,宋老爷不用着急,我看小姐的样子暂时性命无忧,您若是放心,我们二人这几天访查访查,应该能找出症结所在。”
“是不是?”宋老爷正说着见女儿动弹了一下,怕她听到,重新将纱幔拢好,招呼李恩袁珏伤到另一边,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二人不语,面露难色。
“你们直说,我受得了。”
李恩才点点头,宋老爷踉跄后退几步扶住桌子,面色惨然。
“我造了什么孽竟然招来这种东西。”
“您不用自责,不一定是您招来的。”
宋老爷大惊,“什么意思?”
“暂时不方便透露,您先等一等。”
宋老爷突然握住李恩的手,目光炙热,李恩生出了一种多年不曾有过的感觉,有一股热流从宋老爷宽厚的手掌传到李恩手心。
“你们一定要救我女儿,就是豁出我的命也要救她。”
李恩和袁珏伤离开小院,回到宋小姐的闺房。
“我看宋老爷是拿你当女儿看了。”
袁珏伤猜出来宋小姐和李恩可能有些像。
“可能是吧,宋老爷帮过我们,我们也帮他一次,当是还个人情。”
“你刚才不是说要尽快离开吗?”
“所以我们尽快抓住作祟的妖怪,就能尽快离开了啊。”
“好吧。”袁珏伤轻笑一声,觉得她自己口是心非,又问,“你刚才发现什么了吗?”
“宋小姐那样是被妖气侵体的表现,并不严重,如果有妖怪故意害她不至于拖了几个月,我觉得宋小姐是不小心中了招,问题可能出在那个白公子身上。”
“刚才宋老爷说他那女婿挺守规矩的。”
“也许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呢?我认为是被妖怪缠上了,日日吸他的阳气精血才会导致气血两亏,宋小姐跟他接触多了也被妖气侵体,加上身子本来就孱弱,所以反应才会这么强烈。”
“会是什么妖怪?”
李恩眨眨眼,睫毛翘起,“宋小姐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