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三月,洛阳。
神都洛阳,处处透露出蓬勃的生机。正值暮春时节,又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整个洛阳被冲刷的干干净净,白墙朱瓦,青砖漫地,路旁笔直挺拔的女贞冬青好像两排严阵以待的战士,守卫着都城。树下则种着各色的牡丹花,不过此时还未绽放,只静静的合拢起娇嫩的花瓣,接受雨露滋润,花瓣枝叶上坠着点点未干的雨水,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街道上的店铺客人进进出出,路边停满了奢华的马车;路上行人如织,有说有笑;还有挑着各色货物的小贩来来往往,叫卖声不绝于耳。
繁荣的景象与曾经的长安城如出一辙。
在南市街尾,有一幢不大不小的院子,古朴典雅。院墙高三丈,最高处的砖块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高墙三丈之内,没有妖怪可以靠近。
宏伟的紫金朱门显示着主人地位的高贵,门上一块朱红大匾上书“国师府”三个大字。
站在门外远远地能看到府宅深处一座漆黑的阁楼耸然而立,高有七层,每层六角,每个角上都坠着个黄铜的铃铛,铃铛上还刻满了咒文,一阵清风吹来,铃铛岿然不动,静静坠在塔角。
此时,阁楼第七层有一男子正临窗而立,四旬年纪,面白微须,两条剑眉之中透着一股子端正之气。他头戴白玉冠,束起的青丝中夹了几根白发。身着黛蓝色丝绸道袍,胸口用绣着个“罡”字,那道袍触手极柔,随便一点动静都会把衣袂吹起,好像一弯深不见底的海水随风微漾。
这人正是鼎鼎有名的大周朝国师,同时也是袁家现任家主,袁捷封。
他看着窗外,极目远眺,整个洛阳城尽收眼底,一片的安定祥和,在袁捷封眼里却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今日他总是觉得惴惴不安,这种感觉他很久没有过了,难道又有大事发生?他右手食指窗柩上摩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爹,怎么了?”清朗的声音从他的右后方传来,他循着声音回头,但是并未答话。
说话的是个丰神俊朗的白面公子,是袁捷封的独子袁珏明,在袁家后辈中排行第四。他见父亲眉头紧锁,眸色深沉,心里也是一紧,许久没有见过父亲有这样的表情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细微风声,一只精巧的纸鸽扑棱着翅膀朝着阁楼飞来,袁捷封摊开手掌伸到窗外,那纸鸽落在他的手心后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塌下来,静静躺在手中。
袁捷封打开纸鸽,脸色骤变,连声音都没了往日里的那份稳妥,“袁珏伤?他竟然还活着。”
“袁珏伤?”袁珏明的声音也充满了不可置信,“他在哪儿?”
“长安妖市。”
听到这四个字,袁珏明表情也变得难看,这长安妖市可不是普通的地方。
“爹,这次的消息可靠吗?”
“珏春信中说有人见他使过天罡剑法。”
袁捷封口中的珏春是他三弟袁捷慧的儿子,比袁珏明小几岁,家中排行第六,这几年一直在外。
“那儿子要不要跟去看看?”
“我也是这个意思,珏春怕是会误事啊。”袁捷封话里有话,意味深长。
“那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等等,你这次去还有其他任务,附耳过来。”
父子二人窃窃私语,话毕,袁珏明转身下楼,袁捷封靠在窗前,指尖燃起一团火焰,将那张纸燃烧殆尽,纸灰随风四散而去,从楼顶打着旋儿漂落在国师府外面。
在离着国师府外墙三丈外有个卖烧饼的小摊,摊主头上包着布,身上搭着毛巾,来来回回招呼摊上的客人。
一片纸灰从他头顶飘下,他随手一挥装作叫人却把那点纸灰握在了手中,当时眼里闪过红光,一瞬消失,没有人注意到。
当今大周有三大妖市,前两处分别在长安、湘西,至于那第三处妖市,则设在了钱塘。
妖市最初只是妖怪往来交易的市场,但近几年来渐渐也有各怀心思的人类在此地出入。这些妖市都是在七年前神都一役之后几年内迅速兴起的,拥有者的身份十分神秘,成立至今也没有几个人见过。
长安妖市最繁荣,往来交易频繁,鱼龙混杂,而且临近神都洛阳,作为陪都的长安也常有达官显贵来往,因此消息网发达,人脉众多,可谓手眼通天,只有付不起的代价,没有买不来的东西。
湘西妖市最毒,设在了巫蛊云集的地方,所售之物也皆阴毒至极,能到这里来的多是修习毒功的妖怪,或心怀叵测的人类。
至于钱塘妖市,虽然不似长安妖市那般手眼通天,也不像湘西妖市那样至狠至毒,但是人杰地灵,物华天宝,且依山傍水,适宜妖族修炼,成就了一番不同于前两者的景象。
长安城的东南角是灞河,这里没有城中那么繁华,常有妖邪野兽出没,人烟稀少,所以天色刚刚暗下来,路上就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此时只有一个文生打扮的男子沿着长长的灞河走着,他虽然一身素净打扮,但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举手投足间隐现贵气,他手持玉骨折扇,一边走一边数着灞河边碗口粗细的柳树。
“一,二,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文生公子最终停在了第三十六棵柳树前,这棵柳树比前边那些更加粗壮,有一个小童合抱之粗,细看之下,满地的腐尸枯骨,这颗柳树竟是受到尸体的滋养才长得如此壮硕。在柳树之下有个一尺多高的小小神祀,里边供着一尊神狗的雕像,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牙齿,看着外面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神狗身披盔甲,手执团扇,脚下踏着一双木屐,完全是日本武士打扮,站在神祀中,颇有几分威武。
这里就是进入妖市的入口。
想进入妖市的无论是人还是妖,需要以血饲养神狗雕像才能得到进入妖市的钥匙。这血的量不一定,根据来人而定,身份越高,法力越强,需要的血越少,反之则越多,有的人一滴血即可开启通道,有的人则在神像前耗尽了精血,化成一具枯骨,也没有进去妖市。
夕阳照晚,微风拂柳,河面上泛起金灿灿的水波,映衬着地上的白骨竟也散发着金色光芒,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文生公子看了看四下无人,右手执扇按了下扇轴,扇柄上冒出一截剑尖,他用剑尖对着左手食指一划,指尖涌出鲜血。他立刻将滴血的手指放在雕像的嘴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文生公子的脸色见白,这时神狗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发出幽幽的绿光,文生公子把食指拿出来手心朝上平放在嘴下,神狗嘴里吐出了一个药丸似的红丸子掉落在手心。
接着脚下响起了一阵轰鸣声,好像地震一样剧烈摇晃,那文生公子收回手,也不慌张,而是退到一旁静静的等着。
只见地面震动着裂开一个拳头大小的口子,随后口子越来越大,待能容下一人之时地面停止了震动,那口子之下竟然是一节节的台阶,文生公子手摇折扇,拾级而下,待他走远之后,大地又开始震动,那个口子缓缓合上,越来越小,就在只剩一掌宽的时候,一个青色身影从远处的柳树上飞身而下,一个侧身堪堪挤进口子里。
楼梯两旁都放着萤石,幽幽绿光把楼梯映照的神秘异常,顺着走到底是一条狭窄的羊肠小路,两旁种着不知名的藤蔓植物,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沿着小路走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一片广阔天地,这内里也没有萤石火把,却十分明亮。眼睛一下子接受不了,文生公子微微眯眼,待眼睛适应之后,看到面前有一个高高的乳白色门楼,细观之下,那门楼是用白玉制成,通体润滑,触手微凉,两旁的柱子上各刻着一只龙鳞马身的神兽,雕工细致,洞中的光亮也是来自这白玉门楼,不点自明,大约是被施了什么法术。
“真不愧是长安妖市,财大气粗。”文生公子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但每次还是忍不住感慨。
在门楼之下正中站着一巨型妖怪,身高有一人半高,站在文生公子面前,比他高出一大截。那妖怪几乎已经化作人形,乍看之下分辨不出是什么妖怪,只有屁股后边露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晃来晃去,颇添了几分可爱。
文生公子将手中的红丸子扔给守门妖怪,他放在鼻下闻了闻,随即一口吞掉,才让开一条路,让文生公子通过。
文生公子却不着急,而是轻晃折扇,气定神闲,两瓣薄唇轻启,“朋友跟了我一路了,再不下来,我可就自己进去了。”
话音刚落,只听“咻”的一声,刚才那个青色身影出现在文生公子面前。
来人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白面无须,剑眉杏眼,脸庞瘦削且坚毅,端端是个英俊少年,虽然穿着青色粗布道袍但不掩其风采,头上的发髻用一根鲜红的血玉簪子固定起来,甚是显眼。
他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向文生公子道,“大人笑话了。”
文生公子没有说话,摇晃着折扇绕着他走了一圈,眼睛上下打量着,最终目光停留在他头上的血玉簪子,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位道友,你这一路跟了我几十里,本打算在那入口把你甩掉,谁知道你竟能跟着我一起进来,想必也有些本事,怎么,不舍得花几滴血吗?”
“倒不是舍不得,而是我们这种人血不值钱,比不上武大人,要想进来一次怕是得去了半条命啊。”他故意将“武大人”这三个字说的很慢,很重。
“哦?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大人名讳小人不敢提。”
“无妨,说来听听,不然,我可就自己进去了。”他说着便要抬脚。
“梁王武三思。”
道友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了,礼尚往来,那我也应该知道知道阁下的尊姓大名吧。”
“在下李恩。”
“李恩?你也姓李?”
“李乃天下大姓,此李非彼李,小人只是一介云游道人,大人不必在意。”
“呵呵,道友过谦。”武三思轻笑两声,“你来妖市所为何事?”
“妖市大名早有耳闻,今日向大人借个方便进去开开眼。”
“哦?借个方便可以,不过有借就要有还哪。”武三思眼神怪异的看着李恩,看得他头皮发毛。
“大人恩惠小人日后自当报答。”
“好吧,那你跟我进来吧。”武三思给守卫使了个眼色,守卫便让开在一旁。
两人先后走进门楼里,踏入门楼之后,竟然是与门楼外面完全不同的天地,门楼之外是个洞穴,虽然巨大明亮,但常年不见天日,总是多了几分阴森潮湿的感觉。而门楼之内,则俨然一副普通街市的样子,街上熙熙攘攘,人来妖往,最诡异的是,这天上也挂着个太阳,看起来和外边的太阳相差无几,唯一的差别就是这个太阳从不落下。
若非知晓内情者,定会以为只是来到了长安一条普通街上。
武三思和李恩一前一后的走着,[主体不明]李恩不时打量左右,却一直没有看到想找的东西。
那样珍贵的东西,大概不会轻易显露于人前吧。
不过一路看来李恩也开了眼界,不愧是妖市,名副其实,沿街叫卖的都是各种妖魔鬼怪,所售货物极尽怪异,有从未见过的奇门暗器,有血淋淋的残肢断臂,还有直接出售妖怪内丹法术的。往来的人类妖魔见惯了各种场面,对李恩和武三思都视若无睹。
两人一路前行,越走越荒凉,在旷野之中有一所别致古朴的宅院,来到宅院门口,武三思忽地神色一凛,将折扇一合。
“李兄,我们进去坐坐吧。”
李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武三思就当是默认了,带着他登上台阶站在门前,武三思抬手在门上先敲了三下,又敲了一下,再敲了五下。
“嘎吱”一声,两扇门自动打开,两人进去之后门又自动的闭上了。
宅门之内往里走上一些有一个圆形大坑,大小如同校场一般,深也有三丈,坑底升起五丈高的黑色栏杆,成一个巨大牢笼,栏杆边上开了一个侧门。栏杆上沾满了血迹,血迹掩盖之下还刻着咒文。天顶上开着无数的小天窗,投射下来束束光线,落在地上映的一块明一块暗,多添了几分神秘感。坑底一丈之上的土地往外往上延伸建起了三排看台,越往下就越靠近大坑,越靠近栏杆,看台也呈圆形,将牢笼包围在内,台阶之下那一丈高的土地开了个通道,也用栏杆围起来,直直通到牢笼侧门。
此时,看台上已经被占了一大部分,有人有妖,都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咕哝着什么。
这里是斗兽场。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斗妖场。
李恩心下生疑,这斗妖场本是湘西妖市的特色之一,有想要购买至邪妖物者,一次性买一百名妖怪,将他们一同放入斗妖场,催动栏杆上的咒文激发他们的妖性,让他们互相搏斗,自相残杀,最终只有一只妖物能存活下来。原始的妖性和生存的欲望都激发出他们最大的潜能,这样最后活下来的妖怪才是最狠最强的。
至狠至毒,这才是湘西妖市。
“什么时候长安也有了斗妖场?”
原本走在前边的武三思回过头来看着李恩道,语气中夹着戏谑,“李兄果然不是一般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斗妖场?”
“云游四方,也曾有所耳闻。可这斗妖阴辣狠毒,乃是湘西妖市的特色,长安妖市什么时候竟也用上了这样的手段?”
“妖市本来就是做买卖的地方,有人想要他们就给喽。”
“谁想要?”李恩急忙追问。
武三思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邪魅的笑容,“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李恩在武三思的带领下来到最下排的台阶坐下,对着栏杆的侧门,下边就是那条通道。李恩抬起头,正好看到自己正对面的第三层台阶上坐着两个人,都带着兜帽斗篷,将头垂下,看不清容貌,斗篷右边被剑柄顶的突出一块。
李恩看到了剑柄露在外边的短短一截,当时心下了然。
“他们竟然也来了。”
李恩也把头低下来,藏在阴影里。
两人刚刚坐定,就听“咚”的一声锣鼓响起,斗妖场看台上瞬间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李恩感觉到身下的通道中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力道好似万马奔腾,震得看台都在晃动,从通道里陡然涌出无数的妖魔鬼怪,争先恐后的从通道里挤出来冲向围栏内。
李恩睁大了眼睛,整个斗妖场里少说有八九十只妖怪,看得他眼花缭乱。一旁的武三思不紧不慢,右手拿着折扇在左手掌心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拍打,一边拍打一边数着,“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一边数,嘴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奇怪,李恩余光看到他面目扭曲,血灌瞳仁,当时心头一动,莫不是他起了什么邪念,李恩暗自凝起一团真气,准备随时动手。
“九十九。”这一声武三思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同时一下子从台阶上站起来,李恩往下看去,最后一个妖怪正从通道走进斗妖场,背后负剑。
“不对,是人,斗妖场里怎么有人?”一看到那柄长剑,李恩神色一凛,几欲发作,一旁的武三思却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令他汗毛竖起。
“欠我债的现在就还吧。”
这轻轻一句刚说完,李恩还没来得及出手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缠住,一下动弹不得。再看身侧的武三思周身缭绕着黑色的妖气,他趁李恩无法动弹伸手便是一掌,强劲的掌风中夹着黑色的妖气,李恩被掌风震飞的一瞬间也将早已运好的真气化成一股利剑直击武三思的胸口,武三思则挥手张开扇子,挡住了那记真气。
李恩虽然被那记掌风震起,缠绕住她的妖气散开,身子能动弹了,他借势在空中往后一翻,使了个巧劲化解了那一掌的大半力道,堪堪落到了囚笼上方,李恩定住脚步,胸中一阵血气翻涌,还没等他调息整理,便发现身下的黑色栏杆好像在动,栏杆像藤蔓一样凭空长出几条缠住了李恩的腿脚,不由分说就把他往下拉,接着栏杆分开了两道口子,将李恩硬生生吞了进去,掉在斗妖场正中。
李恩迅速站起身来,凝气运功,四周近百名妖怪虎视眈眈的看着李恩,在地上摩拳擦掌,随时打算扑上来将他撕碎。
咚。
又是一声锣响,周围的黑色栏杆顿时冒出红光,是有人催动了咒文。
这时响起了一个沉沉的男声。
“百妖已齐,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