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九月十五的夜晚,一轮圆月高挂天空,清辉洒遍大地。
“冬青,你这痛来得越来越密集,进里屋,我帮你检查看看,宫口开了几指?”
村卫生所的卫生员,帮人接生的大嫂对弟媳妇(堂)说道。
此时,林野感觉自己顺溜着进入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用双脚试探着在倾斜的洞子内寻找出口…
通道似乎越来越窄,挤迫得她几乎窒息,却怎么也探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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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嗯…哎哟…”呻吟声长长短短,实在是太痛,腰也像要断了似的。
一个面色苍白,又满头大汗的中年妇女坐在床前的踏板上等待分娩。
妇女名叫杨冬青,四十岁,是村小的民办教师。
不论什么身份,对于妇女来说,生产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虽然很痛苦,她的心情却很高兴地期待,她终于要有儿子了。
尽管还没有生下来,也没有去医院验过,但是,个个人看了她的怀相,都说这胎肯定是儿子…
她这次怀孕的感觉跟以前完全不同,在孕期做了好几回胎梦,梦里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儿子的样子。
她怀这个孩子,心情一直很好,身体也好,没有任何像前面那几胎、有妊娠反应。
种种感觉,现象都告诉她,这是个儿子。是个儿子就最好,那她这就是受最后的一回痛。
“哎哟!”又来了,“儿子,你心痛心痛妈妈吧!”赶快出来…
被挤在产道里的林野并不知道这一世母亲的痛苦。
她也不知道婴儿应该是以怎样的姿势出生…不然,她可能会抓紧时间在宫腔内调个头…
做为孩子,谁也不愿意,不舍得让自己的母亲痛苦啊!
杨冬青压抑不住痛苦的呻吟声透过窗棂,房门…飘出屋外…
让在堂屋里拄着拐棍来回走动的中年汉子万分心焦。
心焦之余又带着几分雀跃的企盼!他即使不安,不时地望向里屋,眼神却希翼!
这个中年汉子名叫高长明,产妇的丈夫。
他还是一位在役军人,执行任务时左腿受伤,出院后才回家休养十天。
不论男人是什么身分,大多数做丈夫的,对于妻子分娩过程的痛苦,都会感到十分心疼,焦虑。
况且,杨冬青的这次生产很不顺利。以往听说都是痛二三个小时就顺利地生下了。
这次,却是从昨天早上起床就开始发动,如今都已到了半夜子时下四刻…
算起来,日子已经是第二天,但是还没有生下来。
高长明的心里焦虑,还不仅仅是因为妻子的痛苦,还有一份对胎儿性别的担心。
他不知道妻子这胎会生个什么?只但愿是个儿子…
妻子说她前两个月做梦都梦见了是儿子。
他也希望是儿子才好,是儿子,就不用再生…
不然,妻子不依…他娘也不依,他自己也不大甘心。
别人都有儿子,凭什么他没有!他一点不比别人差。
没有儿子,被人笑话,他们夫妻已经被人笑话了许多年!
因为他们前面已经生了六个女儿了,这是第七胎。
他养女儿都快养怕了。
再不生儿子,他怕妻子会疯,而他,可能会疯,不疯,都会狠狠地哭一场。
~…~
“送子娘娘,保佑保佑…观音普萨,保佑保佑…”
高长明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
可,现也忍不住像他娘平时那般,双手合什…边无声地碎碎念,边那么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伤腿泛起的疼痛也顾不得…
走来走去,走得尿急…
憋着,害怕对观音普萨和送子娘娘不敬…
又过一阵,实在是憋不住了…
只好打开堂屋门,慢慢走向外面屋檐下放着的尿桶。
尿完,扭头一看,才发现这外面的月色很美…
多走几步,到了坝子中央,抬头再看,头顶的天空上,月亮很圆很亮…
“这么好的月亮,应该是儿子吧!?”语气不确定。本来应该让自己确定的。
风起,摇动院坝边的树梢,房屋背后的竹梢。
在沙沙沙的背景音里,光影婆娑,人影惆怅。
看到圆月,高长明才想起今晚是九月十五…
不,现在过了午夜十二点,已经是九月十六…
“怪不得…”月亮这么好!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他看着好看的月亮,又不由自主地低喃一声:
“应该会是个儿子,一定要是个儿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自我催眠!
边念边回头看着月光下的一排房屋,自己这边和大爷那边两房人的家。
从外面看去,这是一座由泥坯砌成,又刷了白灰浆的高高大大的房子。
正房三间,中间堂屋,左右各有一个房间。
左边那间是他们夫妻带着三个女儿住的。
右边那间是哥嫂的,他们带着小的几个侄女住。
正屋后拖还挂着三间,一间是娘带着大女大侄女住的屋子,一间是厨房,一间是猪圈带厕所。
娘原来的房间本来是他们夫妻住的那一间…
“如果这胎是儿子,真的是必须要考虑房子的事情了!
可以先跟生产队上申请批屋基,然后,慢慢地着手建…”
他边在心里计划,边又一瘸一拐地踱回屋,再踱到房间门口,探头往里面看。
只是他们夫妻所睡的跋步床并没有对着房间门…
而是对着一扇小窗户,又有一个立柜在门边遮挡视线…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不敢进去,娘会生气,会骂…
认为男子不宜进产房,怕有血光之灾,何况他又是那么一个有危险的职业。
虽然那些说法他不信,可是娘信,特别信…
娘本来就为他日夜悬心,在娘眼皮底下…他也少有在娘眼皮下…
他力求做个听话孝顺的儿子,不让娘因为一些小节而更加担心在外当兵的他。
他这是第一次在妻子生产的时候在家,看不见妻子的情况,只能暗自着急…
妻子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加上憋气,用力的嗯嗯音…让他跟着痛苦,难过。
屋里帮忙接生的人是大嫂(堂的),不过称呼时都是直接喊大嫂。
接生,是大嫂娘家祖传的手艺。她擅长妇产科…
大嫂正和娘在不时地安慰鼓励指导妻子…
“用力,缓缓…再来…”
虽然妻子已经生过多胎,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痛了许久都还产不下的情况…
进产房前,他看着妻子还算镇定,他却心慌得很…
不等妻子说的破了羊水才请大嫂,他吃过晚饭以后,就将大嫂早早请了过来。
有大嫂,似乎让他安稳了一些,没有那么害怕。
高长明站堂屋中间,注意着房间里的动静,又胡思乱想。
这时,突兀的响起了“叽嘎”声…
回头,是哥哥嫂子打开房门,前后脚地出来。
哥哥叫高长文,嫂子叫梁淑华。
嫂子也是挺着个大肚子,下个月的预产期。
“哥,嫂子,吵醒你们了?”不好意思。
高长明虽然感到歉疚,不过,情感内敛的汉子对自家的兄长说不出抱歉的话。
“没有。本来就没有睡着…”
弟媳妇生孩子,白天已经痛了一天…大家都跟着担心。
而且,也都巴着早点知道孩子的性别。
不仅仅弟弟希望是个儿子,他做哥哥的也希望他们这胎是儿子…
弟媳妇已经生了六个女儿,盼儿子,眼睛都盼红了。
再不生儿子,他真担心她和弟弟都会疯魔。
也不知道是不是爹的坟的风水没有看好。
他和婆娘夫妻生了六个娃娃,也只有一个儿子。
现在婆娘肚子里怀的这个,还不知道是儿是女。
如果他的儿子有多,倒是可以过继一个给弟弟。
他们可是嫡嫡亲的兄弟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高长文左右看看…听着弟媳妇的呻吟声,也心焦。
现在这么个情况,让他们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娃儿们都翻来复去的…
一时找不到事情做,他只好坐在饭桌边,看灯火。
看一会儿,又望望弟弟憔悴的脸,终就是忍不住劝道:
“长明,你去娘的床上睡一会儿吧!”
心疼的语调,说着不合时宜却合身份的话。
高长明摇头,一脸焦愁,一脸担忧,苦哈哈地道:
“我哪里睡得着,冬青还没生…这已经痛了她一天又多大半个晚上啦。”
乡上医院也没有好医生,听说,手艺还不如大嫂。
他说话的音量很小,似乎怕吓着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娃儿。
说完,又走动几步…
停下,顿了顿,顾不得自己的心事,又劝兄长和嫂子:
“哥,你和嫂子再去睡会儿吧!
灶堂里的炭火一直没熄,有一大锅热水。
不用你们跟着熬…嫂子也怀着娃儿呢!”
“不要紧。她困了她晓得去床上睡…
倒是你,一直这样子站着,不累呀?
你得仔细你的腿…
我看,你还是坐下来歇一会儿吧?
要不,你去娘的床上躺会儿?
如果,弟媳妇生了,我喊醒你…”
当哥哥的看着拖着伤腿,站会儿又走会儿,明显坐立不安,心情很焦躁的弟弟,心疼。
高长文侧耳听着弟弟房间里传出的动静,心里知道:
娘和大嫂也都还在忙碌,不用想也知道,她们也都担心得很。
不同的人,同一样的忧思。
一时间,兄弟二人又都无话可说了。
就那么,一站一坐,气氛压抑。气场紊乱。
产房里,也暂时安静着,空气中只有灯花爆开的“哔啵”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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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哔啵”,灯花又爆,使得兄弟俩的目光都聚焦在煤油灯上。
“灯花爆,有喜!”
高长文欢喜地说了一句谚语,希望可以安慰到弟弟,也希望真的有大家期待的大喜。
“嗯!”高长明点头,尽管知道这种说法不可信。
但还是期待它灵验一次,值得让人信一回。
时间慢慢地流失,“哈…”高长文看着昏黄又冒黑烟的灯火焰久了,忍不住犯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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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和嫂子去睡你们的,不要管我。
我不用出工…你们明天还要出工挖红苕…”
高长明心里焦躁,着急,担忧,让他恨不得跑几圈,打一趟拳,发泄一轮…却因为腿伤,楞是压抑着…
反而极力劝着兄长去休息,不愿意哥哥跟着熬夜。
“不要紧。一晚两晚,我还熬得住。躺了床上许久,我也等于是睡了一觉呢…”
只是,弟媳妇还没有生下来,怕是要难产。
哥哥心里担忧,却顾忌着弟弟,不敢说出来。
听着弟媳妇的长短不一的呻吟声,高长文心想:
“不晓得弟媳妇还要多久才生得下来。
我们既然已经起来了,也不好再去睡。
如果有需要,要出力帮忙…
就是想睡,上了床,也肯定睡不着。”
高长文胡乱想着,起身去打开堂屋门。
看见外面亮堂堂的,他才又想起今夜是十五…
那么明亮的月光…不做事情,就辜负了。
高长文看着大门边,砌在走廊上的石磨…
灵光一闪,有事情做了…有事情就免得胡思乱想。
他转身,打开堂屋里放着的柜子门,舀了几升苞谷出来…
就着月光和堂屋的煤油灯火,到门口的石磨上磨成粉粒。
月光清凉,寒凉的空气让出了屋子的高长文汗毛竖起。
他赶紧加快动作,活动开了才不会冷。
不然,身上这件袖子短小的单衣可不耐风。
很快,石磨就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
响几声,停…停一会,又开始响,时断时续…
这是因为高长文自己一个人添磨,一个人推…
屋外石磨碾压的“吱嘎”应和屋内呻吟的“哎哟…”
间杂鼓励的“用力,歇歇,再来…”,成了现实生活的奏鸣曲。
曲中既有痛苦的期待,又有对生活的热爱。
~…~
公鸡打鸣报晓时,高长文已经煮好了早饭。
“哎哟哟”,产房内,歇了几息的产妇又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林野努力地倒着奔前方试探许久,感觉双脚终于挣出了出口…
大嫂听到杨冬青短促的叫声,急忙查看,眼睁睁看着从妇人下身滑出的小小脚…
她忍不住“哎呀”一声,又赶紧闭嘴,有点心慌…
抬头望向站在身边的老人,她丈夫的二婶,产妇杨冬青的婆婆。
高家人唤婶子做娘,大婶叫大娘,二婶叫二娘…
二娘与她对视一眼,眼睛里是同样的慌乱。
再又低头查看,看着又多滑出了一些的小小脚…
粉嘟嘟,嫩生生…那么可爱,又那么可怕!
二娘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边起身让开位置,尽管她没有挡着接生的人,边双手比划…
腔调走样地要求,“他大嫂,你你,你来…用剪刀…多剪点…”
跟着,身子左右乱转,两眼乱看,寻找东西,“嘿,剪刀呢?剪刀跑去了哪里?”
那些接生会用到的工具,煮过几分钟以后,现正在一个装着烈酒的小瓷盆里泡着。
“这里。我手上。”大嫂已经拿起剪刀,用酒精消毒,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安抚二娘…
“您老人家别慌,别转…看把您转晕…”而且,也转得我眼花。您一慌乱,会让我更慌乱。
大嫂白天忙了一天,又熬夜,本身就已经精力不济…
现又肚子饿,又遇到难产…尽管她自恃手艺好,也曾接生下来过立生娃,可还是让人慌乱了一下。
大嫂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消毒后又给产妇消毒,又单手抓着婴儿的小脚,先轻轻地推他回去,再比划试探了两下,才动剪刀…
杨冬青已经被折腾得没了力气,只有忍痛地“哼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