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深不迹处出来后,已是午后,羡离紧赶着返回了灵莲台,江清瑜早已准备好了。
这个时节的灵莲山庄,庄外沿着山道种植整个山丘的丁香花,前几日下的那一场雪,覆盖在崎岖的山丘之上,也别有一番风味,此景也难见。
若要放到平日,羡离定要驻足多停留几日,大饱眼福。
清瑜望向他,眼睛里水汪汪的,道:“你回来了。”
她对上他的目光,温暖如如沐春风,暖和地仿佛要穿透人的心灵。清瑜一下子怔住,匆匆避开眼。
羡离微微点头,看着清瑜秀丽的小脸,温和道:“等急了吧!”
清瑜摇摇头道:“无妨,有守灵人陪着我说说话,时间过了也快。”
羡离坐在一旁略怔了怔,转头看着老态龙钟的守灵人,向他道了谢。
守灵人在一旁平静地守候着,不发一言。
随即羡离的眸中显出一丝迷茫,很快又掩去,他想说些什么,或者正在思考着什么。
清瑜猜到他正想什么,眼眶微红,道:“没关系,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羡离一脸恍然,他的声音很绵软,很轻柔,与他脸上一直挂着的冷漠神情完全不符,羡离微笑着抚摸着清瑜的头,宠溺道:“你不用担心,我们走吧!”
当羡离的手掌抚摸清瑜的头时,似有暖意从脚心漫进四肢百骸,他抚着清瑜的头,乌黑的眸子像是蕴了微光。
守灵开口道:“现在走,恐也要深夜才到了,要不歇一夜再走?”
羡离思索了一会,还是打算现在就往江北去。
清瑜目光柔和,心怦怦地跳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而微微失神,道:“我们走吧!”
两人向灵莲台守灵人告了别,往江北御剑而去。
入秋后,云中郡会突然下起大雪,气温也骤降。而这个时节江北则会下起大雨,虽不冷,但也很潮湿。
暗夜中,忽然有暴雨倾泻而下。远远近近的山峦峰林、长长短短的江河峡谷,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轮廓,渐消为无形。
前方的空中愈加模糊,羡离从腰间取出一张符,手指被灵力点亮,在空中随意的点几下,那符就像活了起来,漆黑的空中也亮了起来。
清瑜显得很高兴,可能是快要到家了的缘由,她大声地唤道:“羡离,我们到了,前面就是之罘岛。”
羡离定睛,细细一看,欣然道:“终于到了,云中下雪,江北下雨,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清瑜恐羡离不喜,解释道:“江北自古就是这样,一入秋雨水就会多起来,但就会下一段时日,就会迎接好的天气。”
羡离望着清瑜,怕她误会,摇摇头道:“无妨的。”
他们正往之罘岛御剑而去,飞行的速度依旧很快,雨渐渐小了许多,清瑜道:“我已经传了消息回去,家父这回子在兰溪阁等你。”
羡离望着之罘岛的方向,点了点头。
清瑜羞红了脸,道:“你的衣服都被雨打湿了,先回我那去,换一身衣服再过去也不迟。”
羡离将目光转移到清瑜微红的脸上,柔和的月光将她美丽而又娇弱的面部轮廓轻轻笼上一层温润的色泽,像一尊玉制的雕像,她小巧而完美的脸蛋上甚至没有任何瑕疵。
这一番情景惹得羡离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又怕伤了她的心,只好道:“那只好打扰了。”
相较云中郡而言,江北的冬天要稍迟一些,云中郡这回子已经漫天飞雪了,羡离无端地又想灵莲台那个开满丁香花的山丘,雪到现在还未融尽。
而江北会好一些吧!兰溪阁起码不会那么黑,那么冷。
下着小雨的雨夜,二人踏着泥泞的小路入了之罘岛。
清瑜愉快道:“可算到了。”
羡离默默地点点头,转头看着清瑜,月辉如一层银纱披泻在她身上,此时她美得不可方物。羡离一怔,月光融入眸中,恍如一潭秋湖,如梦似的目光越过层层菊英,落得远远的。良久后,他才轻轻关心道:“你还能坚持吧?”
羡离轻轻握住她的手,温腻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递到她心里。
清瑜笑着说:“这不算什么的!”
刚到之罘岛,便遇到江澈。自然原先去清瑜的闺房里换衣服,也就没戏了。清瑜见此与羡离告了别,从江澈手里接一把墨青色的雨伞,转眼消失在雨幕之中。
原来这江澈早已等待多时,大概是江枫眠命他在此等候,于是羡离跟着江澈往兰溪阁走去。
一路无言,上次来江北,羡离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之罘岛兰溪阁内,除应到内阁长老江尧欢未到,其他人都来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又下雨了……
屋内很暖和,五个人围坐火盆而坐,江枫眠一脸宠爱地看着江清瑜。江北内阁执事江青臣和江清瑜的哥哥江清川似乎有些无聊,一起瞅着火盘内不断燃烧的木柴。而羡离则显得有一些尴尬,一方面就他一个外人,再加上他此次前来是有求于人。
羡离沉沉地想着,那个声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下雨啦。”
羡离将目光往那边一转,说话的正是江北江氏的家主江枫眠,人称寰芜君。他知道他是有意打破这个尴尬的情景。可能是其他人也发现了,羡离发现对面坐着的四个人,一起注视着自己。
羡离却好像熟视无睹一样,道:“之罘岛一直都是这样吗?”
江枫眠点点头,问道:“云中郡这时候又下雪了吧!”
羡离答道:“下了呢,我临走时,曾去过云深不迹处,雪下的还挺大。”
江枫眠似想到什么,又问道:“柴桑还是那样的冷和黑吗?”
羡离早就想吐槽云中郡的季节反常,于是挖苦道:“正是。一如既往,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哈哈哈。”江枫眠似被羡离逗笑了。“你这句顽笑话说的好。”
清瑜掩面而笑,道:“我看你住也挺好的!”
羡离望着清瑜,道:“那只是柴桑又黑又冷,又不是我的桐舍。”
清瑜笑得更深了,道:“你还说,你的桐舍好像个荒园子。”
羡离却道:“贴近大自然,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这你都不懂。”
江枫眠连忙阻止,这小两口拌嘴似的,岔开话题,问道:“你今日来?”
羡离将目光投向江枫眠那张英气十足的脸庞之上,回到正题上来,道:“我有一事相求。”
江枫眠问道:“不用拘谨,但说无妨?”
羡离不再耽搁,道:“想麻烦您去云中筑一座镇灵台。”
江枫眠抬头望他,道:“镇谁?”
“一个死人而已。”
“死人?帮你不是不行,但是……你总得告诉我些什么。”
“不知道寰芜君想知道什么?”
“关于所镇之人!”
“不知道寰芜君知道九黎养的灵屠碧螺村之事?”
江枫眠点点头,示意羡离继续说下去。
“碧螺村曾是我十岁之前生活的地方,在我十岁那年突然无端的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我被道韫仙人带回缙云山治疗。而我的养父母和我的姐姐一直在碧螺村生活着,我是十三岁的时候才来到的云中郡,十四岁参加的琅琊榜围猎,你肯定知道,陆氏被我杀了半族的人。”
羡离几乎没有停顿,目光始终看着寰芜君,紧接着继续道:“至于我为什么突然杀了陆氏半族的人,我一直都没有对外的解释过。是因为他们去碧螺村掘坟,我相信不用说你也知道他们再挖些什么!村里的人发现后,陆氏居然要杀人灭口,而我的阿爹阿妈阿姐都死在了陆氏的手里,所以我去陆氏大开杀戒,杀完后,我才知道我杀了多少人。”
话说到了这里,在场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尤其是江枫眠将目光如同钉在羡离身上一样。那件事情,江枫眠自然很清楚,那次屠杀,羡离表现了远超他年龄的灵力,那一战他力克陆氏家主,灵力早已逼近了炁魄八转。几乎是一己之力倾覆了一个灵门,这种实力足以震慑整个灵界。
此时羡离显得很兴奋,瞳孔散发异样的光芒。
“我的阿姐名叫李艾艾,我总叫她艾艾姐,当我得知了碧螺村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我赶到之时,我没有看到阿爹阿妈的尸体,找了很久很久,终于找了她,艾艾姐尸体在一处荒坟之中,我到现在还无法忘却。”
羡离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刚才那种的狂热,就像山野旁的野花被倾泻的暴雨打得零落不堪。
“这是她死的第一次,但是我依旧复活了小艾。我求了两个人,第一个是云中君,第二个是九黎,她是这个世界第一个具有灵识的灵人,如今我来求您,是因为九黎养的灵尸屠了碧螺村,死的人自然有她,于是她又死了一次。”
羡离终于将错愕的双唇紧紧闭了起来,心里却是一片糊涂,苦笑想着,眉头皱了皱。便是这么皱了皱,一股子冷漠的气息开始弥漫在房间里。他显得很失望,同时很悔恨,笼在白色长袍里的身体,似乎都缩了起来。撑颌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没有说话。
江枫眠听完,只是轻轻摇首,未再言语,目光移向远处,虽面色平静,眉梢眼角处却流溢出浓浓的苦涩与悲凄。一旁得的清瑜立时心头一酸,眼睛微红,许许多多的五味杂陈的情绪顿时喷涌而上,只是……
羡离不想让江北江氏白帮忙,道:“我有报酬,两只九品灵魁。”
在灵界之中,有的术灵者会通过给别人筑镇台,换去相应报酬。毫无疑问,只是建一座实质镇灵台,以两头九品灵魁作为交换条件,自然是极其划算的,但是江枫眠并不在意,心里却思索其他的事情。
屋外上的云黑压压的,层层叠叠,让人联想起马上就要下一场暴雨。天空飘着雨,雨势虽然不大,却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般连绵不绝。
江枫眠和江青臣都互相对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同时面露诧异。
江枫眠心里也已经做出了决定,但并不急着答应他。
羡离从江枫眠和江青臣脸上做作的表情,已经得知此事江枫眠已经答应,似乎也不太着急。羡离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色,眼神里似喜似悲,沉沉幽幽的,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父亲,在江北的时候有对我说过,我喜欢那只白马。父亲你就帮帮桐灵君吧!”清瑜偷偷地望了父亲一眼,发现江枫眠也瞅着她,尽管如此,江清瑜摇晃着江枫眠撒娇道:“好不好嘛?”
江枫眠憋着笑,他是最知自己的女儿的习性,能让她为一个人说话,可不是简简单单一只灵魁就能收买的。江枫眠平复心情,望着江青臣,长叹了一口气,道:“哎,青臣呐,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女大不中留?”江青臣似捧哏接了一句。
江清瑜的脸庞瞬间红透,有些生气道:“青臣叔?”
这句话陡然入耳,羡离一直沉静拨火的手下意识地一颤,一点火星溅上他的手背,突如其来地剧痛,让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江清川。
江清川不动声色,只看到他满眼的取笑之意。
羡离地脸上挂着毫不介意的微笑,道:“清瑜不许这样,寰芜君方才吃醋了。”
江枫眠一脸黑线,这小子居然刚在自己面前秀恩爱……
江枫眠转眼脸上露出笑容,笑了笑道:“你们二人,我是同意的!这个忙我也会帮的。”
江清瑜心里肯定是开心的,但是也不能有丝毫表露,又怕羡离感到难堪,只得说:“女儿还小……”
羡离与清瑜彼此相视一眼,目光中皆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清瑜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清瑜的笑声则来自两人的默契。
江枫眠看着面前的两人,无端想起了自己的夫人,一声叹息从他的口中逸出。
羡离眉梢眼角都蕴着笑,道:“先谢谢了,那麻烦寰芜君了,请您后日务必赶到柴桑。”
江枫眠轻轻点头,表示应允,对这几人道:“你们先回吧!我和羡离再说说话。”
几人闻言,陆续离开,清瑜离开时望了羡离一眼,羡离微笑地点头,示意无妨。
寰芜君道:“羡离,你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吧!”
羡离点点头,道:“今年正是。”
“你知道清瑜的心意?”
“我知道的,我明白您和她的心意,原本我不应该去考虑那些事情,现在的情况,可真一言半语说不清楚。近期发生这么多事情,您也应该多少知晓些。应该也猜到了,他们也等不了了。”
“我把你留下,也没有别的意思。有些事情,你自己自然是清楚无比,关于斥灵一事,牵扯的人太多,从云中君还愿意帮你,断然有斥灵的原因在里面。而江北和陇西,也都为这件事情下了注。”
“你们帮我,同时也是帮你。蓝尧桑说我总在折腾,我十岁那年到现在,整整八年,从翡梵入临渊开始,一个接着一个计划被催生着,波及的人多得遍布了半个灵界,有些事情您也不是清楚。”
江枫眠那双藏着光的双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竟是缓缓说道:“我知道的更多,比你想要更多,我既然选择帮你,有些事情我也会去做。”
羡离闻言,微微一怔,良久无言。一晃神,不太明白江枫眠话中之意,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很抱歉,把您牵扯进来。”
江枫眠摆摆手道:“此等话,不必再言。但是我还是得嘱咐你,你把自己当做诱饵,如今你更得小心,不要因为某些事情,就真的迷失了。”
羡离知道江枫眠话中的某些事情,就是指复活小艾的事情。在屠杀陆氏那件事,羡离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而江枫眠就恰恰看中了羡离这一点,可以为自己在乎的人,付出自己的一切,如此这般,也就真的值得把清瑜交给他。
如果,真的能把这件事情解决好,这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但是一旦稍有差池,就会满盘皆输。这也是羡离迟迟不表明心意的原因。
羡离眼中露出一丝忧色,道:“我尽量而行。”
江枫眠道:“你不用对清瑜表态什么,但我需要知道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在这件事上,江枫眠执着的不仅是女儿的一生,还有江北的百姓们。
羡离自然明白江枫眠的意思,微微一笑没有考虑太多,直接说道:“我爱江清瑜,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您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会懂分寸。”说罢,羡离显得有一些倦怠。
“我相信你,你也累了吧!”
羡离点点头,向江枫眠行了一礼。江枫眠唤了一个侍女,带羡离去休息。
羡离走罢,听着脚步声缓慢而沉稳的走远,江清瑜从一旁隔门走了出来。江枫眠一脸宠溺的看着清瑜。
清瑜向江枫眠行了一礼,站在他身旁,也不言语。
清瑜猜到父亲刚和羡离交谈时,话里面自有含意。亲耳听到羡离表露心意,清瑜当然很开心和幸福,她知道羡离所说的话都是真的,若他不喜她,自然没必要应允什么。而羡离一旦应允,就代表羡离一定会认真守护她,这一切不用斟酌。但是清瑜此时并不能表露什么,只是自持着。
江枫眠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问,关于我们所谈论的,关于我们将要做的事情,你慢慢地就会知道,但是现在羡离要做的一些事情风险太大,所以我只能逼他说出来,要不然事情不结束,他是不会说的,所以你现在安心就好。”
清瑜轻轻地微笑着,关于父亲的安排,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向父亲告了退。
“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清瑜吗?”
江枫眠并未第一时间回答江青臣的问题,苦笑道:“你们几个就不能让我歇歇。”
此时天正下着雨。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江青臣给江枫眠到了一杯茶,江枫眠一饮而尽,道:“我不知道,如此这般,究竟是为了谁。看老天如何安排吧!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江青臣道:“清谈灵会,关于陇西黎氏,也得尽早决断了,起码与黎偌天通个信。”
江枫眠有些缓慢地举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点了点头道:“你去做吧!我马上就要去柴桑了。”他也累了,闭着眼睛在火盘旁休息。
江青臣也不在多言语,低头轻声离去。
江北正值雨季,天色或阴或雨的沉了很久,乏闷得提不起气力来。
羡离睡眼惺忪且倦怠的垂头望着屋檐坠下的雨帘,时而叹息,似催促,也似不耐。
屋内添了灯却还是有些昏暗,手背上被火苗灼烧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羡离就默默地看着院中一团团锦绣般的花朵折损在急雨中,他也入了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