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习惯是坐下来就泡茶。先拿开水洗一遍茶叶,再洗茶具,然后用第一遍茶水冲一遍茶具,第二遍才开始喝。倒茶的时候一定要按紧茶碗的盖子垂直倒下,不然很容易烫到手。有的时候那些细小精致的骨瓷杯子被泡茶人用镊子传来传去。或许还有水温、时间、手法等多种讲究,我只了解到一些皮毛。
好的茶叶泡出的香气能清爽人心,我虽然不懂得品,却非常喜欢闻。
今天喝茶是在高大头家,这也是我第一次去大头家,和大家一起去看望他刚出院的妈妈。
大头家和瑞萍家很像,也是好几层,空荡荡的。
我在想,是不是这里的人都住这样的房子?一家人,也许一天都碰不到对方,吃饭的时候也不用等家人聚齐了、大家都坐下了才开饭。他们的家通常是由保姆把饭做好,摆在桌上,谁饿了去吃就好。
我发现这跟我的生活是很不相同的。在我家,是妈妈做饭,我会在厨房帮忙,或者只是站在那儿陪她聊聊天。我们一起做好饭,拿碗筷、端菜、盛饭,再叫爸爸过来吃。如果那个时候爸爸不在家,妈妈会叫我打电话催他快点回来,会告诉爸爸我们等他。吃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会肆无忌惮地说笑、斗嘴,我有的时候帮老妈,有的时候帮老爸,最后还会把我吃不下的菜全塞给他们。似乎这样吃饭我更习惯,或者说,更喜欢。
喝茶的时候我们看台湾大选。从厦门到晋江,似乎人人都在讨论马英九,而我从来不关心政事。我皱眉盯了电视半天,完全听不懂电视里在讨论些什么。旁边的人都在说闽南语,也是我无法逾越的障碍,所以我只好发呆,反正我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在心里,一件一件拿出来慢慢想。
大头大概发现我闷在一边,递过来一杯热茶,对我说:“杨大小姐!你这样子会被大家冷落的!”
我勉强笑笑,看看周围的人,不知道我可以做出什么改变。
我看着大头、猪少、Joe、阿平、大雄,还有今天第一次见面的良生和钱筒。除了瑞萍和阿毛没来,大家都到齐了。我看着大家聊天,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大雄在一旁的沙发上睡着了。
我闷闷的状态直到在元品咖啡馆玩杀人游戏的时候才终于打破了。
为了一起玩杀人游戏,大家迁就我一个,开始讲普通话。
去年十月底我来厦门玩的时候在西堤的Cooper咖啡馆教会大家玩杀人游戏,没想到大家就此上瘾,中毒不浅,接着又教会了其他人。我应该算是大家直接的或者间接的师父,而我发现我的学生们都很聪明,他们会伪装、分析、推理,杀人游戏也因为具备这些精髓才会有意思。
今晚大雄可能是第一次不只是当法官,当他提出让我做法官的时候,我着实有点惊讶。之前因为讨厌警察和杀手的身份,大雄一直都拒绝参与进来,顶多做个为游戏的人们服务的法官。
可能今晚他心情不错,我想。
其实我倒是挺喜欢做法官的,虽然记住游戏规则和大家的身份有些费神,却能看到大家因为个性的不同上演各式各样的戏码。明明是杀手的,却处心积虑地想要把矛头引向其他人;明明是警察的,验出了杀手又怕太肯定的语气暴露身份,然后努力编造为什么指认某人是杀手的理由。
像Joe,他表现得十分冷静,深知言多必失的原则,总是很少说话,不管他拿到什么身份,都少有人把怀疑的眼光投到他的身上。
像猪少,他总是按捺不住激动,不管是自己发言还是听别人的发言,都会配上肢体语言,时不时还冒出几句脏话来强调自己言语的真实性。
像阿平,总是最容易暴露身份的一个,且不说他拿到的是警察还是杀手的身份,只要不是拿到平民那张牌,他都会不自觉地嘴角向上牵动,可能在为这轮自己不会玩得比较平淡而暗自高兴,却没想到自己的马脚已经被旁人看在眼里。
像大头,他作推理分析时语速极慢,总会把大家挨个细说一遍,例如“时敏一如既往的冷静”“洪烧猪一如既往的激动”之类的,说完却不表明自己的观点指认到底谁是杀手,一箩筐废话后再加上一句轻飘飘的“说完了,过”,真的会被他气死。
还有我刚刚认识的钱筒和良生。
钱筒很少说话,他坐在角落里,分析的时候惜字如金,每局结束后才会激烈讨论,说诸如“刚才我就觉得是这样……”之类的马后炮。
良生是个不错的玩杀人游戏的同伴,胜在演技。他总是将自己的身份伪装得模模糊糊,也不怕多推理露出破绽。有的时候他编造的理由和证据也充满条理性和说服力。好几次游戏结束谜底揭晓,才知道我们又被他骗得昏天黑地。
就这样到了深夜,大家玩得很兴奋,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大家的精神头儿都很足,开始叫东西吃,我要了一杯热拿铁咖啡,没想到咖啡上挤了一圈奶油,还撒上了彩色的细糖条,甜腻腻的,很不喜欢。大雄拿起一小块蘸了花生酱的吐司递给我,我开心地笑笑,望着他,这让我想起在北京的万达电影院里他递给我的爆米花。
这一夜,我睡得好些了,但也不算太安稳。这两个晚上,瑞萍妹妹的房间让我有了阴影。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在晋江,我最不开心的几个晚上,都是在这里睡的。说来也奇怪,整个晋江,我最熟悉、最依赖的地方就是瑞萍家,最恐惧、最排斥的地方却是瑞萍家的三层——她妹妹的房间。
可不管怎样,我有了回家的感觉。
瑞萍在她家给我准备了专门的睡衣、拖鞋、牙刷,从我睡觉、起床、喝咖啡到一个人的时候有没有事情可做、会不会觉得无聊,这个小小的女人都会照顾到。我在心里感叹,瑞萍并没有三头六臂,她却有她的过人之处。
周末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家聚在九龙港茶餐厅吃午饭,然后钱筒顺便送我回厦门。路上我收到瑞萍的短信,她叫我有空经常去,把那里当家。她说:“你有空就来吧,床多睡几次就不会认得那么厉害了。”
我心中有暖意。
我想,对于人缘这件事,我总是幸运了点。
我在福建也有家可回了,真是莫大的安慰。那一份对他们的依赖感,变得十分浓重。
回到厦门,我开始收拾屋子,准备第二天上班要穿的衣服,看着满墙熟悉的老照片,我默默地叹气。我打开电脑,选了欢快的音乐来听。
手机响了,竟然是大雄的短信,他似乎猜到我放在心里的事,他说之前的一切他不解释了,以后不会这样了,大家会保持联系的。
我必须承认自己开心了很多。
我总是以为自己够洒脱,像自己吹嘘的那样独立坚强,把一切都看得云淡风轻。万没想到其实自己只是凡人一个。
没有凡人是可以在生活中做个快乐的孤单者的。
我一直都知道,我和你是个小概率事件
到厦门的第二十八天,我大学时代的闺密——星来厦门旅游。
这是近一个月来最让我开心的事。
也许是心情大好,也许是有她在我身边陪伴,我那一向无畏的勇气竟然被莫名鼓励,在她出现的这几天到达了顶峰。
星在来厦门的前一天问我:“宝贝,你想见到我什么样?想我怎样出现在你面前?”
我没好气地回答:“落落大方吧。”
在机场接到星的那一刻,我们抱了又抱,亲了又亲。然后我打电话给Joe、大头、阿平、大雄,他们说这两天会抽空来厦门一起玩。我酸溜溜地对星说:“还是你面子大呢,这些人平时都没来看我,你一来,他们就全要过来了,多过分啊。”
两个臭味相投的女人,行程是丰富又精彩的。
我们喜欢的东西相似,在星来之前我制定了线路,把我去过觉得不错的地方,还有攒着等她来了要一起去的地方全列了出来,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她对我列出的一系列厦门小吃的名字问个没完,其余的却看也不看。我说:“星啊,你旅游是幌子,散心是借口,看我是扯淡,吃才是王道。”这女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胃动力”当成了旅游时的必备良药。
我和星沿着环岛路疯狂地骑着双人自行车。
我骄傲地看着我们的双人自行车超越了环岛路上所有载女朋友的男人们,然后我得意地站在车后座上尖叫,声音覆盖了所有缩在男朋友背后的女人们。
我们在黄厝的海边看日落,海上的日落原来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像个红心咸蛋黄。
落日的余晖洒下来,渗进我心底,变成满足感。我想,其实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我又为什么非要有个男朋友?我现在生活在我喜欢的城市里,这里有我在乎的朋友,我正过着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难道还不够?
这样明确的快乐,让我豁然开朗。
电光石火间,我萌发了勇敢的决定,我想告诉大雄,我喜欢他。
我并不要求有回应,也许他早就明白我的心意,但我就是想说,想亲口对他说。
我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
我又一次放纵了自己的不理智。
但在那时,我眼中所谓的结果哪比得上过程重要?
我想,我已经活得很精彩了,结果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并非必需。我享受的,也许只是过程。当回忆起过往,自己不后悔,不留遗憾。
说吧。对大雄说出喜欢。我只需等待一个好的时机。
两个女人的旅程结束后,阿平来鼓浪屿找我们,我们在花时间cafe的旧式婚床上喝咖啡、看书。深夜我们坐轮渡回了厦门市区,我带他们去吃老二市的土笋冻。第二天我们在厦大白城的海边集合,然后去乌糖吃沙茶面,接着去南普陀拜佛,最后逛美丽的厦大。累的时候,我们在顶澳仔路的黑糖小坐,星点了冰美式咖啡,我点了热卡布奇诺。阿平脱离群众,点了个海鲜焗饭来吃。
晚一点儿的时候,阿平有事先回去了,大雄他们也出现了。
大雄开车,良生坐在副驾,Joe陪我们坐在后面。
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男人们带我们去海边的餐厅吃海鲜。
我又看到些生面孔:国清、阿坏、阿志还有小涂。
这样的场合,让我多少有点不自在,小声跟星说话似乎不太礼貌,认真听大家讲闽南话也听不懂。难为了良生一直在活跃气氛,我也尽量配合。大雄没有上次见面时那么沉默了,他大声讲话,放松地笑,偶尔还会给我和星夹菜。
大家都在找话题。
陌生的两个城市的人,话题可能更容易从地理位置上发起。
国清问我和星:“你们都是北京人?”
我回道:“都不是。”
大雄突然插了一句:“她们一个是重庆的,一个是沈阳的,你猜猜看。”
国清认真看了我们好久,然后指着我说:“你是重庆的。”又指向星说:“你是沈阳的。”
我拍拍手假装特别高兴地说:“答对了!你真聪明!”
国清很得意,刚想多赞扬几句自己的智商,不料我说:“其实我是武汉的,她是长春的。”
大家哈哈地笑了起来,大雄笑得尤为开心。
吃完饭,我们去了海湾公园的Honey酒吧。
在今晚之前,我还没有发现厦门有海湾公园这么惊艳的地方。从车上远远望过去,我看见金黄色的灯光下,两排棕榈树轻轻摇曳着。公园的一旁是静谧的筼筜湖,另一旁是开阔的海,海平面上架着灯火璀璨的海沧大桥。
Honey酒吧是个慢摇吧。来到这里我才发现,原来厦门并非像我想的那样没有夜生活,没有火辣的酒吧,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良生带着大家玩石头剪刀布,叫了彩色的试管装的鸡尾酒来喝。
星这没出息的女人,很快就醉了。
我一直被自己心中勇敢的念头缠绕,时而看看大雄,犹豫不定,也就再分不出半点心思去照顾她。
终于,凌晨的时候大雄走过来对我说:“时敏,我出去透透气。”然后他起身,走了出去。
我愣了一下,看他离开的背影。
然后回过神来,掏出手机发短信给他:“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大雄就在门口等我。
我披着外套走在灯光迷离的空地上,旁边的男人让我感觉像在做梦。
四月的厦门,夜凉如水。
我们去大雄车里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话,我静静听着,然后微笑。他说他家里的事,工作的事,朋友的事。从北京的圣诞节到现在,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跟我聊天。我说我来厦门做过的事,想做的事,还没有做的事,我故意过滤掉了不快乐的过程。
我不知道我们聊了多久。
大雄把座椅后背调直,躺下去,闭上眼睛说:“我喝了酒,有点困。”
我从车窗望出去,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深夜的黑,还有停车场的灯光。
我突然转过头,推推大雄说:“喂,醒醒,醒醒,我有话跟你说。”
“嗯?”他一脸错愕。
我深吸一口气,说:“猜猜我来厦门最想做的是什么,你应该猜得到。”
大雄看着我,我迎上了他的目光,再也不想逃避。
他想了想,试探着说:“见我?”
我呵呵地笑着说:“不是。”
“那是什么?”他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又深深地吸一口气,眼光飘到别的地方,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是想跟你说,我喜欢你。”
整个世界好像都静下来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可能你早就知道,但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不要求你也喜欢我,我只想说这句话。”
我继续说。
彼时的一秒钟,也是漫长的。
天知道,生平第一次我放下了那所谓的矜持,任凭自己的真实情感暴露无遗。
“你今天跟我说这个,我真的有点错愕。”大雄终于开口说话了,“不过我听了挺高兴的。真的挺高兴的。”
然后他很开心地笑了。
我也跟着笑。
傻傻的。
一时间,我心中仿佛放下了很多东西,轻松无比。曾经我很想问的那许多“为什么”;曾经我自己不停地揣测和猜忌;曾经我的彷徨和失落,都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我知道,我做对了。
“我也知道我和你是个小概率事件。”停了很久,我补充道。
而此刻他竟然拍拍我的头,说:“一起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