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我想,如果再待上一段时间也许我会懂更多。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听懂大家在我身边兴高采烈地说些什么。也许那时,大家就不用再为迁就我一人而别扭地勉强自己说普通话。
也许,也许。
这“再待一段时间我就会怎么样”的假设,我很清楚,不会有尽头。
怎样,都是不够的。
我想起瑞萍提议陪我来鼓浪屿的那一刻,她眼里的温柔将我打动。我知道她想在最后的时间里替我完成所有心愿。只是,我们做不到。
也许,我要带着心愿离开。这样,我才有更多的理由,回来。
我们找到了鼓浪屿地图上列出的最后一栋建筑——金瓜楼,正在翻修,四周围着竹竿和青色的纱网,不知道我下次再来时它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看到一个挑竹筐卖水果的阿姨蹲在路边,她戴了个大斗笠,穿着颜色鲜艳的布围裙,像一处路边静止的风景。我走上前去,挑了两个大椰子,让阿姨凿开,插上吸管,然后递一个给大头,和他坐在路边捧着喝。
大头点了支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和时敏同游鼓浪屿啊,真是完成了一个夙愿。”
我拍拍他的肩,没有说话,任他吐出的烟雾飘到身上。
有点呛,我忍不住皱皱眉,却没有伸手去扇。这曾是我厌恶的味道,也因为身边的人渐渐地被我接受。
也许,人生来都带着锋芒毕露的性格和娇纵挑剔的脾气,只是因为在乎身边的人,想要更好地相处,才把这些性格和脾气悄悄收敛。也因为爱,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自己。
彼时我想,我是爱你们的。所以在你们眼里,我随和得几乎没有脾气。
到了离开鼓浪屿的时候,坐在回程的轮渡上,瑞萍问我:“想去的地方都陪你去了,没遗憾了吧?”
我点点头,看着白色的海浪后面的那座岛屿在我眼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在心里不停地说:再见,再见。
别了,鼓浪屿。
从你开始,我要拉开向我的厦门告别的帷幕。
你在我眼中,永远是最美的地方。
今后,不管我身处何等繁华现代的都会,都将深深把你向往。
第二个要告别的,也许是乌糖。
乌糖是厦门大学附近一家卖沙茶面的老字号,生意火爆得很,开到下午一点多就卖光收摊了,每次去也几乎找不到空座。第一次来这儿是去年的十月,我们结束了五天在厦门快乐的假期,奔赴机场前在这儿吃了最后一顿饭,那时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美味的沙茶面摆在面前,也吃得不香。
偶尔我在厦大附近消磨一个人的时光,也会选择在乌糖解决午餐。
真正觉得乌糖好吃,是星来厦门的时候,我高兴无比地带着她来这里吃,你争我抢,一碗还嫌不够。
今天,我们刚离开了鼓浪屿,也围在这长条的木桌子上,埋头吃面。没有人说话,大家想必也是饿了。乌糖的老板很吝啬,拥挤窄小的店铺里既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大家都吃得大汗淋漓,擦汗的纸巾堆了一桌。
我看着这熟悉的地方想,每次跟不同的人来,都有迥异的心情。而乌糖,似乎蒙上了告别的色彩,那么多次说再见,都跟这里有关。
下次又会跟什么人一起来?
什么时候来?
而那时,这儿的生意还是那么火吗?吝啬的老板会不会为忠实的食客安个空调?
从乌糖出来以后我们直奔会展中心,去参加Joe期待了好久的名车展。
对于车,我了解甚少,完全是个跟着凑热闹的角色,除了评价车模的时候能跟着说上几句。
大头忽然指着一辆圆嘟嘟的红色小型吉普对我说:“时敏,你以后就买这辆吧,这是最适合你的车。”
Joe点点头,补充说:“嗯,是适合时敏,就是因为它‘怪’。”
瑞萍笑了笑。
我却高兴不起来。
为何今天连微笑都让人觉得难过?
想起星曾对我说:“记得欢迎他们来北京玩。”
我开玩笑地回答说:“那当然,咱也要买辆QQ载他们,呵呵。”
彼时我想,我要学会开车,也要克服路痴的毛病。我要开着我的车载着我眼前的人们到处吃喝玩乐,正如这几个月来,他们对我一般。
看完车展,大家送我回家。
这是大头第一次来我的房间,对屋子里花里胡哨的装饰感叹不已。
他露出赞赏的目光,嘴上却说:“你就是太闲了。”
我不理会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走的时候,墙上的这些又要撕下来了。”
离别的情绪淹没了我。
大头走后,我开始收拾行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在楼下的杂货铺买了几只大纸箱,把衣服从衣柜里抱出来,一件件叠好,打包放进箱子里,然后用尽了力气抱下楼。在小区的门口,我找了辆收废品的人力三轮,让师傅帮我把箱子拖到附近的邮局。
三轮师傅骑着车往邮局去,我在一旁跟着车跑。
到了邮局,我把箱子搬到寄件柜台称重,然后填好邮寄的行李单,地址上落款的城市写着北京。
我浑身被汗水浸透了,双臂因为负重几乎失去了知觉,像要断掉了。
离开邮局时,我有点恍惚。
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这天,无数次地以为自己在打包完行李后会大哭一场。可是今天,我静静地做完这一切,没有掉一滴眼泪。
回到宿舍,我看见柜子里空空如也,心里一阵恐慌。
于是我忍不住打电话给猪少,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责怪道:“不是我喜欢说你,为什么不叫Joe和大头一起帮你做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可能他们在的时候我还没想到今天会打包行李。”
“也可能你就是不想麻烦他们。要是换了我,肯定会叫他们帮我一起。”
“不说这个了。反正已经弄完了。”
“唉……想好什么时候走没有?”
“不知道。所以想问问你。”
“也不急的嘛,辞了工作,去晋江和他们待一段时间再回去也不迟。”
“嗯。我也这么想。还有……我想,我走的时候,你能在机场送我。”
“这有点残忍啊,时敏,你知道我最怕你哭。”
“我保证不哭,真的。我想高高兴兴地走。”
“那订七月十三日的票吧。那个周末我回晋江,十三日送走你,我晚上也回深圳。还有,我不相信你能不哭,你要是不哭,你就不是时敏了。”
挂了电话后,我在网上订了机票。二〇〇八年七月十三日,厦门高崎机场飞往北京。
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小屋里失眠了。
我在日记里写:“真的要说再见了,厦门,还有你们。让时间慢下来吧,不要让我那么快地失去你们。”
最后的厦门
礼拜一我向公司递出了辞呈,准备七月一日离开厦门,去晋江瑞萍家住上一段日子,再回北京。
厦门的同事纷纷挽留,说着煽情的话。
啊,又来了,我最害怕的告别的戏码。
原来,为了生活得快乐些,我们会逼迫自己去习惯一个地方的环境和人,等习惯产生了,感情上也就有了牵扯。
所有的一切只是在重复地告诉我,我舍不得。
在厦门的最后几日里,我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查找这座城市任何可能遗漏的边边角角。
一遍又一遍地重温我爱的味道。
第六晚的薄荷味
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八日,离开厦门倒数第四天。
我打了三通电话还是要可爱的服务生出来迎接才找到这里。
据说这里是民国时期修建的老别墅,电光石火间,我看到那个古老而遥远的厦门港。
第六晚咖啡馆的老旧和周围小巷的残破倒是契合。
我要了薄荷摩卡,我的同事小曾要了冰卡布奇诺。其实,我拒绝喝摩卡已经很久了,经不住店主推荐,还是想尝试一下。居然不甜腻,巧克力的糖浆里透着清新微苦涩的薄荷味,让我很是惊喜。
这个咖啡馆的二层是个画室,挂在墙上的油画都是模糊不清的颜色,显得不是很干净。
最大的一幅画有点奇怪,画的是一条中国传统神话色彩的斑斓巨龙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对着嘶吼,面容狰狞。
学美术的小曾说什么样的画代表了画画的人什么样的心情。
我想,可能是个不得志的画家,心里涌动着狂躁的情绪。
我在墙上发现贴着这样一首诗:
第六晚是个什么样的夜晚?
苦尽甘来的周末夜晚。
穿红舞鞋的诗歌跳呀跳呀跳到第六个方格时,回眸一笑……
盛夏的夜晚,一生中的第六个夜晚。
现在,我握着一大把火柴的想象,
看雨将一条街道打湿。
纸那么薄的街道,
运载多少浮躁的脚步?
假如雨是咖啡的,
街道旁那几株干净的树是写诗的朋友;
心可以是心,
也可以是远方一间小酒吧。
我这样闭上眼睛,
那些健康的词和面孔,
就抬起这个湿漉漉的夜晚满世界飞跑。
彼时,正下着雨。
我也闭上眼睛,闻着清新的空气。
如果失去可以停下脚步,我不会对妈妈那句因为思念我而希望七月十三日快点到的话而生气。
因为台风的关系,厦门近日的雨一直下个不停。大家最近很少出门,我和小曾成了这里唯一的客人。
我在咖啡馆的留言本上写:“爱就是爱,不能伪装成不爱来欺骗自己不去感伤。”
我想,我在这里留下的脚印,它们会在未来的岁月里变成发光的星。
翅影在岁月里擦过。
留下诗篇。
永远的玛琪朵
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九日,离开厦门倒数第三天。
[康康柳丁]
刚来厦门的时候我的同事小吴就说要一起去唱歌。今天终于应允,第一次竟也是最后一次。
我记得来厦门的第一个海边,是我们一起看风筝、看新娘晒太阳的海边。
[双层巴士]
我坐在第一排,贪婪地看这个城市最后的风景。
[西堤的cooper]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这里的焦糖玛琪朵因为浓缩了过往的时光片羽而无可匹敌。
[Me&;You 2]
满座。
吧台拥挤着晃动啤酒瓶的老外,靠海的露天卡座被中国人覆盖。
空气里充斥着新鲜的扎啤和爆米花的香气。
我指给小吴看我们每次来都会坐的位置。
还有海湾公园那两排惊艳的棕榈树。
[厦门]
满街的芒果树已经结满青色的果实,我看不到你们成熟;三角梅被台风天的大雨刮得一地紫红,我来不及将你们葬入泥土。
厦门会如何记起我?
在海边躺着看天光的我?在无数个咖啡馆里发呆的我?在中山路又一次被小吃撑得难受的我?在地板上盘腿而坐看免费书的我?在巷子里拿着地图还不停问路的我?
都是我。
你的我。
而你,已不再是我的厦门。
雨天泡的茶
二〇〇八年六月三十日,离开厦门倒数第二天。
去日舞咖啡的路上,我突然改变主意去了人和路。
棉袜巷、新路街、打铁街、洪本部巷……都是些奇怪的名字。巷子窄得有时只能一个人过身,这是老式建筑的情趣。拥挤也是生活的一种。
有电器修理部;有二十年历史的杂货店,可以买到其他地方找不到的老式生活器具;有规模很小的诊所、药店、特色小吃店、修脚店、理发店、糕点铺、香烛店等。
店主悠闲地坐在门口,他们从不愁没有顾客。
一笼一笼的鸡鸭摆在楼房下面,在窄窄的巷子里等待买主来挑选,然后被宰杀。
五颜六色的大塑料盆里满盛着的鱼鳖虾蟹一路排开,上面是颜色各异的遮阳大伞,连绵一条街,景色颇为壮观。
还有个基督礼拜堂掺杂在其中。
我第一次走这条路,仿佛走在六十年代香港的电影里。像极了《功夫》里租客们住的那条街。
后来在这里翻杂志才知道,这条街市是鼎鼎有名的八市。
我在厦门喝的最后一杯咖啡是我从来不稀罕喝的美式咖啡。
淡淡的苦涩味,多像是跟厦门的告别。
傍晚时分,我离开日舞咖啡,去金榜公园的山顶和小曾还有他的朋友们泡茶,直到夜幕降临。
突然下起大雨,遮阳伞不够大,不仅我们被淋湿,连桌上的茶具都湿了。
傍晚的白云竟然在山顶清晰可见地飘动着。
泡茶的时候我被一个问题困扰——关于人们常说的缘分。
我忽然想,前世一定有故事发生,才在今生得到延续。
故事的深刻决定延续的深浅。
不然我怎么解释,是什么让我和这些素不相识的男女坐在一起同喝一壶茶?一面的缘分,都可以不用知晓姓氏,因为以后都不会再见。
是什么让我可以在另一个城市认识这些人,一起共事、吃饭、交谈、娱乐四个月,然后将很少再有交集?
是什么让我如此珍视不到一年的友谊?
又是什么让我爱上一个人?
什么让我们重复相爱,却要重复地说再见?
海边那一颗流星
二〇〇八年七月一日,在厦门的最后一晚。
我和国清还有他的女友约在西堤的Tutto Bene吃晚饭。这儿除了我们,全是老外和老外的朋友。
来之前我们定吃饭的地方,我跟国清说:“老别墅西餐厅、牛排红酒庄、Tutto Bene我都想去,你挑一家吧。”
结果还是由我来决定。
“时敏还想去哪儿”成了这些天的中心思想。啊,特权是我的,而我,是个要离开的人。
本来想去老别墅,懒散的犹太老板居然在礼拜一休息,我们只好去了Tutto Bene。
厦门,是我眼中的故乡。
吃完饭,我们从珍珠湾的沙滩一直走到书法广场。于是,第一次来厦门的海边,变成了最后一次。
这是我白天晒过太阳的海边,今天,变成了晚上晒星星的那一个。
似乎那所有的事,冥冥中都有某种力量在牵引着。
我不再抗拒。
我接受一切,包括失去。
海边有人在弹吉他唱歌。
有人放孔明灯。
有人故意踩着大石头走歪斜的路。
有人拥抱,有人游泳,有人骑车,有人跳舞,有人微笑。
国清说应该在车的后备箱里放把躺椅,晚上随时可以开车来这里的海滩躺着。
看,我一直引以为傲的“会生活”在这里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有山有海,所以能海誓山盟。
我相信一切未实现的承诺。
如这海上的星,山上的云,遥不可及却那么真诚地出现过。
它们都是美好的。
一颗流星划过。
如老别墅一样,我错过了。
也许凡事不能做得太满,是该留点遗憾的。
是因为我贪心才会太难过。
我对自己说,流动着的星看不见,还有满天静止的星在对我闪烁。
告别如此漫长,从前就已经上演
离开厦门,搬来瑞萍家已经四天了。
跟着瑞萍,我开始有了午睡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