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荷是真的决定要嫁给程天阳,至少在那一晚上是如此,她已经懒得去做什么离国苏氏丝绸的后人,懒得去做苏小荷。
整整八年,她惦记了何尔翎整整八年,耗了整整八年时光,她当真已经累了。
事实的真相歹也好,好也罢,苏小荷都不想去想。她只想,好好做一个荷王妃平平淡淡度过余生便好。
可直到喜娘端着艳红的新娘服,满脸堆笑地走到她的面前时,她才又突然恍惚了起来。
苏小荷的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张俊秀的脸,他一双墨黑色深邃的丹凤眼像是一个魔咒般,死死地禁锢在她的脑海里——他的笑、他的坏、他的悲伤、他的绝望。
还有之前一次,他如这喜娘,端着艳红的喜服走进来放在她的面前,然后将裙摆轻轻掀开,喜服里衬,有九朵荷花绽开正艳。
而这一刻,苏小荷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个晚上的心竟然如此快地又动摇了起来,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手跟着一动掀翻了喜娘手中的新娘服。
喜娘一急,连忙大喊:“小姐,小荷小姐,你这在做什么呀?这新娘服是喜气,怎么能打翻的呀。”喜娘怪罪的声音将苏小荷飘远的思绪扯回。
苏小荷慌张地抬起眼,看着面前满脸懊恼的喜娘。
很多年后,苏小荷再一次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来,她的脑子里只有两句话在不断地盘旋——第一句,苏小荷,你后不后悔;第二句,苏小荷,你爱不爱他。
苏小荷,你后不后悔?
苏小荷穿着一身红色的新娘服,与上次一样,都是上好丝绸所制,只是这一件新娘服,不再有那里衬的九朵荷花,相反,这新娘服的边沿盘旋着一条即将飞舞起来的凤凰,金色的钩丝细细缠绕在裙子边沿,苏小荷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黑色眼线将一双杏眼勾勒得更是妖艳。鲜红的嘴唇,眉心是一朵绽开的荷花标志。
不得不承认,这妆容配上苏小荷的五官,美艳得不可方物。
门外是众人嘻嘻哈哈的欢笑声,还有喜娘焦急地催促说“吉时要到了,吉时要到了”的声音。
苏小荷再一次看着铜镜,问自己——苏小荷,你后不后悔?她的内心还是没有回答。她轻轻地闭上眼,接着便是侍女将喜帕盖在她的头上,然后笑得灿烂地退出了房门。
远远听见有吹号的声音,还有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苏小荷知道,这是程天阳带着婚队慢慢走来的声音。
她快没有时间思考了,她再一次问自己——苏小荷,你后不后悔?
苏小荷的内心反问:“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后悔什么?”
苏小荷抿抿嘴:“后悔当初的鲁莽,后悔当初的决绝,后悔没有认清事实真相就——”
苏小荷的内心跟着打断苏小荷的话:“那么你现在知道了真相,你想怎样?你想要去改变吗?你想要再回到何尔翎的身边吗?”
这一句话,像是戳中了苏小荷的心般,让她猛然一怔,苏小荷的内心又开始冷冷发笑:“你疯了吗?你觉得你现在这般去找何尔翎,何尔翎还会理会你吗?不对,就算是他会理会你,你又能确定你们还能继续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走下去吗?”苏小荷被她内心的这句话弄得僵在了原地,苏小荷的内心又继续嘲讽道,“苏小荷,你不是不懂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就无法再改变,再说,你不是分明发过誓,说不管真相如何,你都不去理会的吗?你不是一直想过这种安静平和的生活吗?现在你马上就能拥有了,你怎么又退缩了呢?”
是啊!苏小荷恍然大悟,她狠狠地敲着自己的脑袋,她怎么会觉得后悔呢?她怎么会想要再去找何尔翎说清楚呢?
所以,苏小荷在心里大喊——第一个问题,她苏小荷,不后悔。
此时书坊殿的大门已经被推开,苏小荷的手跟着下意识地一紧抓住了裙角,接着就听见喜娘的笑声在耳边响起,然后轻轻扶着她的手:“哟!大家都让让,新娘子来咯!”喜娘笑着,接着苏小荷就听到有小孩儿喊着闹着的声音,还有各种小碎片掉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哟!王妃好漂亮啊!这些鲜花瓣都没有王妃漂亮呢!”
这番景色,在众人眼中,都是如此完美。装有红蜡烛的红灯笼挂满屋檐,橘色的光芒照亮门上床上好看的红色镂空的“囍”字剪花,喜庆的气氛充满了整个皇宫。书坊殿门口耶律王子程天阳一袭新郎服英俊潇洒地站在那儿,而外面,喜娘满脸堆笑地将羞涩低头的荷王妃苏小荷扶来。苏小荷的脸虽是遮着喜帕,但却丝毫挡不住她妙曼的身姿——她纤细小蛮腰轻轻一拧,便带着长长的裙摆跟着一摇,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悠然而出。
程天阳盯着苏小荷的眼里是赤裸裸的宠溺,他的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容,他手上是有着大红花的红绸,他拉着一头,然后将另一端交到苏小荷的手中。程天阳笑着带着苏小荷走进前椒殿,里面,离皇与离皇后正满眼笑意地坐在那儿。
众人皆想,耶律王子与荷王妃,果然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两人必定是无比相爱,才能有如今这默契。
但如果有办法将此时苏小荷的思绪给调出来,那又将是一个不一样的场景。苏小荷就郁闷了,分明她只是在侍女帮她梳妆打扮的时候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便随手找了一点点心来吃,可没想到,就是这一点儿点心,竟然原本刚刚好的腰带,在此时变得有些紧了!
苏小荷深吸一口气,她想着憋气让腰细一点,再细一点,可最后她还是呼了一口气崩溃——这腰带实在是太紧了!她真的要受不了了!所以她不满地一扭腰,没想到,这长长的裙角跟着一动,让她差点要被绊倒。
苏小荷真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稳,接着她就直接被程天阳带进了前椒殿里头。
若现在,还有人问苏小荷后不后悔,苏小荷一定要大喊一句——后悔!非常后悔!她后悔她为什么要爱漂亮穿这件新娘服,为什么要在化妆时候吃那一点点心!她后悔!非常后悔啊!
最后还是喜娘的叫唤声拉回了苏小荷的思绪,喜娘大叫:“一拜天地!”
苏小荷的记忆突然回到了上一次,也是她与程天阳的婚礼。
“二拜高堂!”
两人齐齐朝着离皇与离皇妃拜礼,苏小荷突然出现了一个错觉,感觉好像门口马上要躁动起来,接着便会是有一场莫名的大火,然后出现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长发披肩地站在门口朝她伸出手……
但苏小荷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因为当喜娘高喊出“夫妻对拜”之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门口传来的,只有众人贺喜欢呼的声音,并没有谁尖叫大喊“着火了”。
不知为何,苏小荷的心里竟然觉得有一丝的失落,接着喜娘又喊:“送入洞房。”
而这一刻,苏小荷突然便淡定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她现在已经是荷王妃了,她没有退路了。
苏小荷坐在前椒殿里,而外面,程天阳正在与众来宾们喝酒招呼。接着苏小荷突然觉得门被人推开,她下意识地抬起眼,她的头帕顺着脑袋“啪嗒”落地。意料之外,此时出现的人,不是新郎官程天阳,倒是另一个人,与她一般穿着好看的新娘服,一张脸明艳动人地望着她。
苏小荷一愣:“上官清流,你怎么来了,为什么……还要穿成这样?”
对面上官清流抱着胳膊,撇嘴看着苏小荷:“拜托,新娘大人,这是你今早拜托我的事情欸。”
上官清流的话,像一双手扭开了苏小荷特意去逃避的另一个问题的闸,早上的记忆全部涌进了苏小荷的脑子里。上官清流见苏小荷还是一脸犹豫的表情,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苏小荷,我可以给你一刻钟考虑的时间。你快点做出决定,我不好在这里久留,要是被发现有两个新娘了,那么咱俩的脑袋,怕是都要不保了。”上官清流催促着,苏小荷低下头,轻轻抿了抿嘴。
现在是她要做出决定的时候了,她要考虑第二个问题的时候了——她苏小荷,爱不爱他。
爱谁?爱程天阳?苏小荷一愣,不!是她在问自己,爱不爱何尔翎。
苏小荷想,这个问题若换成“苏小荷,你有没有爱过何尔翎”,那么她的答案,必定是肯定的。爱过,八年前,八年后,她都爱过。
八年前她还小,还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是那时候的她,视线就已然从来无法从何尔翎的身上移开。那时候的她会记得何尔翎说过的每一句话,会模仿他做的每一件事情,会去揣测他的每一个表情,甚至于是他腹黑地总是欺负她,她也会笑嘻嘻地走到他的身前,故意让他欺负。
八年前,何尔翎的笑容与夸奖,便是苏小荷的灿烂天空,如果那都不是爱的话,什么还叫爱?
而八年后,在苏小荷明知道何尔翎三番五次骗了她、利用了她之后,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找到了他,只是这时候的感情,不再如小时候的热烈与单纯。苏小荷开始会想,怎样做才会让何尔翎对她,比她对何尔翎的感情要更加深一点、厚一点?她想她是怕了,怕何尔翎会再一次将她耍得团团转,可是她又还是不自主地去爱他,哪怕她知道,她也许还是会输得很惨。
八年后,何尔翎的一举一动,依旧是牵着苏小荷的心,如果这还不叫爱的话,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只是现在呢?
在苏小荷发现自己竟然是冤枉了何尔翎之时,她还爱吗?
当苏小荷发现,原来这一切的一切,一切所谓的钩心斗角、所谓的复杂麻烦,竟然都是苏小荷自己臆想出来的独角戏,她白白恨了他八年,白白设计了他这半年,她苏小荷,还敢大言不惭地说,她爱他吗?
苏小荷不知道,准确来说,是她不敢去知道。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很多东西是她想知道却又不敢去知道的。比如说,现在的苏小荷是否还爱着何尔翎?比如说,傅倾圣是否还活着?又比如说,如果傅倾圣与何尔翎同时出现,她该怎么办?
不知道答案也不会选择的苏小荷只能选择一条路——逃避。所以她朝着上官清流挥挥手:“上官清流,你走吧,走吧!”她道,现在的苏小荷,只是想安安心心地做一个荷王妃,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去想。
对面上官清流轻轻低敛下眼,她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可她的前脚才是刚踏出房门一步,便又回头看着苏小荷:“苏小荷你想清楚了。”上官清流道,“我要是走出了这个门,这一切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苏小荷连忙点头:“我想得很清楚了,很清楚了!真的很清楚了,上官清流,你要相信我呀!”她拼命地说着,也不知道是想要说服上官清流,还是想要说服自己。
见苏小荷逼自己到如此,上官清流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说什么了,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苏小荷以后能不后悔,然后走出房门,伸手将门带上。只是她的手还没彻底将门带全时,便感到身后一阵风吹起,原本坐在床上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然站起,然后擦着她的肩膀,拔起腿,就往外头冲去。
上官清流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抓住她问个清楚,便只感到脑袋前一黑,喜帕稳稳当当地落在她的脑袋之上,上面还带着苏小荷的体香。苏小荷远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上官清流,今晚就要麻烦你了。”她道,声音一如既往地调皮捣蛋,“现在你就是荷王妃,而我,则是要去当回苏小荷啦!”
上官清流无奈地一把将喜帕从头上揭下,她的眼里,苏小荷红色的背影越走越远。上官清流的思绪回到了今日早上,苏小荷一脸迷茫地走进她的屋子,一屁股便坐在了她的床上。
上官清流挑挑眉,无语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喂!苏小荷,你怎么又坐到我的肚兜上了?你的裤子干净吗?”
苏小荷魂不守舍地回答:“还好吧,就只是三天没换了。”
上官清流一听,跟着一愣:“苏小荷!”她大叫出声,“你疯了吧!你竟然三天没换长裤!”
“上官清流,今晚你替我去成亲好不好?”
两个人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起。上官清流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她错愕地看着面前一脸丝毫不像在开玩笑的苏小荷,接着双脚跟着后退了几步。
上官清流不敢置信地摇了摇脑袋:“苏小荷,你是开玩笑的对吧?”
苏小荷抿抿嘴:“清流。”她说着,“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清流,这一次,只有你能帮我了……”
苏小荷说,她很怕,在这马上就要成亲的时候,她竟然想逃婚。
苏小荷说,她很后悔,后悔之前的鲁莽和冲动,让她错怪了许多,错过了许多。
苏小荷还说,她很犹豫,她犹豫到犹豫自己的犹豫。
上官清流觉得她能理解苏小荷这么绕口的问题,绝对是因为好脾气到了极点,所以她并没有吭声,只是看着苏小荷不断地纠结,然后抿抿嘴,“我帮你就是了。”她道,对面苏小荷猛然抬起眼,眼里满满是激动。
“但是!”上官清流突然又叫住了要走的苏小荷,“你确定等到了晚上你不会后悔吗?”
苏小荷一愣,只是扭过头,继续跑出门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不后悔。”
苏小荷淡黄色的背影在上官清流的眼里越走越远,正如现在这般,最终消失在了上官清流的眼里。上官清流一直在想,她为什么在白天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苏小荷这么不符合她性格的事情,她之所以会做,不过是因为她不想让苏小荷后悔。
上官清流非常能理解那种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感觉,就如当初,她成亲之时逃婚一般。上官清流轻轻一笑,拿着喜帕,转头想走进里屋之时,一回头,她的一双漂亮眼睛直直落进了对面人的桃花眼之中。
程天阳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也不知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上官清流一惊,手中的喜帕跟着落地。程天阳看着上官清流的表情很是悲伤,上官清流看着他的表情很是复杂,程天阳轻轻一笑:“上官清流。”他念着她的名字,“喏,苏小荷,最后还是走了。”
上官清流下意识地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程天阳无奈地摇摇头:“我早就猜到了,苏小荷,其实从来都不曾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