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大家站直,精神点!”胡一彪望着远处开来的汽车,转过头,命令着身后的特务们。
吴明达来了。
何默坐在大上海饭店二楼一隅的沙发上,手中摇晃着一杯红酒,他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看着红宝石般的酒液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壁上撞击出浪花般璀璨夺目的碎片。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
直到现在为止,他的安排,一切顺利。
昨天早上,他把方敏送上了去往后方的火车,尽管她临走时依依不舍,但是何默决绝的神情也让她没法说什么。那一刻,方敏仿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样坚定不移的、不畏死亡的光芒。于是,她只好蜻蜓点水般在何默脸上留下一个吻。
“要活下来,我等你。”她这么说。
随后,她转身上了火车,带着几个月来最轻快的步伐。
在那之后,何默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对小顾说,明天的宴会不是很重要,她可以在家休息休息,不用参加了。
尽管有点不情愿,但是毕竟是处长的安排,顾君如只好答应下来。
于是,何默今天的确没有在饭店里看见顾君如,就连刚才假装醉酒的庄晓曼也是由其他特务搀扶进房间里休息的。他心里头一直悬着的一块大石头也总算落了地,这意味着,包括方汉州在内,原作中本来必死的几位都安全了。接下来,只要肖途能够坚守自己的本心,按照红色芳华的那一条线走下去,就不愁会有其他人会出什么状况。
看来接下来除了解决一点自己的问题,还要给肖途做做思想工作啊。
何默望着头顶有点眩目的灯光,苦笑了一声。
可是对于一个经历了背叛、失去、以及其他种种无力,绝望的人,要把他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拉回来,可谓难于登天。
“但愿你能像原作中那样,时刻把自己的本心守住吧……”
何默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将高脚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起身向大门口处的那个换上了一身伪政府皮的矮胖男人走去。
“吴长官,您好啊!”这声问候打断了吴明达四下乱看的目光,他有些不悦地循着声音的来向望去,却看到了一个挂着团级军衔的年轻人。
处长?
吴明达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上海的锄奸队由他一手创办,所以上海滩的特务组织基本也被他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但是这么年轻的处长,他却从没有听说过。
莫非……是个靠关系上位的?
想到这里,吴明达眼中本来的忌惮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轻蔑和不屑。但碍于自己现在寄人篱下的处境,他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极为随意地同何默握了握,又象征性地笑了笑,甚至连何默的名字都没有问,便绕过他向宴会桌处走去。
何默感受到了吴明达的漫不经心,但是他并不在意,一个将死之人而已,再跟他计较点什么,就显得自己有点小心眼了。
下一秒,他听到了一个让他心脏骤然一紧的声音——
“肖学长,你怎么在这儿?”
他回头,看见刚才和自己没有打过照面的肖途身边,一个穿着墨绿色制服的小姑娘正眉眼带笑地望着肖途。
不是小顾又能是谁?
只见肖途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你是……”
“肖学长,我是小顾啊,当初在学校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参加学生联谊活动呢!”
“哦!”肖途想起什么似地敲了敲脑门,“顾君如!”
“嗯嗯嗯!”顾君如兴奋地连连点头,“就是我!”
连台词都一样!
何默感觉有些天旋地转,揪住了身边胡一彪的袖子才算没有跌倒在地。
“何处长,你怎么了?”胡一彪一下子慌了,“要不要我去找人过来?”
何默摆手拒绝:“不用了,我就是喝多了头有点晕……”然后,他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来问胡一彪:“小顾怎么来了?”
胡一彪偷偷地瞄了顾君如一眼,低声对何默说:“这丫头自己非要来的,她说吴长官能保住她父母的命,即使不休息,也要保护好胡长官。我知道是何处长您给她放的假,可是……我也拦不住啊!”
有点鄙夷地看了一眼胡一彪明显是装出来的懊悔神情,何默笑了笑,稍微叮嘱了几句之后,便转身向宴会厅里走去。他脸上的神色一下子从云淡风轻变成了愁云密布。
那么……只能另想办法了。
路过顾君如和肖途时,他听见肖途的低声叹息:“再也回不去了……”
果然……台词一点没变。
何默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顾君如正和肖途聊着,突然感觉背后一阵杀气,她打了个哆嗦,回头看时,却发现身后没有一个人在看她。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谈笑风生的矮胖男人吴明达的身上。
也是,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谁会对我起杀心呢?
顾君如自嘲地笑了笑,心中道。
然后她转过头,望着肖途,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学长也在为日本人做事,说明我没有做错……”
…………
何默站在宴会厅的一处侧门旁,倚着门框,打量着来来往往上菜、敬酒的人。
锄奸队要刺杀吴明达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就连吴明达自己也清楚。自他背叛菌统时起,以他上海菌统锄奸队创建者的身份,就已经被自动列入了必杀名单。
只是什么时候动手,还是个未知数罢了。
所以,当何默找借口说要四处巡查一番时,一方面出于情况特殊,一方面团长的军衔顶在肩上,倒也没人不同意。
何默抬起手,看了看手表,十一点五十,距离十二点整的暗杀开始还有十分钟。
一个想法在他的脑中浮现……
他拉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服务生:“你叫什么名字?”
那服务生战战兢兢地望着这个穿着代表恶魔衣服的年轻人,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回……回长官,我……我叫方别。”
何默的嘴角突然扬了起来,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心里却早就乐开了花。
方别?
不就是那个请假缺席的家伙吗?
天助我也!
“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你去找同事请个假,然后跟我过来。”何默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手不经意间摸上了腰里的枪套。
那叫方别的服务生见了,吓得一哆嗦,急忙点头哈腰道:“是是是,长官,我马上就去!”随后急忙转身,去找他的同事。
他刚走出去几步,何默就看到了他的后腰处隐隐约约露出一支手枪的形状。
果然……他也不是个普通服务员。
何默的手滑向了腰间的枪套,他悄悄地提前打开了枪机。
还是谨慎点好。他想。
然后他就看见方别走了回来。
“长官,办妥了。冒昧问一句,长官要我办的……是什么事情啊?”服务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跟我来,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又瞥了一眼宴会厅,确认里面依旧风平浪静以后,何默带头,沿着走廊向下走去……
何默记得,吴明达最后跑不动的地方在一个堆放桌椅以及蔬菜的杂物间。按照那里东西的摆放样式来看,应该是这个饭店的后门,或者至少是用来进货的地方。
“到了!”
酒店不是很大,没走两步,何默就来到了他在找的地方。
“看样子吴明达的身体真的是不行啊。”何默心中暗笑,他这一路走来,算上拐的几个弯也就是两三百米的样子,吴明达却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样子,他以前的生活的确是蛮滋润的……
“长官,您现在能说到底是什么事了吧?”那叫方别的服务生已经是面色不善地望着何默,手也早就握紧了腰间的枪柄。
何默笑笑,伸手从旁边的货架上拿了一块方布,然后从腰间抽出枪来把布裹在枪上。
“你在耍什么花招?你们汪伪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快说!”方别终于耐不住性子,猛地掏出枪抵在何默额头上,“不然我就开枪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何默脸上笑意不减,手中的枪已经缠好了布。
“就是借你的命用用!”
一声闷响,方别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弹孔,他的嘴角溢出一丝献血。
“你……”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何默。
“其实我不是很懂,为什么你要在我手里同样有一把枪的时候拿枪顶住我的头。你难道不用先缴械的吗?”
可惜这个问题,眼前逐渐黑暗下去的方别却是注定没有办法回答了。
何默把方别的尸体拖到角落里藏好,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衣服,确定没有一丝血迹之后,整了整衣领,就向宴会厅走去。期间,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十一点五十八分。
何默想去看看肖途有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把顾君如带出来,可是,正当他快要走到宴会厅门口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大喊:
“动手!”
随后,一发子弹悬之又悬地擦着何默的头顶飞了过去。
一瞬间,何默汗毛倒竖,从在立本接受特训时就一直存在的生存本能告诉他,刚才死神就站在他的身后,随时准备着收割他的性命。
他急忙伏低身子,躲进身旁的一处包厢里。
良久,宴会厅里的枪声还在继续,可是何默这边,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何默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顾君如的呼救声,他没空思考那发子弹是谁打来的。比起这个,更让他心急如焚的是此刻肖途也许已经在顾君如面前现身了。
若是再拖一会儿,那么顾君如就又会死在肖途手里。那么他之前做的准备,就全部白费了!
“不管了,拼了!”
何默咬咬牙,确定自己口袋里还剩一个弹夹之后,脚下猛然一蹬,闪电般向冲出了包厢。
果不其然,那名杀手一直在外面等着他,他刚一露头,一发子弹立即追了过来,可惜的是,那名杀手并没有合理地作出预判,子弹只是击中了何默脚下的瓷砖,在掀起了几片碎瓷以后,就不见了踪影。
那杀手也聪明,见连开两枪都没有打中何默,便立刻选择了撤退。
在那边!
何默看到了一个墨绿色的身影在去往后门的拐角处一闪而过,便二话不说,立刻追了上去。
他以为那名杀手已经走远,但没想到,他刚一过拐角,一把枪就凭空出现在了眼前,顶在了他的额头上。
看见握着这把枪的人,何默瞳孔一缩,失声道:
“庄晓曼!”
眼前拿着枪,眼中带着笑意望着何默的人,不是庄晓曼又是谁?
“何处长,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嘛,晓曼对你开了两枪都被你躲过了。”
庄晓曼的声音中带着戏谑,仿佛眼前的何默只是一只小蚂蚁,她随便动动手指就能够碾死。
何默此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庄晓曼的枪就顶在自己的额头上,她不比那方别,作为一个已经在自己面前暴露了身份的特工,只要自己稍有异动,绝对会变成枪下亡魂。
所以,何默在等待一个机会。
一阵香风袭来,何默闭上眼,感受到庄晓曼的鼻息萦绕在耳边,听到她开口,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话。
“何处长的身手这么好,看样子也是受过训练吧?”
何默知道她是在替肖途拖延时间,但是他估计此时的庄晓曼也不知道此举会让顾君如丧命,解释是行不通的,那样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所以……
“真不知道你的身上还藏了多少秘密……”
就在庄晓曼的嘴唇几乎要贴在何默的脸上时,异变突起!
何默猛地伸手,扣住了她持枪的右手,将之扭到了她的身后。庄晓曼猝不及防下只扣了一下扳机,枪便在手腕的一阵剧痛下掉在了地上。而那射出去的子弹,也只是打灭了一盏水晶吊灯,并没有伤及任何人。
何默丝毫没有怜香惜玉,而是一只手握住庄晓曼挣扎着的右手,然后伸腿狠狠地踹在了她的膝盖上。
庄晓曼吃痛,一下子跪倒在地。这一来,她的右手便被何默高高提起,变得更加难以挣扎。
就在她认命般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死亡的时候,却听见了耳边传来了何默的声音。
“我没时间陪你在这里干耗着,你若是此刻回去干掉你那些队友,还有不暴露的可能。此间事了,你可以走,也可以留下,我不会让你暴露,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飞鹰同志。”
然后庄晓曼感觉手腕一轻,再回头时,何默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自己的代号了。庄晓曼心想,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是说……他根本就是自己人?
算了不想了,既然他没杀自己,便是万幸了,还是先把自己的嫌疑避开再说吧。
庄晓曼站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然后捡起地上的枪,向枪声依旧未停歇的宴会厅走去。
他说的对,如果此时自己不出现的话,哪怕是有醉酒作为借口,也有一定的嫌疑。所以,刺杀吴明达的任务,只能交给那个叫肖途的呆子完成了。
但愿你别让我失望吧……
…………
尽管只有两三百米,可是何默却觉得如同几千米一般遥远,在渐渐减弱的枪声里,他依稀分辨出了顾君如的声音:
“我还有件心事,从来没有给学长说过……”
“不过,你不会愿意听的……”
“或许,能死在学长手里……是我最好的结局了……”
“所以学长……”
“开枪吧!”
“在这里死掉,也是我唯一能做的正确的事了吧……”
“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何默终于赶到了那个地方,他看见了闭上眼睛准备开枪的肖途,以及跪在他面前,已经准备赴死的顾君如……
“住手!”他加快脚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肖途的手,向上抬起——
“砰!”
可惜,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肖途已经扣下了扳机,子弹穿透了顾君如的胸膛,将血液洒在了她身后的地面上。
吴明达看见面前来了一个穿特务制服的年轻人,本来黯淡下去的目光瞬间又焕发了生机:
“快……快救——”
“砰!”
何默的枪口里喷吐出火光,吴明达的头向后一仰,溅了几滴血在身后青翠欲滴的大白菜上,便再也没了声息。
“小顾!”
何默跪倒在地,将顾君如拦腰抱起,向后门外冲去。临出门时,他转头看了一眼何默,对他说:“角落里有一具尸体,是他开枪杀死了吴明达又打伤了你,吴明达在弥留之际开枪打死了他。明白了吗?”
“哦!”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肖途还是听进去了何默的话,毕竟这个学长亦正亦邪,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该把他当成一名特务看待。
一声枪响过后,肖途捂着自己被打穿的肩膀,跌坐在地。而何默,则抱着顾君如,向最近的医院狂奔而去。
医院并不很远,只隔了两条街左右的样子。但是顾君如能不能撑到那里还是个未知数。
何默一边不要命地奔跑着,一边呼喊着顾君如的名字,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的心中泛起了一丝丝疼痛——
那个男人,真的值得你用生命去成就他么?
“何……何处长。”
顾君如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满头大汗,奔跑着的何默。
“别说话,保持体力。”何默一边喘着气一边说。
“对……对不起,我……没能救下吴长官……”
“我让你闭嘴!别说话了!”
“看样子,我还是什么也做不好……咳咳……只适合做个小小的收发员……”顾君如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撑着,对何默露出了一个染血的笑容:“我是不是……特别傻……我还以为自己……和他……是一样的……”
“我以为……我在做……正确的事……”
“老子叫你把嘴闭上,你再说一句话我马上就崩了你!”何默怒吼道,“别睡!”
听着何默苍白无力的威胁,顾君如的心里却突然涌上一股暖意:
原来这个凶巴巴的何处长,在关心我啊……
可是……我真的好困……
对不起……何处长……小顾总是笨手笨脚的,什么也做不好……
让您……失望了……
她把头靠在了何默的怀里,任由黑暗席卷而来,嘴角却露出一丝微笑,甜甜的……
像那天下午那个冷着脸的男人放在自己桌子上的那块蛋糕……
要是能再吃到一次就好了……
这样想着,顾君如坠入了梦乡,再也听不见耳畔何默焦急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