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快醒醒！”
秦伯从海边回来的时候，发现一个男人躺在路上。
“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秦伯摇晃了几下躺着的人。
男人过了一会身体才颤动了一下，慢慢睁开双眼。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支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这里是哪？”男人疑惑地问。
“死人来的地方。”秦伯直接了当地说。
“是啊！原来我真死了。”男人摇晃了下脑袋，也许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起来。跟我走吧。”秦伯拿起钓竿，站了起来，自顾往前走。
男人站了起来，环顾一下四周。快步跟在秦伯后头。
“请问你是谁？”
“跟你一样。”
“你要带我去哪？”
“老板那。”
“老板？”男人一脸茫然。
“嗯，旅馆的老板。”秦伯稀松平常地说到。
“旅馆？”男人依旧疑惑。
“别问了，到了自然知道。”秦伯有些不耐烦了。在他往生的日子里，总是招架不住类似这种追问。对于他来说，试图解释一件事情比创作一首漂亮的曲子难得多了，有时甚至比在河里钓白鲟还困难。
男人默默地走在后头，他跟着爬上一条长长的坡道，穿过这片阴暗的森林，突然之间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
旅馆前开阔的草地边上盛开着鲜红的彼岸花，蜿蜒的小溪流沐浴在阳光中的景象让男人郁郁的心情也明朗起来。
“到了。”
秦伯说着，领着男人穿过小桥来到旅馆门廊前。小黑和小白正团成一个圆球在地板上晒太阳，丝毫不受来者的打扰，只是耳朵稍微竖了起来，很快就耸拉下去。
“老板，我在路边捡到这个人，剩下的交给你啦。”秦伯冷淡地对坐在桌边抽烟的老板说。
“哦，好的。”老板话音未落，秦伯便尽自上楼去了。
“请进吧，欢迎光临旅馆。”老板招手示意来者进门。
“你好……”来者坐到老板对面，轻声到招呼。
“抽吗？”老板掏出两根烟递了过去。
“好的……”来者接过一根烟，又接过老板递来的黑色ZIPPO，把烟点上，深抽了一口。
“怎么称呼？”老板接回ZIPPO，给自己点上另一根烟，边吞云吐雾边问到。
“左立。左右的左，立正的立。”左立双手夹着烟头，缓缓吐出烟雾，轻咳了两声说到。
看起来并不常抽烟。
“左先生，还好吧。”
“嗯，好久没抽过烟了。这烟有点呛啊。”左立看着手中的烟，摆弄了两下。
“哈哈，戒过吧？”老板笑着问到。
“嗯嗯。”左立点点头。
“戒了就别再抽了。”
“久违的味道。来一根也好。”左立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他俊朗的脸前弥散。
“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老板盯着左立问。
“大致知道，‘死人来的地方’。刚刚那位老先生说了。”左立也望向老板。
“秦伯啊，他话比较少。不过唱歌不赖，还能弹一首好吉他。”老板弹了一下烟灰。
“嗯，脾气还有点古怪。”左立补充说。
“哈哈，确实。不过习惯了就不觉得了，尤其弹吉他唱歌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判若两人。”
“这倒是令人有点难以想象。”
“话说回来，你知道了就好，看来你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嗯，我还记得我倒下的那一刻，心脏紧抽的那种痛感。那时我就想我应该不行了吧。”左立捂了一下胸口。“真是突然！之前明明感觉身体还好好的。”
“生死相伴，死亡也一直跟在你的后头，总有些猝不及防。”
“要是多些预示就好了。起码可以多做些打算。”
“无从计划。”老板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接着说到，“看来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吧。”
“嗯～，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儿子！以后就得由他爷爷奶奶带大了。也都五十几岁的人了，应该会很辛苦。不知道他们现在有多伤心，还是在担心带小孩的事。”
“孩子多大？”
“三岁两个月一周，刚上幼儿园不久呢。正是无忧无虑可以肆意欢乐的年纪。”
“哦……”
“阿健是个活泼的孩子。哈哈，虽然有时有些活泼过头了，像个陀螺一样围着你转个不停，这种时候多少让人觉得厌烦，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精力陪他那样玩耍。”左立也掐灭了烟头。
提到孩子，他就像一潭平静的池水突然从高处掉进了一颗果子，水花都溅起来了，表情也跟着生动起来。
“有时候下班回家吧，你只想静静地歇会，但是他就像个蜜蜂一样缠着你一直嗡嗡嗡地叫，一会让你扮演恐龙抓他啦，一会又拖着你的手要给他讲故事什么的，根本消停不下来。”
“嗯嗯，这样挺烦的吧。”
“对啊，精力过剩！不过也是有贴心的时候，像你生病在家躺着的时候，他会悄悄爬上床摸摸你的额头，像个医生似的喃喃地说，‘嗯嗯，有点烫’，然后自己去弄了个湿漉漉的毛巾帮你贴在额头上，郑重其事地告诉你说，‘爸爸，这样你的额头就不烫了，很快就会好……’感觉真的一下子病就会好了。”
“还挺会照顾人的嘛。”
“哎，只是不知道我离开后，他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快乐？”
“……”老板沉默着。
“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记得我呢？”左立有些自问自答继续说着。
“不过他还小，估计过一段时间就会忘了我吧。他越长大，我的模样应该会越来越模糊，慢慢地，对于他而言，我可能就只剩下父亲这个身份的象征而已吧。”
“这样也未尝不好啊，也许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思念或许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老板示意左立要不要再来一根烟，左立摆摆手。
“嗯，也是……感觉忘记了更容易过得快活！不用被束缚在死者的阴影里。”左立感叹到。
“但是，有些情感我想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消散的。某种时刻，他也许会记起你扮演恐龙抓他的游戏，除了悼念，内心也定会涌现出一股温暖吧。”老板自顾点上烟。
“哈哈，但愿他想起我的时候，更多的是温暖。”左立握住双手，顶在低下的头上。
老板将头望向窗外，默默抽着烟。
“老板，有新客到啊！”泽天从楼上下来，打破了这段静默。
“嗯，左立，这是泽天。”老板转向泽天说到，“阿泽，替左先生安排一下房间吧。”
“你好！麻烦你了。”左立抬起头，目光投向泽天。
“不客气。左先生，请随我来吧，房间在三楼。”泽天说完，小跑上了楼梯。
“老板，那我先上去了。”左立站起身。
“好的，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聊吧。在这里随意就行。”老板也站起了身，接着说，“当你想离开了，就跟我打声招呼吧。”
“嗯，好的，谢谢！”左立说完朝楼梯间走去。
老板站在原地目送着这位父亲离去的背影，伸了伸懒腰。
“啊，太阳也快下山，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老板自言自语。
“今晚吃什么好呢？”
月光皎洁的深夜，清风徐徐吹来。老板正坐在长廊木地板上，沐浴在月光之中，安静的抽着烟。
“老板，晚上好。”
左立走了过来，盘坐在老板身边。
“还没睡呀。”
“嗯，想下来看看你睡了没有。”
“有事找我？”
“是的。我打算明早离开这里了！”左立抬头望着月亮，郑重地说。
“好啊，离开这里，也是新的开始。”
“在这里无所事事也是挺好的。但是就像在一个地方旅行久了，就开始觉得有些枯燥乏味了，开始会惦记起家来，虽然相比较起来平淡无奇，但是那种熟悉的亲切气味，却让人心安。”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老板笑着说，又吞云吐雾起来。
“还是能住好一点的窝比较好吧。”左立苦笑到，他想起和儿子挤在那间略显破败拥挤的房子，不禁有点心酸。
他多想给儿子一个开敞一些的家，有自己的儿童房，宽阔的客厅和厨房，浴室有浴缸那种，可以一起泡澡。
但好在，那里的光线还是比较充足的。有次他在收拾被子床单时，扬起了许多尘埃细屑，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看到尘埃在光线中飞舞，站在旁边的儿子好奇的说：“爸爸，你看有好多星星。”孩子的世界总是充满了奇妙的想象力，不管身处在怎样的环境，总能发现生活中意想不到的美。这难道是他们对抗这个艰苦世界依旧保持乐观的生存本能吗？左立不禁发想。
除了想象力，孩子对于情感的表达也更为直接了当。喜欢的衣服连脱下来换洗都不乐意，看到黑色的食物即使像巧克力这样甜美的诱惑也可以拒绝。他们觉得爱你的时候，会躺在被窝拉着你的手，或者跑过来拥抱你说：“爸爸，我爱你！”想要你陪伴的时候会说：“爸爸，不要去上班。等我长大了，我去上班。”
左立心想，自从妻子离世后，支撑他继续每天拼命工作，想要改善生活的动力，也许就是儿子带来的这些令人感动的瞬间吧。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剩下的人生，应该会过得更加糟糕的吧。
“那，我们喝一杯，为你饯行。”
老板灭掉烟头，起身站了起来。
左立回过神来，简单地问，“喝了这一杯，就都会忘了吧？”
“是。看来有人已经告诉你了，我就不费口舌了。”
老板走向吧台，取出那瓶酒，拿了两个香槟杯，将其中一杯倒满，推到左立面前。他又开了一瓶香槟，往自己的杯子倒满。
左立看着眼前的酒杯，和老板的香槟相比，咋看并无太大的差异。只是没有香槟那么丰富的气泡，仔细听的话，你甚至可以听见香槟泡沫接连破碎“啵～啵～”的声响。
借着月光，这杯酒盈溢着淡淡的介于黄绿之间的萤光。是的，像萤火虫发出的微弱的光芒一样。而且，这黄与绿并非交融成一体，而是交互流动着，看上去仿佛就像赋有生命力的液体。
“犹豫了？”
老板看着已经望得有些出神的左立，轻声问到。
“哦，不是。只是觉得这酒好像一个生命体。”
左立把目光收回，说到。
“那么，最后再问一下，你还有什么愿望吗？”老板意味深长地问。
“我想把这首曲子的卡带寄给我儿子，希望他以后还能听到。”
“哈哈，这倒是有趣。可以问下这是首什么曲子吗？”老板感到好奇。
“呃，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曲子。”左立面露羞涩。“那是在我儿子一岁多时，哄他睡觉哼的，哼着哼着，竟然变成一首顺畅的曲子。而且每次只要一哼这首曲子，他都可以很快入睡，大概就是一首安眠曲吧。”
左立顿了一下，端起酒杯，接着说：“虽然他现在已经不需要我哼着曲子哄他睡觉了，但总觉得也没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给他，希望某个时刻有幸还能被他听到，也许还能回想起些什么。”
“这将是一份特别的礼物。”
“但愿吧。”
“你的心愿将会实现。”
“谢谢！”
左立将酒杯端到嘴边，喝了一口。
什么味道都没有。
连白开水的那种味道都没有。
一饮而尽。
“一路走好。”
老板举起酒杯示意敬意，也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以后应该也不会想起这里的吧？”左立问。
“当然。不会。”
“嗯，那就此告别了。”
“你确定现在就走吗？”
“今晚月色很亮，不怕黑。”
“好的，你走下坡道，小白将会在那里送你。”
“再见。也替我跟大家说再见。”
“好，虽然不一定会再见。”
“哈哈，也是！”
左立推开门，正如第一天来的时候，门铃“叮铃”响了几声。老板也来到门口，目送着左立走进月光之中。
“老板，请留步吧。”
“嗯嗯。”老板挥手告别。
左立深呼吸了一下，背对着老板挥挥手，然后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