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岐亭诗会,著名的大儒都去了,被后人誉为“不可能的聚会”。但苏子瞻心中想的,倒不是岐亭诗会的人,毕竟那只能徒增惆怅。他只能深切回忆起岐亭山的美丽景色了。
那是奇观。盆地里有一个湖泊,湖泊映衬着天的颜色。虽然是死水,但湖泊清澈见底。子瞻半辈子只见了这么一处净水,比越女河的水还要清。那里虽说偏北,但温暖如南方,边缘生长着茂盛的林木。湖中有湖心亭,唤作岐亭,是因岐县而叫岐亭,而此山因岐亭叫做岐亭山。岐亭由一条长长的路与盆地边缘相联系,那条路很窄,总有人会掉下去。那里的水很深,掉下去就别想容易地上来。
苏子瞻翻越过一座座山,来到了这里。彼时的岐亭四面环水,水四面环山,嬉笑声便围绕在山谷里。如今的岐亭只有四面环山,湖水都干涸了,只留下如热带旱季时的土地。
不知哪里来的猿,日夜哭泣,使人眼泪沾裳。
他来到此处,原本还是笑嘻嘻的唱着坊间最流行的歌曲,却突然静了下来。
“这里,是岐亭哪。”他微笑着说。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想起话本里人物哭哭啼啼的样子,于是全身都告诉自己:你很忧伤,你太忧伤了,你深切地怀念从前,这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啊!
苏子瞻的感情真挚极了,他的脑中都是岐亭诗会的场景,那春衫薄的少年时光。
大哭。一边哭一边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路走。啊!他在国都呆的太久了,以为岁月在国都静止,谁知道沧海桑田,人间已变。天下再也不平和了,从前的亲友再也不见了。
偌大的谷底只有他一人,空荡荡的天地只有他一人,感到寂寥的也只有他一人。
他分明很久未哭过,即使是将过门的妻子死去也未曾像今日这样伤心,但今日,是这样的景,这样的情,又有什么理由不叫他哭泣呢?
他泪眼婆娑,几乎跌倒在地,看起来像个沿街乞讨的乞丐。几声猿啼加剧了他内心的苦痛,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了。
这些天旅途的疲惫在这一刻涌上来,偌大的天地似乎只有他一人。他一直为自己的乐天而骄傲,却无法忍受这空荡荡的孤寂。他是笑得那么欢喜,也的确诚心实意的开心过,可阿芜说得话最在理。
“马面兄是个奇怪的人。脾气似乎很多变。”
笑中有哭,哭中含笑,不喜不笑。只有挚友能察觉到。至于挚友,章泽才不管他,只有阿芜……
“马面兄?”
苏子瞻感到自己手腕的血管跳动了一下,身子轻轻震动了一下,而双腿直接软掉了。他见到岐亭中那个人站起来,回了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逸外芜。
苏子瞻的嘴唇翕动着,手足无措起来。
突然,他想起上次大哭被逸外芜揍了一顿,便匆匆用衣袖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最后干脆背过身去,不叫她看见。苏子瞻心中迷茫极了,想不出来五年没见的人,怎么就在今天见到了呢?怎么就这样巧呢?越想,眼泪便越多。
然后苏子瞻就听见背后传来几声笑。他一听这笑,好像回到当年在书院读书,眼前茫茫出现了一片景致,看见当年打打闹闹的样子,可笑很了。于是自己也破涕为笑,仰起头来,要笑破了音。两人干脆比起谁笑得更大声。
是哈哈大笑。
这两人都是大嗓门,两个人笑起来的架势,堪比多年前十几个人,笑得猿猴也不敢哀啼了,小声环绕了整个山谷。
苏子瞻笑着转过身来,问:“啧,这不是老朋友逸外芜么,怎么在这儿啊?”
逸外芜问:“问人者先答。马面兄,你这么在这儿?”
苏子瞻三言两语将经历说清楚了,听得逸外芜又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大哥,这么多年未见了,先别说了,去我家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