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饭,各人都掏出两元洋钱放在桌上。侍女进来收拾桌面,把洋钱数了一数,便高叫一声:“多谢各位大少。”拿了洋钱出房去了。
朋友散后,只有徐文秋未曾回去,与幽兰下了一会儿围棋,才出来回客栈休息。
第二天,徐文秋睡醒起来,随意吃些东西。正待出去,只见许幽兰家的阿仙笑嘻嘻地走进来,道:“徐大少,刚起来吗?我们家小姐到书场去了,请你去点戏。”
徐文秋也无可不可的,同了阿仙走到余香阁。
正待上楼,只见一顶戏师的轿子停在门前,眼前觉得毫光一闪,走出一个戏师来,穿一件黑地银花外国缎灰鼠皮祆,下衬品蓝花缎裤子,玄色缎子弓鞋不到四寸,眉眼虽比许幽兰略逊,那一种丰姿袅娜,骨格轻盈,却比许幽兰更加妩媚。
徐文秋立在扶梯边,一直等她上了楼,目光尚有些痴呆,被阿仙从后推了一把,道:“快点上去吧!”
徐文秋被她一推,吓了一跳,不觉自己好笑,便走上扶梯,拣一个座位。刚刚坐下,跑堂的早送了戏牌过来,徐文秋且不点戏,问着跑堂,那外国缎袄的叫什么名字。
跑堂道:“她住在谈瀛里,名叫花云香,还是新近从上海来的呢,少爷可要也点她两出戏?”
徐文秋要过笔来,便写了《二进宫》、《龙虎斗》、《探寒窑》、《铡美案》四出,要花云香与许幽兰两人合唱。
跑堂喊了上去,花云香听得分明,回头一看,就是楼梯边相遇之人,不免低头一笑,随叫侍女下来装烟。
许幽兰却着实的盯了徐文秋一眼,他虽也看见,并不理会。花云香先了和弦,唱出一段《二进宫》,许幽兰随接唱下去,唱到末尾一句,两人一齐背过脸去,把琵琶放高一调,全用轮指合唱。那一声摇板却唱得顿挫抑扬,十分圆稳,徐文秋喝一声采。随后又合唱了一出《铡美案》,许幽兰便先起身走了。只有花云香又独唱一出《探寒窑》,那喉咙愈唱愈高,愈高愈亮,唱到极高之后,一落千丈,就如银瓶落井一般,落到一半却又陡然提起,又如鹤唳入云,声声摇曳,真是珠喉遏月,逸响回风,只听得台下喝采之声轰然不绝。
徐文秋异常得意。花云香唱完之后,方才立起身来,正从徐文秋面前经过,向他点一点头,下楼去了。
徐文秋见她走了,无精打采地付了帐,慢慢的下来。才到楼下,不防阿仙候在门口,便一把衣袖拉了他,一直拉到甘棠桥,进门推他上楼。
只见幽兰欲笑不笑,一付尴尬面孔,道:“徐大少,你倒是有功夫来我这坐,为什么不去花云香那里?!”
徐文秋听了笑道:“你们这班人实在难说话。叫了我来,又叫我到别处去,我就依着你的吩咐,到花家去吧。”说着,假做回身要走,早被阿仙一把拉住,说道:“你真好意思!”
幽兰接口说道:“你放开他,看他还好意思走出去。”
徐文秋呵呵笑道:“你们不要我去,我就不去了。”一面说,一面坐下。
幽兰问道:“快到中午了,我去点些酒菜?”徐文秋正待写菜去叫,只听侍女将一张友票递将上来一看,原来是小白请客,徐文秋便立起身来。
阿仙便说道:“徐大少,你同小姐一起去吧,省得来叫。”
徐文秋点头道:“也好。”因如意里与许家只隔一桥,便不用轿子,催许幽兰换好衣裳,二人出门而去。
到了金黛玉家,问了房间,恰在楼下。小白早在房门口招呼,进房坐下,满房客人都与徐文秋相识,不用套谈。小白见徐文秋同着幽兰,便道:“你带她来,倒也简便,可还叫别人么?”徐文秋因叫小白代写了一张花云香的友票,一同发去。
少时,大家入席,花云香早姗姗其来,进房含笑叫了一声,便坐在徐文秋身后。徐文秋不及应酬,便留心打量金黛玉的妆束,只见她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穿一件蜜色皮袄,衬一条妃色裤子。风鬟雾鬓,虽非倾国之姿;素口蛮腰,稳称芳菲之眩。
那边小白见了花云香,也打量一会儿,忽嚷道:“不好,又被你抢了一个去!怎么我到处留心,总没有好的;你遇见的,总是好的呢?”
徐文秋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耍脾气?今天你是主人,劝你少说两句罢!”说着,金黛玉起身斟了一巡酒。
花云香先唱了一出《取成都》,唱完了,对徐文秋说声“献丑”,徐文秋说声“辛苦”,便慢慢的聊起天来。
两人咬着耳朵不知讲些什么,许幽兰却看着冷笑。偶而徐文秋回过身来同幽兰说话,幽兰却只是扭过身去,不肯理他。
徐文秋正在没做理会处,小白斟了一大杯酒要与徐文秋照杯,又笑道:“知己希逢,佳人难得,你快干了这一杯。”
徐文秋猛然听得,触起他的心事来,长叹一声,举杯一饮而尽。停了一回,小白方勉强笑道:“我们原是聊天解闷,你怎么倒寻起烦恼来?我与你还是喝酒罢。”
徐文秋也不回言,自己斟了一杯,高吟道:“风声萧瑟回魂醉,欲伴孤独入己身。”就又干了一杯。
花云香见徐文秋无故不乐,心中十分难过,又替他不得,便咬着徐文秋耳朵道:“你不要一味吃酒,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徐文秋只点点头。
花云香便叫自己的轿子来,亲手将徐文秋扶在轿内,自己也立起身来,跟着走出,叫一部东洋车,傍着轿子同走。徐文秋道也不顾许幽兰,竟自到花家去了,连主人小白都未招呼。
小白见徐文秋不辞而别,也晓得他有伤心事,当下草草终席,小白便进城去了。徐文秋自从坐着花云香的轿子,同到花家之后,便常在莫、花二家走动,莫幽兰虽心中不悦,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