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院子的尽头,潭底的一片混沌之中,恢复了巨大本体的领主重新睁开了无神的双眼……事实上,潭底并非如想象之中那样一片漆黑,摇曳的水草和礁石之间规则的装饰着点点的萤石,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很久没有体会到眼前出现景象的感觉了。”领主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尽管只是一片模糊的景象,但通过眼睛捕捉到的内容和通过其他方式感知到的事物所存在的巨大差异,足以让他在一瞬间失去作为上位者所应该时刻保持的冷静和沉稳。液体的效果非常好,好到因为自傲而不屑说谎的他都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实,比如只需要十份就足以恢复他常年的伤势,比如在某些没有足够实力就难以接触到的层次的交易里,生机,往往代表着无穷无尽的财富,最高等的荣誉地位,甚至一族都能得到庇护笑看时间的流逝而不朽,个体也能获得近乎无限被延长的生命……
“愚蠢的小鬼,看来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液体的重要性,只是把这庞大的生机用来疗伤而已,何等暴殄天物!也许出于私心,也许是走了狗屎运,但这并不重要,在族内那些真正识货的老东西们发现之前,我需要将这一切据为己有。”
“鲉,你负责接下来的一切事由。”
“明白,主人。”一道丑陋的身影慢慢从领主身下的阴影之中匍匐而出,凸起的利刺,扭曲的面容,以及周身散发着的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让他周身的水草瞬间腐烂溶解,连萤石的光芒也暗淡了不少。
“看来你常年潜伏在病之一族的内部得到了不少好处。”领主低沉的声音响起。
“主人过誉了,说到底,人类的本性就善于内斗,而内斗所造成的空隙,如果善于插足其中的话,确确实实能得到些东西。不过,没落的病之一族却已经有了中兴之兆,我在离开那里之前本以为自己隐藏的足够完美,但最后还是有些怀疑被人看穿了真实的意图。”
“哦?我听说病之一族的族长鸢是个自以为圣,标榜清高的废物,手握着‘疫羽’这件杀器却未能带领一族崛起,难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余的值得关注的人物?”
“说出来您可能会觉得荒诞,但就是这个废物,却有个很不错的儿子,他的第七个儿子是个被叫做鹤的小鬼,今年才刚刚满七岁,但是在我离开之前,我看见他站在高墙上向我望来,眼神里冰冷的意味让我都有些胆寒。”
“小孩子吗?”领主深深陷入了沉思,“我不是那等愚蠢自大之人,即便对方是小孩子又如何?既然你认为有必要,那么便继续同那边保持联系吧,如果有可能,我不介意多一个能为我效力的手下。嘿嘿,人类又如何,空棘又如何?如果跳不出这个圈子,那么说到底一辈子也只是被圈养的牲畜而已,只是可惜,我们已经失了先机,人类中的智者早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也是这个孱弱的种族能走到今天最大的砝码,毕竟敌对永远是比不过利益的,而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用利益来分化联合各种各样的势力。”
鲉并没有打断领主的话语,只是默默站在一边。
“另外,我还收到了一条很有意思的消息。你还记得力之一族的那个小姑娘吧?”
“主人说得是当初借助您的力量去往海外的那个?我记得她最终是被‘琴海’畔的‘那一位’收于帐下了吧。”
“不错,当初我们都小看了她,没想到当年背叛一族将地图出卖给我们的小人物,如今已经成为了力之一族内的二号人物了。”
“主人,我不太理解,当年她为什么要做出叛族的举动,如今却又回到族内。您和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鲉的话语刚落,便意识到了自己巨大的失误——不该随意揣测主人的意图,去试图了解一些自己不该知道的东西。
“时间还未到。”幸运的是今天领主的心情显然不错,也未曾过分追究他的失言,只不过那对惨白的眼眸从鲉的身体上划过,虽然无神,但是其中的意味,作为心腹的鲉也已经知晓。
“主人,那我便告退了,招待的相关我会让鲮负责,至于双方高层的接洽,我会亲自出面。”鲉恭敬退后。
“去吧。”
内城发生的一切除了涉事的双方五人知晓,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场剧变已经酝酿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而作为参与者之一的暹罗此刻正坐在酒馆的阁楼里望着眼前缓缓跃动的烛火沉思着。
“大人曾经说过,在遇到自己暂时无法处理的状况是先不要慌张,暂时停止一切活动,认真整理一遍自己手头里的信息,看是否有遗漏,如果经过了这个过程还是无法改变现状的话,那么适时的等待,也不失为一种智慧。”
这么思考着,暹罗有些意兴阑珊。洗过脸,她终于有机会放松自己紧张了一天的神经,让自己瘫软在虽打满补丁,却还算干净整洁的床铺上。
自己能做的和已经获得的消息已经全部通知大人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借这次机会潜入内城,去获得更多的情报,为自己的伙伴和大人获取更进一步的消息,
“伙伴吗?”暹罗的目光开始缓缓有些迷茫,大人看似柔弱却无比令人憧憬的身影率先显现,再者就是橘那时时充满智慧的目光,最后浮现的是自己那个从小相依为命的花的样貌,只是随即,脑海里却不受控制一般出现了一抹高贵冷艳的白色,却让她本以昏沉欲睡的大脑霎时间受到刺激一般清醒了起来,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但对于从小在黑猫大人身边长大,一切以大人的命令优先而不去掺杂任何个人感情的她来说,这种情绪无异于是被时时勾动内心深处最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让她无法停止,无法完美控制自己的心绪尽快进入睡眠,
“她,按着人类的审美而言,应当是极美的吧。”
“至少比你要美。”耳边似乎是有着这么一个声音说着,细细听来却是自己的声音。
“也许,只是跟随在大人身边太久,接触过太多的人类,所以才会如此吧。”这么想着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旷野的月下,力之一族的部落里依旧那般热闹,在崇尚最原始的力量的这里,魁梧的身材,壮实的肌肉,是最让人向往的东西,此时此刻,花正坐在篝火边不断将大瓶的酒灌入口中,同时把大块的肉塞进嘴里,身边围坐着几个啧啧称奇的男子。围坐的男子个个都很健壮,说来都是一等一的棒小伙子,但眼里的羡慕和不甘心却表明着他们虽然对花有着嫉妒,但显然已经通过某种方式的挑战并彻底败下阵来,而稍远一点的中年男子们,则满眼回忆之色,似乎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月下逐鹿打羊的岁月,最外圈则是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子和妇女们,莺莺燕燕相互之间在说着悄悄话,不时也有年轻的女子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和仰慕偷偷向花这边瞟过来。
这个跟随外出的祭司一起回来的男子的来历没有人清楚,但是一个率直单纯的人博得其他人的好感并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这个男子身上时隐时现的那种野性的力量,更是让这些直率的人们觉得,似乎他本就应该属于这里。大口的酒,大块的肉,实在是让人满足,虽然被围观让花感觉有些不适,但看在食物的份上,一切都可以商量,连带着那个令人讨厌的女人也似乎能让人接受一点了。
大人的安排是不可反驳的,尽管自己彻头彻尾搞不清这个女人和大人说了什么,以至于大人让自己放弃护卫的任务跟着这个女人来到了这里。起初,当橘通知自己大人的决定的时候,自己气炸了毛发,而这个女人竟然在一边偷笑!这让花觉得自己被人小瞧了,果然这个女人不可信!尽管这里有好吃的,但并不代表自己就应该相信这个女人,嗯,就是这样。
大人的食量是很小的,每次在获取食物的时候只是简简单单浅尝辄止,而暹罗则把大人的一举一动奉为圣经,宁可忍住饥饿也要学着大人的样子,至于橘,虽然偶尔能和自己一起吃点喝点,但事后酒品不太好,总是拉着自己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只有自己十天里面有八天在挨饿,酒也从来没有喝到真正醉过。大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于金钱,食物,享乐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概念,如果因为这种事情去打扰,连花自己都感觉不合适,只能偶尔找暹罗和橘讨要一点钱财,而后去找令人讨厌的人类换取一些食物——擅自的杀戮是大人严令禁止的事情,这也基本绝了花想要通过猎杀其他的野物来满足口腹之欲的可能,长期混迹于人类之中,像最普通的人类一样去生活和行事,是大人定下的规矩。
“真麻烦,不想再想了。”总之有酒,有肉,还有篝火,这样的生活对于从小便过着疾苦生活,而后便一直跟随大人四处奔波的花而言,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让他慢慢衍生出向往的同时,第一次开始了反思自己以往的生活,
“怎么样?我的部落和我的族人。”花的沉思被打断,此刻他才发现,周围的人们都已经隐于帐中,为了明天能够精力充沛的劳动准备歇息了。“是不是很美?这片旷野,还有天上的这弯明月。”祭司的脚步脚步很轻,声音也很轻,她缓缓走到花的身边略略收拢了一下裙摆,然后坐下。
“很美。”花不得不承认,即便自己仍有戒心,但祭司话语好像最最轻柔的微风,即便自己是顽石,也无法去向着无形无影的风发动撞击。此刻的她不再如初见时的样子那般冷漠,而是如褪去了某些伪装和防护一般,让人很难心生恶意。
“可是就连我们此刻看到的景象,也许正在一步步离我们远去,可能,后世子孙再也见不到了。”祭司的话语里缠绕着一丝解不开的哀伤。
默然,但是此刻的这个女人,默默眺望空中那一番明月时眼睛里弥漫的神采,花曾经见过,很像大人时常离开他们三人,独自看着远处时的样子。花不理解为什么会悲伤,也无法体会其中的意味,他想起了自己还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次无视了橘的再三警告,在大人独处的时候悄悄接近,等到看见大人背过去的正脸时,却发现大人的眼角似乎挂着些许泪痕。那一次,大人没有责罚自己,但是内心的愧疚让花在很长的时间里都难以释怀,这也间接导致了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对大人再也不敢升起一丝冒犯和顶撞,也明白了,除非有人愿意把脆弱的一面展现给你,否则不要自以为是去用自己所谓的“好心”,去触碰他人内心那些不愿意被人触碰的东西。在需要的时候陪伴,在独处的时候远离,这才是对他人尊重所最应该学会的东西。
“你跟着隐大人走南闯北,见识过这个世界上很多精彩的东西吧。”良久良久,祭司似乎重新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语气开始欢快了一些。
花慢慢的咂着酒,开始讲述一些自己过往的经历。他的叙述很枯燥,完全没有什么修饰可言,只是直直白白把自己跟随在大人身边所经历的一些可以为人道的东西讲出来,但是祭司却听得无比认真,时而随着花闹出的笑话而掩面,时而又随着故事里的凶险而紧绷住神经,两人沉湎其中,仿佛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到故事终了,月已穿出乌云,翻过了中空,缓缓开始下落了。
“谢谢你,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这么认真,这么用心给我讲故事了。从我离开那位我视为母亲的大人以后,这么平静的时光再也没有过了。”
花缓缓摇了摇头。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祭司的声音轻轻在花的耳边响起。
“说不上有什么准确的名字吧,大人他们从小便叫我‘花’。”花回答道。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吗?”
“我拒绝。”花听到祭司的话,突然之间有些显露凶相,因为他想起了一些同族被人类圈养并被取名的事情。
“我没有恶意,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请你相信我,也请你满足我这个小小的请求,好吗?”祭司被花的反应吓了一跳,但很快理解到自己似乎触碰了什么禁忌,所以用自己最诚恳的语气这么说着。
花恢复了平静,没有开口。
“你呀。”祭司掩面轻笑起来“既然你家主人唤你作‘花’,那就以此为姓好了,而且你这幅样子根本不像西方本土的人,虽然你不愿意透露你来自哪里,但想来一个东方气息浓一些的名字更适合你。”见花只是无奈的摇摇头,祭司轻笑了一声,“放心吧,我在那位大人的身边也学习了东方的一些知识,不至于取出什么令人发笑的名字,我想想看,东方人最在意的是一种被称作‘意境’的,虚无缥缈的美,那么从今日起你便有了一个可以不对人提起的名字,你叫做‘花云月’好了。云中藏月,月光透云,朦朦胧胧像梦一般,就好像你我今天晚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般。”
“‘花云月’吗?”花第一次主动提起了话头,虽然感觉对自己这么一个糙汉起这么一个风雅的名字似乎有些违和,但是,即便是自己,在此情此景之下也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语。
见花没有拒绝,祭司便更开心了,开始先是轻轻笑着,随后笑声便渐渐大了起来,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一般开心。花看着祭司随着笑声微微有些颤抖的身体,不由得有些呆住了,这般的小女儿姿态却是他生平仅见,其中的娇媚足以让任何男性为之着迷,但除了他却再也无人有幸目睹她的这般风采。
良久,仿佛发泄一空,笑到脱力的祭司,轻轻把素手搭在了花的肩膀上,俯下面庞在花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着,
“也请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伊丽丝,是我最尊敬的老师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