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新沏的茶已端上,陆安却也不喝,只用筷子蘸着茶水,凝神在豁口桌面上写了两个字。随即她左手一抬,竟用筷子将桌沿削下一片不大不小的木屑。她将木屑捻起,左手隐在桌子下一抛。
几乎与此同时,那位身穿橘红色裙衫的女孩感到鬓角一松,便按住发髻,将玉簪拔下,仔仔细细地绾了绾头发,重新插上簪子。
就在这一刻,女子看清了她发簪上的那两个字。
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啊。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精芒,还没来得及思索,就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跑了过来,仰脸问道:“陆姐姐,你为什么要打那个姐姐的头发?”
那位姓陆的姑娘似乎对这位孩子的突然出现并不诧异,她神色淡然,也许正在考虑搪塞这孩子的借口,那孩子的注意力又被桌子上的两个字吸引:“日......女......青......”
女子回头看向桌面,不禁哑然失笑,那桌子本就沟壑纵横,加之水汽蒸发,两个好好的字竟被写成了四不像。她将孩子抱到膝上,温柔地对他说:“是‘晏清’,海晏河清的晏清......”
河清海晏,天下承平。
孩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就势趴在女子怀中揩揩香油,还嘟囔道:“那个姐姐那么好看......”气氛正当宁静,那孩子突然魔爪一伸,掀翻了女子的斗笠:“你弄乱她的头发,我也弄乱你的!”
陆安的斗笠一掉,心觉不好,便和那小男孩抢起斗笠来。
此时大厅里传来了一阵骚动,陆安怕伤着那孩子,只能怀抱着斗笠作僵持状。
有一队黑衣人马走进了客栈,陆安探头看着,发觉那队人马虽然有些武功,和朝廷的正规军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火候,悬着的一颗心又放了下来。那伙人马似乎和掌柜的起了冲突,她觉得不足为奇。毕竟新朝初立,虽说是兵不血刃地得来了江山,但是在这朝代更迭之间难免有些地方势力蠢蠢欲动。江湖之中门派林立,没有足够的金银养活自己部下聚众,抢些民脂民膏做保护费也是常有的事。
陆安不打算管,毕竟浮浮沉沉了这些年来,她也学会了明哲保身。
只是她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个身穿橘红色裙衫女孩的座位处,她是为她而来的,难免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
那身张扬的衣衫就能看出她张扬的性格来,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谁知她的目光一转过去,却打了个空。
这丫头丢了!
和她抢夺那顶斗笠的小男孩见她出神,便手疾眼快地将正在抢夺的东西往自己的方向一拉,陆安回过神来,却没控制好自己的力道,那斗笠从小男孩的手里离开,而陆安也没来得及握紧。
只见那顶斗笠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着一楼大堂直坠下去!
下方领头的黑衣人正狞笑着将手伸向女先儿的怀中,却听闻头顶一阵风声呼呼而落,以为是暗器,当即心下一凛,爪尖一拐,将那“暗器”逮个正着,一看竟是个不值钱的斗笠,当即气歪了鼻子。顺手按着原路一抛,又被二楼的女子接住。
与此同时,这位运气不好的家伙感到胸前一阵撕痛。等他回过神来向自己胸前望去的时候,只见不知是谁劈了一刀,刀法很是巧妙,从左肩开始,到右腹收刀,正好把他劈成了一个袒胸露乳的形象。那刀倒是切的很有分寸,只伤及肌肤,若是再深一寸,现在四分五裂的可不只是他的衣服了。
他心中跳的跟打鼓一般,惊疑不定的抬起眼,望着被出这刀的那个人。
只见一个身穿橘红色的女孩盈盈的站在身前,还伸手一撩额前的碎发,轻轻的挽在耳后,接着一眯眼,睥睨无双的看着他。
二楼栏杆后,一个小孩正趴在一个女子的怀中,好奇地向楼下张望,看到女先儿,兴奋地喊了一声:“娘!”
浑然不知自己也当了一把暗器高手。
楼上陆安背对众人,掩面喝茶,心里却在暗骂。
这熊孩子!
黑衣人自从投奔千锋门麾下,这还是头一次碰壁,羞恼愤恨之下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身穿橘红色裙衫的姑娘捋了捋额间碎发,一笑:”你姑奶奶!”
陆安正欲喝口茶压压惊,一听这话,险些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她忍不住向楼下望去。
女孩行侠仗义第一回,当然要意犹未尽借题发挥,她指着客栈的门口,扬扬下巴:”现在你还有机会自己走出去,滚!”
黑衣人也是江湖老手,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瞅瞅四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通,便以一种谄媚的姿势,利利索索的滚了。
侥幸得脱的女先儿先是呆愣了半晌,随即抱起那把已经废了的琵琶,轻移莲步,走到女孩跟前,矮身福道:”多谢姑娘相助。”接着抬起眼来,习惯性的抛了一个轻飘飘的眼风。把小姑娘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女先儿盈盈转身,走起路来也跟唱歌似的,仿佛有着韵律和节拍。她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台阶,迈到了二楼雅座上。当她走到陆安身旁时,忽然感到脚下一个不稳,当即便要倒下。陆安立马伸出手扶了她一下。
”夫人,”她略微顿了一顿,接着压低声音,用力重复了一下接下来的两个字,”小心。”
女先儿抬起眼来,佯装镇定的看着她,却仍旧只看到了一张被斗笠遮住的面孔。
她谨慎地向四周望了望,对她轻施一礼,接着端起琵琶,顺手拐走了粉粉嫩嫩的熊孩子,快步走到自己的房间中,再也没有出来过。
陆安让女先儿自己小心,可是想起刚才的事,心头还是巨震。
董家家主是何等英杰,竟然将天生应该娇生惯养的公主培育成了这么一位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的女侠,她配上那种明烈又张扬的橘红色,竟比那金尊玉贵的明黄色还要好看些。
也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那女孩潇洒快意地解决了这桩无名官司,只觉得心中舒畅,抱着长刀回到自己的座位。
“哎,玉犹,以后就别乱出头了。”一位师兄告诫道。
她不满地撇撇嘴:“人都说江湖快意,侠客只依仗一剑,便可锄强扶弱,横行千里无敌,为何我连拔刀相助都不可了?”
听了这位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和她同行的那位四十来岁的老伯努力的压住自己额角青筋:“这家客栈是道上著名的黑店,十五年前你阿伯我曾有幸尝过这里的人肉包子是什么样的味道.“
董玉犹暗暗咋舌,面上还硬撑着波澜不惊的样子,高深莫测的一合眼皮,乖乖的低头吃自己的饭了。
那老伯含笑望了一眼女孩,随即感慨道,董堂主膝下只有一子,原本并没有女儿。然而十二年前江宁常受东瀛人骚扰,后来事态严重,后主江裕安离宫出逃,董大侠前去护卫,回来时臂弯中便多了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粉雕玉琢,牙牙学语,十分可乐。
也许她是朝中臣子或是殒身于此战役的名将之后。
而董玉犹,早知自己身世,却对此不以为意,人生那么长,若总是计较这计较那,追本溯源,还会多多少牵累呢?对于自己那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长什么样的亲爹娘,她只是微微遗憾,并未觉得是多大的痛楚。
老伯心想,这样容貌与出生的女孩,纵使性情骄横一点,脾气乖戾一些,她的一生,也定会顺遂如意吧。
用过晚餐,各人酒足饭饱,王伯吩咐大家收拾细软,准备继续赶路,随即想看看天色,便向外瞥了一眼。
不对!
门外的游人原是中原衣着,脚步不齐,面色匆忙,典型的市井小民形象。可不知什么时候,路上多了一些身怀武功的人,脚踩木屐,吱吱错落的传进他的耳朵。虽不知这些人为谁而来,但此地不久定有是非发生,先撤为妙!
老伯转身吩咐:“玉犹明清,你们两个先出去,勿要留意周遭之人,离开此地一里后立马上马背飞奔到最近的暗桩,我与成儿之后会到。”
董玉犹还沉浸在刚才的行侠仗义之中,浑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而老成一些的明师兄,立即拉起她的手,两人装作以修整好的样子,缓步向门外行去。
就在此时,旁边一位将刀横在身前,倚着门框小憩的倭人忽的睁开眼,目光如炬的向两人望去,董玉犹一惊,但仍装着不动声色,内心却如同打鼓一般。明师兄却匆忙握向腰间长刀,刀被带的一翘,不偏不倚,正打中了董玉犹腰间的董家令牌。
玉犹初出茅庐,自己一心以为董家势大,还带有些炫耀的意思,竟将董家令牌明晃晃地挂于腰间,而......竟也无人提醒她。
令牌发出叮的一声响声,倭人的目光随即聚焦于其上。
风雪堂,六年之前抗击倭人的中流砥柱,倭人的死敌。
几乎同一时刻,所有的武士拔出长刀,长刀闪着明亮的光芒,射花了众人的眼睛。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