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每次妤儿打电话来,都要抱怨天气或者学习。有时候食堂打饭的师傅和女生宿舍楼的楼长也要遭殃。一般她打电话的时候都是晚上。我喜欢把外婆结婚时陪嫁过来的那把坐上去会吱吱哑哑响的摇椅拖到阳台上,铺上厚厚的海绵垫子,懒散的身子放上去,感觉仿佛躺在妈妈的怀抱里。
夜不是很凉,望着遥远神秘的夜空,听着妤儿孩子气的声音。我试着想像千里之外的她的生活到底有多糟糕。我说,别灰心,我们比非洲难民或那些生活在战争里的人幸福多了。这时候妤儿就叹气,说,你不会明白的。我只好沉默。我知道她只是想倾诉一下而已。我们只不过是好朋友。
我们每次通话都不会超过十分钟,这十分钟里又有一半的时间相对无言。她用的是楼道里的IC卡电话,我可以清楚的听见她的同学在楼道里说说笑笑。偶尔一声清脆的少女独有的干净爽朗的笑声,会让我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可是这些妤儿却感受不到。她只是觉得吵,她听得太多了,只觉得烦躁。她说她喜欢教堂里悠扬的钟声,或者是一个人光着脚踩在木制地板上的声音。再或者是和心爱的人穿着松糕鞋踩在积雪上的声音。
我没有见过雪,但是每天我都一个人光着脚在这栋木制小楼里走来走去爬上爬下。在水泥建造的高楼大厦之间,这栋小楼显得缨弱不堪。在政府把小楼划为文物之前,每天都有房地产商来纠缠。那些唯利是图的嘴脸让人厌倦。可是房子每年的修缮都需要一大笔钱。那些日子我奔走于各个单位之间,他们虽然相互推诿,最终还是给了老房子名分。我对妤儿说,只要坚持自己的信念,总有如愿的那一天。
我最讨厌旅行的人结团来,大呼小叫的,每次他们来我都故意抬高门票。而经济不紧张的时候,我免费让那些单身旅行的人参观我的小楼。我给他讲述发生在这栋小楼的故事。就像小时候外婆把我放在膝盖上跟我讲述的那样。我亲手给他煮茶,然后请求他讲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是重复的,他的故事一直新鲜。临走,我把自己捏的泥娃娃送给他,祝福他平安。
我不喜欢有人给小楼拍照。那些人寄来的刊有小楼照片的杂志都被我丢进结满蛛网的放有外婆和妈妈遗照的房间里。那房间平时一直锁着,我很少进去,那里有太多发黄的老照片,看了让人伤感。我常想有一天,在我老了以后。这座虽有古典建筑但没有古朴味道的城市,会因为地震,或者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沙,而深埋于地下。几千年后,那些考古学家发现我和我的小楼的时候,为了让他们多一些线索,我想我该留下一些文字。只是不晓得这些字,他们是否能看懂。
妤儿是通过杂志认识的我,不知道是哪个多事的游客趁我不注意拍了我一个侧影,还为我和小楼写了一篇文章。妤儿说她看到照片上面色惨白的少年,就找杂志社联系作者,搞到我的地址给我写信。她将满心的憧憬熔化在稚嫩的笔迹里,嘱咐我要多晒太阳。我嘴角挂着浅笑给她回信,告诉她我的大床就放在窗边,每天早上拉开窗帘,阳光就可以撒满我的身上床上。
政府为了方便旅行社联系我,给小楼装了电话,可惜只能接不能打。除了空想。大部分时间被我用来晒着太阳看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偶尔心血来潮了就捏几个泥娃娃。每次都情不自禁的要捏出一男一女。妤儿说,我的行为潜意识里是想有个人陪伴。可是谁会去管一个孤儿呢?妈妈说我的生命线很长,爱情线很短,注定了要一辈子孤单。夏天的时候我喜欢在桌上铺一张白纸,想像着妤儿的模样在纸上涂涂描描。常不自觉的要给她的背上添上翅膀,痴想着她会突然飞到我身旁。
妤儿偶尔会寄一些CD过来,我不敢告诉她我早把她送的我CD机摔烂。那天她告诉我她爱上同校的一个男生的时候,我甚至想把电话线掐断。虽然一直没有承诺,可我还是期望有一天能和妤儿背靠着背坐在地板上听音乐。一辈子的朋友也好,只是为何要再多出一个人。她告诉我过完这个冬天就带着她的他来这里看我,看我的小楼。
我懒散的靠在门上,看蔚蓝的天,想起小时候外婆抱着我坐在门槛上唱的那首童谣: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七七说我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孩儿。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隔着千山万水,她那奶声奶气的声音伴随着因信号不好产生的沙沙声传入我的耳朵,使我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我想她该不会正叼着奶嘴吧,但我不敢问她,否则她一定会大叫一声“去死吧”,然后挂掉电话。她经常对我说:“去死吧!”但我至今仍完好无损的活着,可见我并不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孩儿。其实我连个小孩儿都不是,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已经插了十八支了。但七七不管这些,她总是要固执的叫我:小孩儿,小家伙,小朋友,小鬼,小坏蛋。似乎这样就显得她很大了。若是别人这样叫我,我一定会说:“您该配眼镜了,从这往左拐,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再向右走十米就有一家眼镜店。”可面对七七的挑衅,我却一点脾气也没有,你说我是不是爱上她了。
我们没有见过面,一次也没有。但我可以想象出她的样子:小小的胖胖的身子,调皮的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像个卡通娃娃。我敢肯定她的乳房一定发育不良,最多只有核桃那么大。我可以连贯的背出她家的地址。她知道我记性不好,每次在网上遇到我,她都会说:我家住在西安市XX路56号,我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你来,带我离开。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很认真的,可惜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从来不跟我视频,也不给我看照片。
我不敢去见她,因为我长得人见人烦车见车嫌。我也不敢把我的地址告诉她,我怕她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别看我在网络上人五人六的,一到现实里,我就像个乌龟,像株害羞草,像一只终年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软体动物。幸好七七并不勉强我,她说她会等的,她说我是她最美好的期待。她越是这样美化我,我就越想把见面的时间往后推。
七七很少谈自己,她喜欢讲她妹妹的事情。她妹妹叫小九,也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听七七说,小九小时候特淘气。老师不让她带红领巾,她就到商店里买了一大堆红领巾,绑在包包上,捆在腿上,系在头发上,挂到衣服上,就是不戴在脖子上。把老师脸都气绿了。听七七说,小九特霸道,总是抢小朋友的玩具,若是有人不服气,她就把人家揍得喊妈妈。听七七说,小九爱吃冰激凌,每天一个,一年四季雷打不变。得了胃病也不在乎,常常看到她把治胃病的药伴着冰激凌一起送进嘴里。
听七七说,小九长大后常常躲到房间里哭,并不是受了欺负。是她感到无助,空虚和寂寞。她常常一个人站到阳台上看外面的世界,什么都不想,又好象什么都在想。
有时候我怀疑七七根本没有妹妹,小九是她编造出来的人,或者小九就是七七自己。但我不敢问她,我怎么可以不相信她呢?她说她有做我妈妈的潜质。
我是怎么和七七相识的呢?说起来倒有几分诡异。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站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海风很大,我靠在一根横杆上看夜空。突然月亮掉了下来,掉进了海里,但并没有立刻沉下去,而是随着波涛一起一伏。过了一会儿,一群美人鱼浮出了海面,她们用手推着月亮游远了,但有一条美人鱼留了下来。我感觉到她在看我,就冲她挥了挥手,她似乎对我说了些什么,然后就钻进了海里。醒来后我去上网,发现QQ里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个人就是七七。第一次聊天她就把我弄得很狼狈,她用英语跟我打招呼。英语我并不陌生,从A到Z我都认识,可一旦把它们打乱顺序排列在一起,就只是看着面熟却叫不出名字了。后来我把我的梦告诉七七,她蛮横的说她就是那美人鱼的化身,因贪恋我的目光而失去了月亮,她让我赔她一个月亮。我说你可以在在月亮下面捧起一些水,那样月亮就在手中了。
七七说这个世界给她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她刚钻出妈妈的肚子时,手术灯刺的她眼睛生疼,她想钻回去,可医生硬是把她拉了回来。她不服气,想抹了脖子再投胎,却拿不动刀子。想咬舌自尽,却没长牙齿。后来长大些了,就习惯了周围的一切。她认为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拯救这个糟糕的世界的,她在等待。她是个喜欢夜的女孩子,她说在夜里她的眼睛会格外的清澈,会发出清冷的光。我也常常也半夜里醒来,然后悄无声息的爬到屋顶,如果看到流星了,我会给七七打电话。其实不用打电话的,她那个时候也在看夜空。
七七还喜欢写故事,发表在网络上。她的故事里的女主角永远都叫七七,她喜欢七这个数字,夹在六和八这两个世人称之为吉祥的数字之间,显得超凡脱俗。故事里的七七住在回忆里,故事里的七七有许多支离破碎的回忆。故事里的七七总是被一个叫天涯的家伙保护着,天涯也是我的名字。七七说天涯是遥不可及的。和七七沟通一点都不费劲,她总是很容易就能让我对着电脑傻笑。故事里的七七常常是孤单的,父母都有各自的家,天涯和卡拉卡其是她唯一的伙伴,可是天涯要上学,卡拉卡其是一条小黑狗。故事里的七七有一所大房子,像孙燕姿的歌里唱的那样,有很大很大的落地窗户,阳光洒在地板上,能温暖到被子。有很多很多的房间,一个房间有最快的网路,一个房间有很多的吉他,一个房间有很漂亮的衣服,一个房间住着朋友和他的爱人。房间太多了,她都不知道该放些什么,他们晚上不睡觉,白天在床上思考,小狗在屋里奔跑。
除了外表惹人厌烦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阻止我去见七七,那就是贫穷。七七是个调皮任性,多愁善感的女孩儿。要想照顾号她,除了要有百折不挠的耐心英俊潇洒的外表和出口成章的才情外,还有有坚实的经济基础。常常有人问我为何面黄肌瘦,我说是悲秋伤春的结果,其实是被开水泡碗面折腾的。才高八斗,富可敌国那是在网络上,现实生活中坐公交车有时候我都得从后门上。我的确答应过七七,要带她环游世界,可那要等到我功名成就的时候。那一天,我自己都不知道要等多久。
浪漫的爱情故事不该有后来,后来一定是不浪漫甚至是残酷的,要么人老珠黄,要么始乱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