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起我就开始等着“皇太子”的诏书,满脑子“日则计议军机,夜则步罡踏斗”的繁荣人生。可George并无音讯,百无聊赖之际决定去听易中天的报告。
易中天他老人家要来多伦多大学演讲的事早有耳闻,一是因为他长相不达标,二是我钱包不达标,所以只存着个焚香遥祝的心。如今受了“皇太子”的刺激,对文化事业又生出无限幻象。为了让文人骚客多熏熏,我花二十八块加元买来一张入场券:晚7点,普通区,早到早坐。
黑衬衫,蓝牛仔,怀揣着门票,匆匆赶往地铁站。一出车站仿佛回到了中国,满街的黑发黄肤,足见五千年文化的号召力。男男女女,手牵着手,看得我怒火中烧。奇怪又不是听音乐会,怎么都成双成对?
刚进大厅,一热情洋溢的京腔响起:“Rebecca,居然是你。”George满面春风地向我走来,“你能来真让我开心。”
George的惊喜在我理解就是看到猴子专心致志听音乐会的惊喜:咦?真了不起!我淡淡地回应:“开心。”如同一乞丐偶遇另一乞丐的开心。当然如果我穿金戴银会更开心。
George道:“这两天很忙,所以没来得及同你说,上次我的提议……”他的话化作轻烟飘向九霄云外,我分明看见一身黑色西装的杨轩朝大厅走来,身边伴着某总裁的千金、学成归国的才女、一身品牌的俏佳人。奇怪我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好?
杨轩同Shirley向George媚笑:“怎么你也有这兴趣?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二代移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哪国人了呢。”
George笑道:“我爸爸对中国很有感情,小时候就请了专业汉语老师给我上课。现在的女人挑剔得很呢,她知道你是中国人却不会说中国话才不理你呢。是不是,Rebecca?”
我僵着一张白板脸,不知如何接茬。人生的法则就是这样,王者为尊,不明就里的人会连同王者身边的小喽啰一起尊起来。Shirley显然把我看成了皇妃的候选人,可亲可爱地搭话:“小姐好面熟啊,好像在哪见过,难不成我们是校友?”
当然见过,我曾为姑娘提鞋搴衣。冷笑道:“我若有百万家私一定很乐意成为你的校友,可惜我没那福气。”说完又后悔,怎么会如此没有风度,怎么会如此愤愤不平?
Shirley似乎没能体察我的良苦用心,继续追问:“那小姐现在在哪儿高就?”
“小姐”的脸立刻青红相映,应该相当有看头。不料George抢着接道:“Rebecca是我们中华饭店总部杂志编辑。我爸爸很欣赏呢。”
这回轮到我和杨轩一起目怔心骇。杨轩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道:“恭喜你。”
短短的三个字被狭隘的我理解成讽刺,冷冷地回:“古时有个叫屠的人在楚昭王弃国逃亡的时候紧紧跟随,昭王得势后要奖赏他,他却一口回绝道:‘我因为害怕才逃避他乡,并不是有意追随大王,所以不必赏。’人生大抵如此。”
George和Shirley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杨轩一定懂。我同杨轩之间如果有过单方面的跟随痴缠,绝不是因为他是奇男子或是我忠心耿耿如花蕊夫人,如果硬要找出个理由,不过是因为那时的我鬼上身,而那鬼随着雨夜的血一同流走。现在?绝不。
我淑女似的冲着George笑道:“我得先走一步,普通区的票,再晚就没座了。我猜你们都是VIP区的吧?”
余者皆翻票查看,果不其然。George挽留我:“不然我看看VIP有没有剩余,给你换一换。”
“谢了,人与人之间最好保持距离。”我巧笑,“真不知道VIP区的人怎么想的,难道花这么多钱就是为了看清老人家脸上有几个痦子吗?”
众人皆笑。George点头道:“你说得很对。我们是来听的,不是来看的。如果普通区不是对号入座,我可以同你一起去吗?我肯定有听不懂的,你得帮我讲讲。”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孺子可教。
欢迎之至。
我同George比肩而行,可为什么我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一人得道,恩泽鸡犬。看来我得同George搞好公共关系才是。
易中天没有大腕的恶习,准时到场。他要讲的是春秋时代那些古老的智慧。怎么样引出中国人的智慧呢?易老师开始发问了:“同学们,你们会打麻将吗?”台下异口同声地答:“会!”“会就好办了,中国人的古老智慧首推《周易》,而麻将是《周易》的直接应用……麻将就是资产重组,二五八体现了《周易》的精髓……”
George皱眉问道:“《周易》我听说过,麻将也听说过,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啊?”
我正听得不亦乐乎,《周易》高深的理论简而化之为游戏规则,单这一点二十八块就没白花。遂拍拍George的肩膀道:“等以后我教你打麻将吧,古老的智慧也可以从游戏中悟出来。”
易老师道:“治国之道有很多,在春秋时期统治者是用礼乐来治理国家,统治百姓的。稍有音乐常识的人都知道有1234567不同的音阶,每个音阶的高度是不同的,但合在一起就是动听的音乐。好了,统治者说话了,为了听到动听的乐曲,就必须有人站在1的位置,也必须有人站在7的位置,人得各就各位,谁也不能抢谁的位置。这就是所谓的和谐就是不同……”
我把嘴附在“皇太子”的耳边笑道:“也可以这么理解,和谐就是不同,你是钱多到不知怎么花才好的公子,我是钱少到恨不能撕成两半花的贫民。但你看我们在一起多和谐!”
“皇太子”笑着拍了拍我的头,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我惊恐无比。同杨轩感情的沦陷都是由此始,我与他的不同就已让我血流成河,这回高低八度的不同非得要了我的小命不可。
“等级制度也体现在男女关系上。中国古代一个男人可以有几个女人,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中国实行过一夫多妻制。其实这是错误的。中国从没有过一夫多妻制,一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现在不也这样吗,娶完妻再包二奶……”
George摇头评道:“这是不对的,对女人不公平。男女之间应该有起码的尊重。”我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太子”,第一次觉得他真是个上等人。人与人之间的高下是以德区分的。
易老师又道:“春秋时代战死沙场的都是贵族,平民没资格上前线,因为古人认为战场对敌是一件至高无上的事儿。春秋时代五十步完全可以笑百步,因为有规定逃跑五十步后不许追了。跑完五十步后再跑那不是傻×吗?”
我侧头冲George道:“我发觉我越来越喜欢易中天了。”
“为什么?”
“因为他肯说脏话。”
“不懂。”
“我也喜欢威廉王子,因为他肯娶平民为妻。”
George终于道:“我有点懂了,这就是易老师刚才讲的和谐即是不同。”
好心的George美化了我。其实是因为我总心有不甘,总想破坏和谐。
听易老师再道:“春秋时代有祭祀。就是按着一定的仪式,向神灵致敬和献礼,请它帮助人们达成靠人力难以实现的愿望。‘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所以,祭祀从本质上说,是对神灵的讨好与收买,是把人与人之间的求索酬报关系,推广到人与神之间。你想讨好旁人自然要把最好的东西献出来,所以古代祭祀时除了用上等的动物还有人……”
George道:“多亏我们没生在古代的中国,不然都给人杀掉献神了。”
我斩钉截铁地道:“你或许会,但我一定不会。”
George奇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没听说过吗?白额头的牛,高鼻子的猪,生痔疮的人都不会去祭祀河神。”再小声接道,“我有痔疮。”
George大笑后把嘴贴近我的耳朵道:“其实我也有。”我本应该回笑捧场的,可不知怎的,他呼出的气吹在我的耳边一直痒到心里去。而那痒久久潜伏在心底直到散场也不愿离开。
George道:“我们在门口等等杨轩他们,总要告个别。”见我一脸的不配合又道,“怎么,你不开心?You are still not over
him?(你仍然无法忘情于他?)”
“不不不,”我忙澄清,“我这人很懒,对不舒服的事和人唯一的对策就是躲。天地这么大,容得下旁人也容得下我,为了应付而微笑多没意思。”
George笑笑道:“好,我们先走。我送你回家。”
绅士就是这点好,绝不强人所难。这才醒悟同杨轩在一起真真委屈了自己。然而在分别的时候George的一句话又让我的心沉入谷底,他道:“杨轩在订婚的时候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想与你有关。他说,如果不能与一个女人相伴终生,那么让她死心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那么他大获全胜。我不仅死心,而且心死。侧头看George,越看越像救世主。想来移情别恋真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遂挑逗着道:“我没那么蠢,同杨轩那点闹剧什么都不是,路还长着呢,还有更好的事会发生,不是吗?”
也许有一天我会追着杨轩的屁股大叫恩人,谁知道呢?
钻石王老五
George是我的恩公,今天的我西装笔挺地坐在总部的编辑室,由四处打野食而捧上了铁饭碗,为他捻土为香都不为过。所以下班时壮着胆子敲开了他的办公室门。
“George,”我探着头悄悄道,“下班后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以谢你的推荐之情。”在George未作答之前赶忙又补了一句,“绝对没有勾搭你的意思,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