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欢醒来已是晌午,却因下起雨而一直没有发觉,生怕父母要遣人去往洛阳,急急到前厅要说个清楚,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没有看见什么奴仆。
揣着疑惑一脚跨进中堂,并无一人,她心中陡然明白了几分,在门槛处足足顿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才低头挂上笑容,迈进屋内捡起那封被茶盏压着的信。
吾女见字:
今,又闻青儿洛阳之踪迹,吾二人甚为牵挂,意亲去洛阳寻其归来,因归期未定,暂遣散家仆,留王婶、李福几人与你使唤,且留家中安心等待。
父手泐。
沈欢原封不动又按着折痕折好,收进信封内,扶着桌沿缓缓坐下。
“二小姐已经起了?”进来的正是信中提及的王婶。
“嗯。”沈欢轻轻应了声。
王婶显然是知晓事情,见状脸上也浮出几丝怜惜:“二小姐莫要难过,这也是昨夜临时作的决定,见您正睡着也就没打声招呼就走了,这不还留下老奴伺候着,老爷夫人一找着大小姐就会马上回来。”
“那要是找不到呢?”沈欢抬眼,反问了一句,见王婶哑然,不禁又是一笑,站起身淡淡道,“王婶,你们都走吧,沈青肯定是找不到,爹娘也不会回来。
“二小姐可别灰心,我也知道老爷一贯喜欢大小姐,可找不到还是会回来,到那时老爷只有您……哎,小姐,您这是去哪儿……”话才说到一半,沈欢便出门而去,王婶这才意识到话有些不对,不由暗自骂了自个儿好几声。
其实二小姐在下人看来一贯是好脾气,却不知老爷为何就这般偏心。
都散了吧。
沈欢很奇怪自己怎么还能这般平静,喧闹的大街此刻听来都没了平日的吵嚷。有些人生来离得很远,却又能近到一步之遥;有些人一直都在身旁,却从不肯走进心底。
没有可怪之人,谁也没有错。
如今这情形不是她一直所盼望的?一个人悠然自得……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无力地蹲下身,却是哭也哭不出来,就好像从最深处被剜去了灵魂,她只是一副多余的躯壳。
她不清楚蹲了有多久,无知的孩童们在她身旁一圈又一圈地嬉骂着,一瞬间就编出顺口的歌谣来,唱了半日也不见沈欢有反应又都无趣地散开。
多余,就是这么多余,在哪里都显得过分多余。
她慢慢直起身,终究是没有往前走,若七鹤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知会有多失望。
回到家中王婶并未离去,沈欢也懒得再说第二遍,如今这园子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
王婶退下之前却是禀了一件事,说有人来寻,等了半日也不见沈欢人影只好先行回去,说稍迟些再来。
沈欢心下奇怪,这时候还会有人来寻她?不禁就问了一声:“是何人?”
王婶答道:“是一陆姓公子。
这便明白了,自然是陆琛,却也是她最不想见的一个人。七鹤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陆琛忘了那夜的事情,但不是说他忘了事情就真的没发生过,那些屈辱的印记是一直深深刻入心底最深处,不想的时候也就罢了,一旦触及,就会齐齐涌现出来。
沈欢没那勇气也没那心思去见陆琛,便嘱咐王婶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人走,自个儿便极没精神地躺上床,脑中明明一片空白,却头疼欲裂怎么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好半晌才沉沉合上眼,沈欢自己并未反应过来有何不妥,倒是入夜时来喊她吃饭的王婶瞅出不对,一探额头竟是滚烫得吓人,哪里是睡着,分明是烧昏了过去。这院内年轻力壮的都散了,王婶、李福二人只好一个照看着,一个去请大夫,陆琛这会儿来得倒也及时,见状忙背着人寻去医庐。
只没想沈欢一病会这般重,连着昏睡好几日也不见有任何好转,汤水不进,意识不清。
王婶不免有些着急,沈欢身体一贯好得很,小病小伤都很少见,怎会忽然来这么一下?心里头惦记得紧,便央着陆琛写了封信送去给远在洛阳的沈百川夫妇,告知沈欢的情况不妙。
信回得也快,尚不出四日,可这信中的内容着实让人有些叹气。说是在洛阳正巧查到一些蛛丝马迹,怕与沈青有关,此时走不开身,只让王婶好生照看沈欢,不必担心银两使唤,又言沈欢身体一贯好,此次必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最后一句,到底是说给沈欢他们听还是宽慰自已就不得而知了。
躺在床上的沈欢自然也不得而知,所以也只是不住地从眼角滑下泪来。
不管沈百川一封信是怎样让人长吁短叹,沈欢还是醒了。
醒来的沈欢和从前似乎没有什么两样,见着陆琛也如在学堂一般,玩笑无数。众人便觉她多半是不知晓沈百川来的信,商议着干脆瞒了她。
沈欢就该是这副模样,沈欢就该顽皮嬉闹才对。
只要是这副样子,他们应当就会放心了吧。
她垂首笑起来,长长叹口气。其实爹爹对她也有很好的时候啊。
小时候她爱红色,及至今天爹爹给她买的东西就多多少少都会带着一点儿红色,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喜欢;她爱吃甜食,爹爹每次出门走访亲友都会带回一些当地的甜食来;她怕打雷,所以只要前夜下过雨,第二日爹爹就一定会打趣地问有无睡好;说要去学院,他也应了;说想参加秋试,他也应了。
这样的爹爹,比起其他人家的不知要好上多少。
这样的爹爹,只是对姐姐更好而已。
七鹤说得对,人如酒一般,各有其味,而味一旦有所偏妥,酒就不美了。
“沈欢,怎么坐到外头来了?别看这日头暖,秋日里还是冻不得。”突然闯进的声音打断她纷乱的思绪,不用看也知道,是陆琛。
“没什么,就是想坐坐,”不知为何,意外地再见着他,心低竟没有多大抵触,沈欢浮起惯有的笑,挑眉道,“你日日往我府上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沈家女婿呢。”
“这不正称了我意,”他将食篮放下,伸手摸摸桌上的汤药不由蹙起眉,“沈欢,你这病还没好怎么日日不吃药?”
“不是苦嘛,你爱喝你替我喝了吧。”沈欢垮下脸撇着嘴推开了些,瞅着陆琛那故作恼意的脸色又只好拉回,皱着眉头深深吸气,一口灌了下去,“喀,赶明日你来之前我一定记得拿去养花。”喝完后夸张地抓了一把蜜饯塞进嘴嘟囔着。
“那我就让王婶再煮一碗,管你喝没喝也给我灌下去。”陆琛得意一笑,将吃食从篮内一样一样拿出。
沈欢也撑起下巴随着笑,其实,药也不是那么苦。
当初若是答应了嫁给他,会是什么情形?陆琛这样温柔的人,谁嫁过去都会很好吧,学识很好,秋试一定能够高中,开了一家书店,家境亦算不错,父母她也见过,都是简单善良的人,却不知谁家女子会有这个福气。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陆琛显然感觉到她异常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
“嗯,陆琛,这样也挺好不是……”轻声答了一句,她拿起筷子默默吃起东西,他就这样一辈子都不记得好了。
“傻气,这是说什么呢,”提袖为她布了菜,他这才坐下,忍不住又道,“若是能娶你,那才是最好。”
“哈,你就这么喜欢我不成?别人家更好的女子千千万,你只是没见过。”
“再好,也都不是你。”
听见这过分直白的话稍稍顿住筷子,沈欢轻轻一笑,道:“那好,你秋试要是考取了。我便嫁与你,如何?”
“当真?”
“我沈欢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反问一句,她又故意肃起脸色继续道,“说起来离秋试就只有四日,你还不回家好好看书?我吃个饭难道还得你教不成?”
陆琛眼中有藏不住的欣喜,搁下筷子又反应过她话中另一层意思:“我这就回去便是,倒是沈欢,秋试你不去了?”
“我病还没好,这秋试要一个人在考场住三天,肯定撑不住。”
“这倒也是,罢了,再等三年还有机会。”陆琛点点头,不禁有些惋惜,末了还是站起身,“那就依你,我这便回去好好温习,七日后必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沈欢点头答应,一抹笑直至他离开也还惯性地挂在唇边,若陆琛知晓她作的决定,此时也决计不会离开。
这陆琛前脚刚走,后脚王婶便脸欢喜地从侧方走上前来,显然是听到适才两人的对话:“二小姐可算是想开了,我看那陆公子人不错,家境虽比不上咱们沈府,但嫁人到底是看人,等老爷回来我就替您把这事跟他说说,真是般……”
“好了,王婶。”
“好好,不说不说,“王婶以为她是羞赧,便也打住话头,笑道,“那二小姐可得多吃些,养好身子才行。”
“嗯,”沈欢淡淡应了,沉默了片刻才问,“王婶前两日不是说乡下侄儿要娶亲吗,不回去看看?”
“二小姐还记着这事呢,您病还没好,怎么能去?”
“我这好多了,反正陆琛也会天天送吃的来,不碍事,回去吧。
王婶有些动心,又瞅了瞅沈欢正常的脸色,才高兴地应下:“那可就多谢二小姐了,明日我将屋里屋外整理整理再动身,最多四五天就回来。”
沈欢点头,便道累了,回房休息。
再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李福就可以了。
从抽屉最底下抽出那封洛阳来的信,王婶不识字,她随便写了些什么就换出这信来,细细又看了一遍,确实是没有什么深意。
都这时候了,还心存什么侥幸呢?沈欢面无表情地又将信装回去,捂住疲惫的脸庞。
爹爹,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回来?不知道当天下人都不信我时,你又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