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最是致命——《行吟游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无人上前。
未知的变数,焉知不会随之产生原本没有的危险。
云中歌淡然向前两步,朝众人一礼,说道:“大师兄还需居后观察,且容在下厚颜,先行探路。”
柳冲和点点头,众人一一回礼。
虽是境况未明,云中歌也没流露出慌张神色,他不紧不慢地到光团前,先绕着走了两圈,边走边看,然后再回到光团前,站着思索一会儿。随后,他试探着伸出手一点点插入光团。光团吞噬了云中歌的整条手臂,云中歌静静等了片刻,神色如常,他朝众人轻轻一笑,步入光团之中。
光团消失了。
柳冲和四人的目光汇聚一起,多年的默契使得他们一下便知道,对方与自己想法相同。
“上次言事尊者收徒,倒是众人所见,我等四位都觉得和这次的一般无二,倒没有看出什么差别。”柳冲和缓缓地朝其余学徒说。
话虽如此,他还是慢吞吞地从腰间皮囊摸出一个晦暗的小球。
“学院的器具——千里传音。”柳冲和说。众人心下了然,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联系师傅们的方法。景言等老学徒也从未见过此物,不太明白其中机理,只能观察柳冲和的神色以作判断。
柳冲和在小球上一阵摩挲。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看来行不通。
早已言明联系手段无用,众人有心里准备,不过是谨慎考虑再尝试一下罢了,倒也没太过失望。
不等众人再度尴尬,景言已然朝光团走去:“被云中歌那小子抢了先,接下去怎么说也得轮到我了。”他没有犹豫,未及众人有所反应,他已是直接进了光团之内,融入其中。第二个光团也消失了。
目前来看,尚且没有异状,但谁又说得准,下一个人会不会遭遇变故,或者说,变故发生在光团之中。谁也无法肯定。
无论如何,还是有人站了出来,这次是楚烟霞。这个冷冷的大师姐,私下里被老学徒们称之为冰玉仙子,极少现身,反而更引人注意。
楚烟霞一言不发,在光团前停留了片刻,迈步走进。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众人也明白这担忧终归无用,目前除了去光团里一探究竟,也没有其他法子可想。
孙灵秀和萧玉随之也进了光团。
王大狗有些担忧地看着山雀,没有动身。
“放心,大师兄在这呢,去吧。”山雀对王大狗说。
大狗边走边回头,在最后进入光团之前,他还转过头来。
不一会儿,大师兄也动身了。“他们都进去了,现在只剩下你我,如果是能进得去,说明另一个人是多余了,我先试试,能进去就催动千里传音让师傅过来接送,进不去的话,就由你带着千里传音进光团。”大师兄说着,径直走向光团。
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样的问题?山雀看着柳冲和慢慢接近光团,心紧紧揪着。
柳冲和伸出手来,轻柔地伸过去,下一秒,他的手掌消失了,被包裹其中。他转过脸,淡淡的看了山雀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山雀原本很是慌张,看见柳冲和淡然的眼神,心里莫名安定下来。
他知道大师兄是什么意思,放宽心,有我在。
此时他才发现,大师兄和微光歌者很相似,话不多,做事沉稳。。
柳冲和也走进了光团之中。
此时偌大的本源空间,只剩下山雀一人,他毫无办法,只能期待着大师兄能联系上师傅,早点把他带出去。
山雀站着等了一会儿,腿渐渐酸了,一开始他还觉得下一秒便会有师傅出现,带他脱离险境,但接下去的漫长煎熬,让他明白了,恐怕还需要更长时间的等待。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因为什么事情而耽搁了,很可能他接下来得在这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一天?五天?谁知道呢。这想法一冒出来,便不可遏制地控制了大脑,恐惧感爬上来,他只觉得心慌意乱,脑袋发麻,完全无法思考。
人一旦陷入恐慌,便会失去理智,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安慰后,山雀压下心头的恐惧,开始思考。四年前,他在九溪,不就是孤身一人吗,权当又回到那种生活便是,他惊讶地发现,这四年的安逸,使得他的心志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固。在被微光歌者打开他的心房之后,似乎他的意志也软化许多。难道有情便会软弱?山雀想不明白。
眼前最要紧的事,不是这些。他身处未知的地方,不知救援何时到达,身边也没有任何食物,经验告诉他,在这样的境况下,躺着更能维持能量,山雀便躺下来。出乎意料的是,这土地并不冰冷,躺上去反而有种莫名的温暖,山雀心中一惊,不排除这土地材质奇特,但更有可能是自己的体温已经在下降了。
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认识,山雀皱了皱眉头。他沿着意识一点点地追索下去,惊讶地发现了另一段记忆。在进九溪之前,他曾跟过一个老流浪汉,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那个流浪汉就是死在了一个春天,是在冰雪消融的时候被活活冻死的。冰冷不可怕,最怕五感受限,对逐渐下降的体温反应迟钝。在不设防状态下,人何其脆弱。
山雀站起身,徒手在地上挖出一个坑,躺进去。周围的微风是带走能量的黑手,而这个小坑,能帮他挡上一点儿。
挖完坑,山雀又重新躺下,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免去了常日里的俗世烦恼,思考越发敏捷。刚才他似乎捡起了一点记忆的锁头,找到了莫名遗忘的过去。在九溪之前,自己过着怎样的生活?不是刚才的处境,他也无从得知。好像自己潜意识里将这一段记忆抛弃了,很自然地不去留意。想着想着,山雀眼皮微微酸涩起来,有些困了。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潜意识告诉他,没必要深究太多,现在的他只想回到过去,躺在九溪村庙里,自己的小窝里头。
那个小窝,是把自己在垃圾堆里淘到的碎棉絮和布匹边角料,铺在码好的晒了一天,整齐码好的干燥的草上。庙外下着雪,但是在这个温暖的小小世界里,他蜷缩着,安逸又舒适......
山雀睡了过去。
”醒来,醒来。”
良久,山雀只是躺着,直到意识一点点回复,他才明白,有人在呼唤自己。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微光歌者,山雀挣扎着要醒来。
“师傅。“山雀在心里说。
他睁开了眼睛。
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他看得见眼前有人影,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聚焦将其看清。
一定是他,微光师傅没有走,他怎么会走呢,就那么不辞而别?不,他一直在这里等着他呢。
可惜不是。
一脸苦相的吟游尊者突兀地出现在此地,看着眼前的山雀,眯起眼睛。
他此刻本应在传承光团里,但是他没有,这不正像眼前这位学徒,本因在本源空间之外,却莫名留了下来。巧合,巧合是有趣的,巧合也是残酷的,巧合更是......吟游尊者心中一凛,不再敢深究。
他从不后悔自己做过些什么,相应的,他对即将到来的事也就能淡然许多。
太仓促了,等他意识到什么,已经再来不及。到底是他低估了对手,还是高估了自己?
这里一如既往的沉寂即将被打破,敏感的世界早先人一步透露了天机。
脚下的土地开始软化,天空的颜色流转快起来,漫天炫舞,看得人眼花。吟游尊者定睛向远方望去,凶狠的煞气猛然冲天而起,把半边天幕燎动,让一切拥有超凡视角的人深感震撼。
万物皆俯首,为我阶下臣。
引动这天地异象,让整个浩大的本源空间为之震动的,却不过是一个渺小的中年人,普通的身高,普通的长相,无甚特点。
他赤着脚,从远处悠然走来,将浑身的力与气,以及唱诵的诗篇,带到本源空间的各个角落。
“我本是道,道本是我;
言出法随,莲花妙果;
诸般义理,由我而生;
众生福祉,由我而得......”
吟游尊者一言不发,自从修行闭口禅,世间值得他开口的事物,已然不多。闭口禅啊闭口禅,把秘密锁进肚子,把情感藏进脑海,把力量攥在手中。
但下一刻他就开口了,却不是对远方那个令人敬畏的对手,而是对着眼前的山雀。
“你是谁。”
山雀正处于奇异的状态之中,头晕眼花精神振作不起,喃喃道:“我是山雀啊,微光师傅,您不认得我了?”
听闻微光二字,吟游尊者深锁的眉头一下子松开,凝重的神色也释然几分,对这孩子的来历顿时了然。微光歌者,人如其名,正是给这即将到来的末法时代的送来微弱光明啊。
该当有这机缘,该当学院留存希望。
“我是吟游尊者,微光被再度派遣往蛮族祖地守护封魔道台,暂时无事。”一口气说到这,吟游尊者都觉得诧异,但随之而来的一阵身体痉挛,让他颤抖着停下,微微喘息。
“日后学有所成,自行前往助你师傅一臂之力。什么时候把《总纲》看懂,也就差不多了。”吟游尊者一气说完。太多东西没有交待,但是已经没有时间。
山雀刚才还回复了吟游尊者一句,此刻却又似乎陷入半醒不醒的迷梦中,嘴边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话。
够了,对这孩子来讲,这些已然足够。他需要开始考虑一些身后事。
柳冲和太完美了,大概正是他完美,所以老天爷让他具备绝无仅有的魔禁体制,天生不能引导魔力流动,刚才在传承光团里,他只留给柳冲和秘术典籍以及学院所有幻形法宝的核心,这是他的遗憾,又何尝不是学院的遗憾。吟游尊者传承就这么分裂成了修为和学问两部分,他今日死在这里,吟游尊者修为的传承也就此消亡。
然而,这个遗憾现在似乎出现了补完的可能,只要他现在,把一生苦修传到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孩子身体里,一切就结束了。
吟游尊者伸出的手已经碰到山雀的头顶,但他莫名停顿了一下,似乎遇到什么难决之事,又垂下来,变掌为指,改在山雀的眉心处一点。
仙人抚顶,结发长生。但这长生,又岂是每个人所愿求的。他吃这么多苦头是他情愿,但他没有资格将无辜的外人卷入。
就送你一副真实视野,自由散漫些也好。学院,自有他人来扛起大旗,若是真到了连我这尺寸荧光都不可或缺的地步,学院也名存实亡了。
做完这一切,吟游尊者盘腿坐下,静静地等待着。
那带着滔天魔焰的中年人已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吟游尊者近前。
吟游尊者早早通过神眼窥探出这中年人的独特气息,但等他真正走进,吟游尊者还是在心中哀叹一声。谁能想到呢,在学院内被暗源力所诱惑,掀动学院暗涌的高层,竟然是平日里最低调、最本分的言事尊者。
”吟游尊者,怎么,临了都吝惜这点法力,不敢传给这孩子,生怕和我对决落了下风?这还是你一直坚持的公心吗?”言事尊者说话很轻,带着独有的温柔,听着让人心防一松,然而他话语的内容却是冷酷而肃杀,令人不寒而栗。
吟游尊者没有说话。
”你看看你,活像个死人,哪里有半点活人的生命力。要我说,这就是报应,你将真正的法术内核据为己有,视为禁脔,把一些可笑的蝇头小利分润给我们,呵呵,圆光术?缩地成寸?移形换影?这种小儿戏法,偏偏那些傻子还如获至宝。”
“平衡。”吟游尊者从喉咙中冒出一句
言事尊者突然冷漠地说:“平衡,平衡个屁,你骗得来天下人,骗不来我。你用这套说辞把力量之门堵死,然而你自己却在暗中修习你所谓破坏平衡的禁术!若不是你,月儿她就不会死,你嫉妒她的天分,怕她总有一天和你一争高低,就派她去绝地,把她间接地杀害了!”
吟游尊者似乎想说话,但到头来,只是喉咙滚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出口。
“哈哈,我知道你这老家伙想说什么,你想说月儿她是为大道牺牲的是吧?这吟游学院,似乎很多人都可以为大道牺牲,怎么不见你吟游尊者牺牲一下自己?把荣誉当成给死人的馈赠,可真是慈悲心肠!”
“你把我杀了又有什么意义。“吟游尊者的声音极其沙哑,活像是硬生生从声带撕裂出的,听着便心惊。
言事尊者俯下身子,双手亲昵地搭在吟游尊者的双肩,直视吟游尊者,语气近乎梦呓:“意义?我将可以带月儿从亡者峡谷中出来,复灵性、活人肉、生白骨。掌控生死,这就是意义!”
吟游尊者听闻此处,也忍不住惊骇失色:“你竟敢入侵神的领域,你......”
惊怒之下,吟游尊者已然一掌推出,炽热的烈焰猛然在相当近的距离内爆发,冲击力更远甚热度。两人被这火焰爆开,纵有法力在身,也是极度狼狈。吟游尊者体弱,当即呕出一口血。
言事尊者轻退两步调息,一呼一吸之后,他轻轻张口:“芥子宇宙,微末藏世界。”他手掌向着吟游尊者一旋一托。
什么东西爆了一下,刚猛的劲力将空气压出阵阵雷音,无形的力量驾临了,意图将一切抹平。
吟游尊者从身侧拿出手杖,一点光芒亮起,他念动咒语。
“无”吟游尊者说。
可怕的力量到达吟游尊者身侧,便无奈地化为微风,只带起了吟游尊者的衣袖。
“暗源之力”言事尊者一声大喝,从背后解下他的手杖,慢慢摇动:“臆想世界。“
言事尊者的煞气实质化了,不断向四周伸展,张牙舞爪地压迫着周围的一切。
”咔咔咔”
一连串声音响起,随之更多的声音密集地来弄成一片,本源空间竟然也承受不住这煞气一般,出现了裂缝,黑光从裂缝中流入。气体暴乱了,不断回旋往复,蚕食着脆弱的局部。再几声凄厉的声响,本源空间崩溃。
此时,周围已变成黑暗的界域,本源空间的碎片散成了星点。
言事尊者和吟游尊者两人都散发着光芒,在虚空对峙。
虚空之内,突然伸出粗大的锁链,闪电般游曳,将吟游尊者牢牢绑缚。
言事尊者面露得色,只差最后一步,他将得偿所愿。
他得意神色突然凝固。
锁链松了,莫名地一条条脱落,与此同时周围的黑暗界域明灭不定,下一瞬,便如泡沫般破碎。生灭不定,唯有意念。两人还是在本源空间之内,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投射在意识的幻影。
吟游尊者面色自若,念了一句咒语。
言事尊者从没听过这样奇怪的咒语语句,感受过这样的规则流动。下一瞬,他仿佛受困于无形的囚笼,又像内里有猛兽欲破体而出。他开始恐惧,因为他震惊地意识到,不是吟游尊者怎么了他,是规则本身将他降伏。
吟游尊者拿出佩戴的玉石徽章,言事尊者便身不由己越变越小,尖啸一声,化为虚影投身而去,玉石徽章微微发亮,神异非常。
吟游尊者挥挥手,地上的山雀消失了,回到了他本该回的地方。一场学院内乱,似乎就这么结束,但吟游尊者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喜色。他知道自己今日的命运。
有得必有舍。
这是第八代吟游尊者临终前对他说的。
自明命运是每位吟游尊者的莫大威能,却也是可悲所在。
叮~~
毫无征兆地,玉佩碎成了晶莹的小块,一只硕大的黑手伸将出来,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一闪而过。再度凝成人形。
言事尊者背对吟游尊者站着。
吟游尊者呆立半响,缓缓地跪了下来。
一时的私情,就用我的生命,去换吧。
言事尊者手里,赫然紧紧攥着一颗鲜红的心脏,不断跳动。他赢得了胜利,至此,吟游学院就像这颗心脏,被他紧紧握住。
权力,力量,还有月儿。
他轻轻一捏,吟游尊者的生命,毕生的信念,就这么轻飘飘湮灭,再无一丝痕迹。
吟游尊者的眼睛暗淡下来,干枯的皮肤更僵硬成骇人的紫黑之色,他仰头看着天空,似乎在临死前还要询问,还在思考。
遥想是,长空对月,清风明泉,山间煮酒;只恨此生终似梦,到头终有破碎时。
悠悠一声长叹,不知从何而来。
言事尊者默默地帮吟游尊者合上眼,拾起玉佩的碎片,掐了个法诀。
一道黑气从他身体中分化出来,在他的对面慢慢成型,变成了吟游尊者的模样。
“一切都结束了。”言事尊者漠然说道。
“一切也才刚刚开始。”黑气环绕的“吟游尊者“亲热地用手拍拍言事尊者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