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芳的妈妈这一哭,把正在睡梦中的贺芳惊醒。当她看到是自已的妈妈时,也忍耐不住地泪流直下,失声地喊了一声‘妈妈’。
贺芳的妈妈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便查看起女儿的伤势。又问这、又问那的。
贺芳怕妈担心,便说道:“妈,我没事,我挺好的。”
“你还说没事,都伤成了这个样子还能没事吗?你看你都瘦了,瘦了好多了,我看着心痛。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说话音哽咽,泪流不止。然后又说道:“芳芳,你瘦了,你知道吗?妈惦记你,很想打电话给你,想见你。可是一直打不通,也联系不上你。再说你爸到省里进行公安系统干部培训,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也不允许回来。所以,我都要焦虑死了。你外婆这一段时间老是不断地住院,情况很不好,很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我真的很担心她。
“妈,我这么天没和你联系,你不会怪我吧?”贺芳一手为妈擦拭脸上的泪水,一手很轻很柔地握住妈的手。
“芳芳,妈知道了也就理解了,你是怕妈担心、怕妈分心。我怎么会怪你呢?”贺芳妈说道。
“妈,别说了,你再这么说我会更加内疚的。”贺芳眼中的忧虑也不安起来。然后又问道:“妈,外婆现在怎样?”她犹豫着没把话说完,一直想绕开外婆生命中最敏感的词汇。也是不想在母亲面前提起外婆的病情,可又不得不提。没想到出口竟如此辛苦,不仅语气生涩,相信连表情也十分的不自在。
“癌症晚期,这些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昏睡,一醒来就找我,看不到我就哭。我只能一直陪着,快一个星期没出医院大门了。饭菜都是让人送过来的。我想,这一次她恐怕真的撑不过去了,我看她那么辛辛苦苦地撑着,真是心痛,却又无能为力。”贺芳的母亲泣声地说道。
站在旁边的随毅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母女两人,只觉得无论怎么安慰都是软弱无力的,也都是不妥当的,甚至是虚伪的。对于晚期的癌症病人,或许死亡对她们来说是一种解脱。或者说生命无常,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只是迟早的问题,但这种话却说不出口。自已安慰不了贺芳,也安慰不了她的妈妈,只是站在旁边被悲怆压得喘不过气来。
“贺芳,这个小伙子是谁?”这时贺芳的妈妈突然小声地问道。她充满疑惑地望了望女儿,又盯着随毅,目光闪也不闪一下。
“阿姨!我是贺芳的同事,我叫随毅。“随毅赶忙在一旁答道。
“妈,这位是随毅,是我们推广站的副站长,也是我的好朋友。我这些天住院,都是靠他在帮忙照顾着。”贺芳用感恩的口气,眼睛红红地向妈说道。
她妈听到这话盯着随毅,不说话但眼神很复杂。随毅不敢直视她妈的眼睛,只是小声地说道:“屈屈小事何足挂齿,作为同事也是应该做的。贺芳,你也不必在意,也不要哭啦。把眼睛哭肿了,阿姨会心疼的。”
“随站长,我就先谢谢你了。你和我们非亲非故,却在无私地帮助我们,我现在真不知说什么好,以后有机会定要报答你的。”贺芳的妈妈又说道,双眼仍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随毅被看的不好意思,笑的也很勉强,这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说道:“阿姨,我能去看看贺芳的外婆吗?”
“别,这多不好啊!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忙你的去吧。我也该回病房守芳芳她外婆了。”说着,贺芳的妈准备要离去。
“妈,我也想看一下外婆,我想外婆了。”贺芳哀求道。
“我的小祖宗嗳,你都这样了可怎么去呀?你还是先把自已管护好,别再让妈操心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二短地,让妈可怎么活呀!”贺芳的妈妈又着急又心痛地说道。
随毅这时忙说道:“阿姨,贺芳对外婆感情深厚,要见下外婆也是人之常情。不如我去借辆轮椅来,推她去看一下外婆。满足她的心意,也算尽个孝道。”说着便出去借轮椅去了。
这时,贺芳妈妈的电话响了,是内科病房打过来的。只听到电话里说道:“伍女士,你还在医院吗?”
贺芳的妈妈忙回道:“在、在,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急促地说道:“老太婆要见你!你快点来吧!”
“老太婆要见我?!”贺芳妈妈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变得有些走调。
“你赶紧到住院部病房来,快,否则要来不及了。”电话里的语气充满了焦虑。
“来不及了?”贺芳妈妈一时没明白‘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只愣了一下,然后快步冲了出去。
随毅借来了轮椅,忙推着贺芳来到内科病房。远远就看见贺芳的妈妈在病房外不安地来回走动,她瞥见女儿和随毅显出吃惊的样子,眼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盯出什么答案来似的。
随毅也没理会,做了个深呼吸。就听到贺芳的妈妈说道:“你们来了!进去吧。”她打开房门,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熬夜的缘故还是刚刚哭过。随毅怯怯地看了看贺芳,又望了望躺在床上的病人,脚步还是停滞不前。
“芳芳,进来吧,外婆在等你呢!”贺芳妈妈说话有点哭泣的语调。
随毅推着贺芳却不敢近距离接触她外婆,只见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已经无声无息。她瘦削得如同已经剔除了血肉的一堆骨头,头发枯黄,像画上去的一样缺乏真实感。
贺芳妈妈走近,附到她耳边柔声地说道:“芳芳来了!”
外婆费力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把手抬了抬,不知道是要与贺芳握手,还是示意她靠近。贺芳示意随毅把她推近,并一下子握住了外婆的手。当她握住外婆手的时候,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外婆的手是那么的冰冷,仿佛刚从冰窖里出来似的,令人感觉不到半点生命的气息,还带着一股飕飕的冷风。贺芳顿生伤感,泪水不禁悄悄滑落。
外婆没有血色的脸上慢慢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仿佛一张白纸突然多出几个折痕。唯有嘴角边两个小酒窝,还能隐约透露出一点曾经美丽生动的信息。
外婆看着芳芳,颤抖地说道:“乖乖,不要……哭,不哭,别难过。”她的声音很柔和,让人有触摸绒布的感觉。
贺芳反而更加难过,自已始终是爱着外婆的。不仅为她的奄奄一息,也为曾经是她把自己带养大的外婆感到心痛。
外婆停了停,很吃力地摸了摸枕头边一个紫红色的精致小皮包,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个……送给……你。”
“送给我?不,外婆。”贺芳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心里很是难过。
“你……收下,乖乖……收下,这是外婆给你的。”她试图拿起那个包,可手抬了几次,却没能抬起来。
贺芳的妈妈说:“芳芳,即然是外婆要给你,你就收下吧。这个皮包是外公在世时送给外婆的生日礼物,是她特别喜欢的。”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她心爱的礼物,有纪念意义的。”贺芳说道。
“请……收下。”外婆还在努力把皮包提起来。
“芳芳,外婆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你收下就好,让她安心吧。”贺芳的妈妈说。
“好,外婆,我收下了,谢谢外婆了。”贺芳迟疑地接过包皮。
“好、好,乖乖。”外婆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些笑意,看着她很艰难地说完这几个字,便急剧地喘息起来。
贺芳心疼地轻轻抚摸她的胸口,说:“外婆,别说话了,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外婆仿佛没听见贺芳的话,盯着她说:“芳芳,外婆……求你,快快……找一个……男……男朋友。你……你要答应……我,答应我,否则……外婆……心不安。”
贺芳摇了摇头,又赶紧点头,握紧她的手,希望能给外婆希望。
贺芳的妈妈急忙说道:“妈!我们的芳芳已经有男朋友了。”说着一把将随毅拉了过来。又说道:“妈,你看,这就是芳芳的男朋友。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撑过去!芳芳需要你!你不可以扔下她!你不可以不管他的!不可以!你一定要撑过去啊!”
外婆抬了一下手,随毅急忙也握住她的手。外婆颤抖地说道:“好孩子,照顾芳芳,答应……我。”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但眼睛突然闪闪发光,那种光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贺芳妈妈拍了拍随毅的肩,向他点了点头。贺芳已泣不成声。随毅也饱含热泪地说道:“外婆,你放心,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照顾芳芳一生一世,我一定好好照顾她,你放心吧。”
外婆脸上的笑意慢慢浓起来,她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芳芳,痴痴地看着,满眼的温柔与不舍。
芳芳忙握住她的双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前,一时泪如雨下。
“要……笑……”外婆话没说完,就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一刹那间,芳芳感觉世界死了,时间死了,只有眼泪还活着。贺芳的妈妈也顿时悲痛地哭泣起来,母女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外婆就这样离去。
随毅看着这生离死别的情节,看着芳芳母女两人泪流成河的悲痛欲绝的情景,心里无法释怀。自已答应外婆的诺言,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不,哪怕作为一个稍微有点血性的男人,那也是常情所至,也是理所当然。可是自已与贺芳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贺芳的妈妈当时也是为了安抚外婆的心,所使的权益之计。
可是无论如何强迫自己理性地、客观公正地去看待这件事情,但情感上还是有些疙疙瘩瘩。为此,随毅怀疑起自己的人格,即使用爱情具有严重的排他性来解释这一心态,还是依然做不到原谅自己。
自已是暂时来帮忙的。难道来照顾芳芳真有见不得人的地方?难道对外婆的允诺是为了向芳芳表明心迹?可是,这是医院,即使自已和贺芳有恋情,这样的许诺也不应该选在医院这种充满了生离死别的地方啊。
站在病房里,自已有找不着方向的感觉,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心慌意乱和满心的忐忑不安。就是在这样的夜晚,亲历了一个人的死亡,亲见了一个生命的结束。也亲聆了一个女人非常郑重地嘱托,更无法忘记她那临终前痴痴的凝望。每一触及,那份痴都会如子弹一样穿透自已的心灵,令人深刻地疼痛。内心无法做到平静如水,但只是一概木然。
回首一段人生,过去与现在,仿佛只是隔着一层门帘,掀开了,可以互相触摸,却无法自由来去。可是,尽管死亡一直与我们如影随形,尽管死亡是生命毫无疑问的结果。可我们还是有意或无意地把它列入遥远的规划里,甚至是遥远的不规划当中。是的,生的热情常常让我们淡忘了死的凄清,对爱的不肯放手让我们对生充满了无限的眷恋。这也直接导致了生命在面对死亡作出最无情,最无法抵御而且永远无法上诉的判决时。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完全做不到心甘情愿。
外婆临走的时候寄于的重托,其内心经历过怎样的矛盾挣扎唯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夜晚,不知道是因为近距离地阅读死亡,还是因为被外婆临终重托,随毅都无法平静,直到临晨才感觉已是精疲力竭了。可一想起外婆离去时的情景,满脑子都是她痴痴的眼神。当再看见外婆送给贺芳的皮包,正安静的放在柜上时。是热烈却不张扬的紫红色,小巧玲珑,像个精致而优雅的女人,真招人喜欢。能够买下这个坤包的人是很有眼光的,而能够拥有这个坤包的人,也必定是有品位有福气的。他们真是美好的一对,连一件小小的物品都标识出他们之间的和谐与默契。
第二天,随顺太用轮椅推着贺芳,与她母亲早早来到殡仪馆。看到贺芳母亲是一副呆滞的样子,显见是已经伤心得哭不出来了。
随毅前前后后的帮着忙碌着,脸上满是憔悴之色。可看到贺芳那悲痛的样子,自已的心里也是酸酸的,只好站在她身边安抚着她。
贺芳说了句:“我去看看外婆!”
随毅推着她和她妈妈一起走向外婆的遗体处,看到外婆的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上。头发打理得很好,披散在枕头上,脸上的妆化得很自然,脸色平静,看起来象睡着了一样。贺芳走到外婆的遗体旁边,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然后开始默默地看着她。
想起外婆待自己的情意,贺芳的眼泪又哗啦啦地掉了下来。然后含着泪盯了随毅一眼,见他怔在那里一动不动。便伸手把他拉到自已的身边,手牵着手的向外婆鞠了个躬。
贺芳的妈妈也走了过来,三人并排又一起向外婆鞠了个躬。最后贺芳执意要等着外婆的遗体火化才走,她妈妈劝说无效,没办法也只好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