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出生那天,初夏刚浮出点头。“老郑,是个女孩儿。”她躺在妈妈怀里,小脸红扑扑的,皱巴巴的小手微微握拳。
“嗯,知道了。”爸爸只是看了一言,没有多言。
在那个重男轻女传统思想的年代里,一个女孩儿,可能是最无足轻重的存在了。但好在她前面已经有一个哥哥,大概也算儿女双全了吧,妈妈这样想着,抱着她的手又往上拖了拖,总觉得女儿瘦小的一个抱不紧就摔了。
“看你这边没什么事,那我先去上班了。”老郑起身说着。
“这么着急吗?”
“现在家里又多一口人吃饭了,哪能一直这样跟领导请假。”
“好歹给闺女取了名字再走呀。”
“梅……小梅吧。”老郑边说着已经走到门口了。
小梅……这岁寒独娇艳的一种花,真是一个跟她爸一样倔的名字,但愿这孩子可不要随这老头的怪脾气,妈妈素珍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默默的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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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勇平当然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妹妹时候的情景了,那时候的他才三岁,更不会记得妈妈从医院回家的那天很高兴,连过年才能吃到的肉都买了些,肉的香味随着热油下锅煎炸飘香,引得他眼巴巴的站在灶台旁边偷偷捡了好多猪油渣吃。
“勇平啊,这是妹妹,看到嘛……小梅,以后你就是哥哥啦。”吃晚饭的时候,素珍指了指床上熟睡的小家伙。
“他知道什么呀,自己都还是个小家伙呢。”老郑在旁边插话。
“三岁应该是什么都能听明白的了,你懂什么呀。勇平呀,知道嘛?以后你要有哥哥的样子,给妹妹做表率才行呢。”勇平似懂非懂的看着爸爸妈妈,清秀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困惑的表情。
“唉,随你吧……这么隆重,这连肉都买来了,省点用啊,你这怀孕生产家里就靠我这一份收入……”老郑边吃边念叨着,后面的话,素珍听着听着就出神了,她心里高兴,老郑虽然总有点杞人忧天的悲观,但对她还是很好的,平日里性格也总是闷闷的不爱说话。勇平的性格简直跟他爸一模一样,一点也不像其他男孩子调皮捣蛋,平时没事都是自己窝在一个角落就玩起来了,她正想着这以后要面对两个闷葫芦的日子可不好过,老天就送来了这么一个“贴心小棉袄”,除去之前儿女双全的那份喜悦,女儿更像是给自己的一份礼物,希望性格像我,想着想着素珍的嘴角不觉就挂上了笑意。
小梅刚出生的那几年,家里日子过的还算安稳。
1973年的夏天,小梅在隔壁奶奶家的小方桌上正涂涂画画,爸爸妈妈平时出去工作的时候,就把她放在邻居奶奶这里,已经五岁的她正是求知欲旺盛的年纪,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勇平放学啦。”奶奶招呼着刚回来的哥哥进门,爸爸妈妈没下班之前,哥哥也都在奶奶家做功课。
“嗯,奶奶好。”哥哥总是没有很多话,径直走到小方桌旁边坐下。
“你这在画什么呢?”看着小梅在纸上不停地涂画勇平问道。
“你不懂,这是我们伟大的领袖***!”勇平听后真是哭笑不得。
“你这么小个娃娃,哪里听来这些。”
“广播里天天放呢。”小梅笑嘻嘻的继续画个不停。
“小梅这是以后要做个画家嘛?”
“画家是什么呀?”
“你长大就知道了。”勇平轻轻摸摸妹妹的头。
“真好呀,真好呀,这一儿一女让人羡慕呀。”奶奶在旁边默默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感慨起来。
过了大概一小时左右,素珍也下班回来了。
“刘阿姨,每天真是麻烦你。”
“哪里麻烦,我喜欢这两个小家伙,你们一家真是令人羡慕呀,你家老郑也老实,对你们几个都多体贴呀。”
“哎呀刘阿姨,那是你没见他气人的时候!勇平,小梅,收东西,跟奶奶说再见我们走啦。”素珍招呼着两个孩子。
“妈妈,你看我画的!”听到妈妈的声音,小梅最先放下手中的笔,冲到妈妈面前,小脸抬得高高的,展示着她的“大作”。
素珍显然没有这么大的耐心去赞美她的“作品”,心想着老郑待会回来要吃点什么,可不能再多耽误时间,只是对她摆了摆手:“好啦好啦,快装东西去!”小梅的头慢慢垂下来,小手握着拳,默默转身回去收东西了。哥哥看到这一幕,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冲小梅吐了吐舌头,仿佛在给她安慰。五岁的小朋友如果懂人生的挫折,那大概要从第一次被无视的“画作”开始。
老郑每天准6点到家,每次这时候素珍的饭菜也做好上桌了。
“回来啦,洗手吃饭。”素珍接过老郑手里的包,这么说着。
“嗯。”虽然老郑平时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今天就连两个小朋友都感觉得到爸爸的阴沉,本来就不常笑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冷峻。
饭桌上的气氛沉默着,素珍当然也察觉到了,但她了解老郑,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然你多问也无益,再加上最近她总觉得身体疲乏,自己都每天食欲不振的,更无心去处理老郑的情绪了。
“单位说,下月要有调动,挑了几位同志,去藤花市。”
“藤花?那离这里好远的啊。”
“嗯……其中有我……”老郑说着,拿着碗筷的手不自觉地停了。
“…………”
“你们……怎么想的,是跟我走,还是……我自己去。”老郑抬起头看着素珍。
勇平大概知道父亲的意思,这可能将是一次不小的家庭变动,但八岁的他,根本不敢言语,也抬头望向妈妈。
“现在这些事情都不用跟我们商量了吗?”素珍开口了。
“这是什么话,这不就在跟你们商量嘛。”
“你这是商量的意思嘛!都替我们做完决定了!”素珍忍不住拍了桌子。
“你冷静一下……现在这个时期,领导的安排,不敢不服从啊。”
“什么安排,安排,还不是看你老实,好欺负嘛!”素珍的嗓门越来越大,才5岁的小梅没有见过妈妈这样,吓得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啊!去!自己回屋待着去!勇平!你也是!带你妹妹走!”说着推推搡搡的就把两个孩子往里屋推。随着‘哐’!的一声巨响,小梅和勇平眼看着妈妈把门重重的关上,但仍能听到外面清晰的吵骂声。
“你在单位!什么都是委屈你!你委屈自己就算了!现在要这一家老小跟着你受委屈!”
“怎么就委屈你了呢!你这个人不讲道理!”
“你走了我自己怎么带两个孩子!现在交给刘阿姨还不够麻烦人家嘛!如果跟你走,我的工作呢!你不能总考虑自己!”素珍边说边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于气愤,胃里翻江倒海般泛起了一阵阵的恶心。
“现在不也是没有办法嘛!”
“………………”
“………………”
整个家里回荡着孩子的哭声、父母的吵骂声,甚至最后是母亲的呕吐声,小梅也不记得吵骂声最后是怎么停止的,只觉得害怕,是那种无能为力的害怕,像置身在一个黑洞里,既望不见前方的路,后面也是无路可去,只能等着恐惧一点点的慢慢笼罩全身。
后来的后来,全家还是打算跟着爸爸一起搬去藤花市了;在搬家的前夕,素珍才明白了自己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怀孕了,小梅要有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