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宁自从昨日在昌盛楼受了气,愁的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天不亮就起来了,仆人还在睡觉,他自己披着衣服在院子里转圈。
入秋的夜里,更深露重,凉意携着水气悄无声息地接近,使得蛮宁打了一个喷嚏。
自从阿特勒被劫走,他就陷入了焦虑之中,怎么办,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黎川村的小子还有暗影卫......是因为他知道了那件事?
阿特勒的事情寄托在王小湖身上,已经不奏效了。王小湖不是那几个的对手,这次的失败就是最好的证明。是的,他已经不是很信任王家了。王小湖的哥哥甚至明目张胆和他作对。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只风烛残年的老狗,忽然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十八年了。
从一个城里的混混,变成如今这样高高在上的祭司。
整整十八年。
蛮宁有时审视自己,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线的那头是命运的嘲弄。
他的母亲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狭窄阴暗的巷子,和迎来送往的男人,以及搔首弄姿以此赚钱的女人。
最底层。
因为在这种环境下成长,他的内心对女人和孩子完全不感兴趣,甚至逃避,还有一丝厌恶。
本以为这一生就这样蹉跎下去,谁知命运就在三十岁那年被改变。
他在城中游荡,像只野狗。被他父亲的仆人找到,五花大绑秘密绑到了他的老房子里。和底层的破败院子、蜗居的男人女人那方寸破屋子比,简直是豪宅。
从前没见过,只在别人口中听过的,那位高高在上的祭司,竟然是他的父亲。
那时,他的父亲已经有六十多了。好在他的地位,使得富商乐意为他解囊。
有了钱,人生的烦恼就解决了大半,老祭司看起来身体还健朗。但是再怎么康健,也还是白了头发的老人。
如此老迈,却色心不改。然而讽刺的是,尽管老祭司那么卖力祸害姑娘,还是一直无儿无女。
人活在世上总有一些十分渴望的东西。你可以管它叫贪欲。
就像老祭司渴望自己有后,而蛮宁自己则渴望,脱离底层。
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
老祭司多了一位学徒。
祭司的咒术对蛮宁来说,很难。他连团结之国的通用文字都认不全,别提那些鬼画符了。弯弯曲曲,那么多的“字”需要他去学,还有念起来拗口却不得不背诵的巫祝之咒语。
尽管蛮宁是个朽木,但他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种优势是与生俱来的,就是他的身体里留着老祭司的血液。对于一个只有独子的老头来说,他也只是叹了一句“蛮宁不是这块料”而已。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他,一教就教了十年。
十年,蛮宁从三十岁的壮年人,变成了四十岁的中年人。这十年里,他过得很好,以前路过茶馆时,只能看着那些有钱的人喝茶打诨,现在他想喝什么茶就喝什么茶。再也没有人向他露出嫌恶的表情,再也没有人提起他母亲是个做皮肉生意的人。茶馆有的他喝得,茶馆都没有的名贵茶,他也喝得。
蛮宁很久没想起小时候了,那些来来去去的男人中有一个,一次带来了野茶,现在看来是那么便宜的东西,可是对当时跟着母亲锁在一间破房子的蛮宁来说,是稀罕又新鲜的玩意儿。他娘做生意的时候,会让他出去呆着,他也走不远,走远了会被欺负,于是他就坐在门口,等着他们做完生意。
那天他娘去烧水,他推开了一条缝,那个男人见是个孩子便嫌恶地叫他出去,可是蛮宁看到了男人手中的茶叶。
再怎么穷人孩子早当家那也是孩子,孩子一旦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执着,这些执着都反映在大哭、大闹,蛮宁也不例外。
因为一泡野茶,他得罪了这个客人,被踢了两脚,那人便气呼呼地走了,说他丧气。他娘则把一泡茶倒在了他的脸上。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对于蛮宁来说,尽管当混混的时候,买得起一块钱的野茶,他也避而远之。那茶原来也是不怎么尊贵的百姓喝的。
听周围的穷人家,谁谁谁能总去茶馆儿,便说他家发了财,过上了清闲的日子。是的,比喝野茶更高级,仿佛用些钱便能和原来划开界限,这便成了蛮宁的向往。
尤其是后来认祖归宗后,因为祭司的地位,而得到高价的礼品,喝到城中富贵人家也喝不到的名品时,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宽慰和满足。
因为过上了这种曾经想象中的体面生活,也因为和以前的肮脏卑微划清了界限,所以他也不怎么在乎在老祭司院子里住着的时候,来来去去的那些莺莺燕燕。
王家送的最多。
“每个人都得有点爱好,就像你爱茶。做人上人,没点儿爱好,还怎么让他们这些个人来孝敬。”蛮宁的父亲如是说。他并不觉得年逾花甲的人霸占一些少妇少女是多么无耻的事情。喜欢了,永远有人给送;不喜欢了,原路遣回去,总有人给善后。
蛮宁因为童年的阴影,对女人有些厌恶,自然不会插手他老父亲那点风流韵事。
但是就在蛮宁做学徒的第十年,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看起来三十岁的女人找上门来,说是老祭司的女人,那女人长得有几分姿色,说自己送来的时候还是少女,跟了老头很久,却被赶出了门。蛮宁不大爱去老爷子的后院儿,自然对这些女人没有印象。再者说了,少女身进来的又如何?那老头一辈子,恐怕自己都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女人。腻了,就再也不见了。就像他对他母亲做的一样。
蛮宁漠然地打发道:“你说的我统统不知。再说,你也找错了人。”
谁知女人下一句却让蛮宁心中警铃大作,她看着他的样子楚楚可怜,看到她很容易想到凌霄花,“您就帮帮我吧。您是他的爱徒,帮我捎句话吧。实不相瞒,离开宅子后,我这才发现,怀了祭司大人的骨肉。”
是的,老祭司并没有让别人知道他有儿子。
别人都以为蛮宁是老祭司的爱徒,关系却像养子一样亲,因为老祭司实在对蛮宁付出了很多师徒之外的东西。比如教他认字,教他巫祝,帮他成为一名祭司,日后继续在黎城立足。
托老祭司的福,他考了两年,才通过祭司工会的认证,终于在四十岁那年得以接过黎城老祭司的任。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老祭司唯一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