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找找,一定能找到的。倘若实在找不到,也是我们命该如此。”王哲说道。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前一天还是生龙活虎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年,这一天居然就谈起命运了。人生际遇无常,匪夷所思。红姨和小野狗默然不语,只是帮忙。
三人翻得满头大汗,日头过午,烈日在衰弱之前,发出了一天中最强的光芒。烤得地面似乎都要化掉。
王哲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回奴隶堆了,知道那边怕是已经将他定了逃奴。然而即使回去,也逃不过累饿而死的命运。
“已经往外翻了三条巷子了,不能再远了,再远就要被人发现了。”王哲回到张家祠堂,颓然坐地。红姨面带忧色,拿着一片叶子给小野狗扇着风。
“倘若命当如此,也是无奈。”红姨轻声道,“只可怜我家小公子,年纪轻轻便要一同去了。”
王哲侧身看了看耳房里卧地不动的张四,心中忽起一阵懊恼:“倘若刚才下手轻些,没打死这个张四,也许还能逼问出来——咦,电视上不是都说第一次打死人都会很慌吗?我怎么没那种感觉……”
一时半会出不去了,他反倒冷静了下来,也寻了片叶子给自己扇着风。大抵人彻底绝望之际,多半就释然了。
“你家小公子就是这个小野……龙儿吧,你们是附近的?”
“我们是附近的人家,家中本也是大户,羯人突然犯境,家人来不及逃跑,只有我带着小公子逃了出来。却不想落入这重重军阵,日夜躲藏,食粮断绝,实不知道该去哪了。”红姨说道,“不知公子从何而来,也是这附近的人么?”
“我啊,嗨,说来也许你不信。”王哲呵呵一笑,“我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谁知道怎么就跑这边来了,还要被抓去当奴隶,还要被杀,真真是,招谁惹谁了。”他自忖命不久矣,倒是什么都能说了。
“公子不愿说也罢,还不知道公子贵姓?”
“我姓王,你就叫我小王就行了。”王哲道。
“你姓王,叫王八蛋。”小野狗突然开口。
“切,小野狗。”王哲随口反击。
“公子过谦了。公子柱石盛年,妾岂敢托大。就叫你王大哥吧,龙儿,见过王叔叔。”
王哲一愣,我才17怎么就叔叔了。他打量了一下红姨,只见她虽然饿得瘦削,但仍能看出年龄不大,偶尔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托付之意。
王哲突然有所悟:“这是乱世,20弱冠不合用了,17岁根本就不是小孩,而是能扛事的成年人,难怪这女子把希望押到我头上,因为我是成年男子啊。”
17岁的高中生,还把自己当小孩,没想到在这个时候,17岁的男子已经是顶梁柱了。
“王叔叔好。”
“好——好个屁,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比龙儿也大不了多少,叫叔叔就算了,叫王大哥就是了。”王哲实在不能接受被一个小孩叫叔叔。
红姨眼中溢出几分笑意,却没有反驳。
王哲觉得还是不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他有满腹的疑问,刚好有机会问出来。譬如这里是什么地界,年代,风土人情。他现在是两眼一抹黑。
“此地是创世坛,乃是大周皇室祭天的重要所在,每隔三年的夏末秋初,又或是重大战功,大周皇室都会兴师动众来此举行祭天大典,一来天子代天牧狩,当据实以禀天,报功揭过,或赏或罪,以慰万民。二来求告上苍,祈降和平,风调雨顺,谷丰丁旺,水火旱蝗,诸灾不侵,制夷御寇,昌武固边。
红姨娓娓道来。
“十年前,羯人蜂起于北,攻城掠地,屠我百姓,掠我财帛,大周不能抵御,北线崩溃,边军重整于创世坛,由镇北王一统,御敌于外。由是相持十年。妾在深闺,亦尝闻北地故国,民不聊生,羯人残暴,亘古未见。是以我等不论老幼妇孺,同仇敌忾,皆出其力,妾也曾缝衣制履,以竭末能,支援王师。未曾想今日镇北王竟兵败创世坛,此地也遭羯人荼毒。可怜多少无辜,不是没于战乱,便是饿殍于野。我等孤儿弱女,覆巢之祸岂有得免。
“妾尝闻,方今天下羯人十占其五,未知真假,难道当真天道不明,我大周昌文重礼,却节节败退,腥臭蛮夷,反而大行其道。”
王哲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是说古人大多是文盲吗?这红姨说话一看就是读过书的样子。只怕不只是大户人家那么简单吧。
幸好自己还是背过几篇古文,能够理解。
“所以……呃,是以此地原是大周以北最后边防?那大周岂不是完了?”
“乱军之中,妾实不知。不过今上励精图治,不是轻易言败的。镇北王兵马精熟,一时失败,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搞什么,羯人都十占其五了,这还是自己学过的历史吗?王哲摸着下巴。
“羯人都这么强了,大周为什么不投降呢?融合完了不就不打仗了?”王哲说道。
红姨的眼神突然变了,像是看到什么妖魔鬼怪一样,连小野狗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王哲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王公子,人岂能为兽?”红姨声音还是轻柔缓慢,有着浓浓的失望,却还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真的是个王八蛋。”小野狗喃喃道。
王哲脑海中掠过种种,仿佛又一次看到高进惨死在自己面前。
王哲大惭,后退一步,深深一揖。
“红姨所言甚是,是小子胡说了,小子自来此地,先是,同窗好友无辜被杀,后是,强抓小子去当奴隶。奴隶们吃穿皆无,随意打杀,好好一个村子,烧成白地,不知道多少人死难,又有多少人无家可归。种种兽行,人神共愤。小子却妄言投降,实是该死!”
他从旁观者视角转到现实。高进的无辜就戮,自己的窘迫境遇,无一不是拜羯人所赐,思量及此,再难站到局外人的角度说一声融合而已。
“红姨且恕小子山野粗人,不明事理之过!”他又是深深地一揖。
“罢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王大哥以后便知道,我大周视羯人为兽,非无由之论。”
“小子谨记。”
王哲待要再问些风土人情,地理掌故,外面却开始传来一阵阵骚乱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