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一阵碎步声,先进来的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看见屋里的情况,也不多问,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等待。然后是几个脏汉陆陆续续进屋,还挟带着数名女子。
女子们本都是一脸绝望的样子,进屋后大为惊奇,张老大说了一句想逃命的就闭嘴,一个个乖得像鹌鹑。
王哲偷眼一看红姨,发现她一双美目都注视在张老大身上。
“娘的,这才叫能扛事的男人啊。我就是个废物。”王哲突然冒起这个念头。再往红姨怀里一看,小野狗冲他做了个鬼脸。
“人都在这儿了?都安静点,门掩好,丁兄弟你断后望风。”张老大招呼好众人,然后一指王哲,“你,走第一个。”
王哲应了声是,打头钻进地道,却被张老大拉住。张老大从身后拿出一个头盔来,正是他从王哲这里勒索的,“戴上。”又掏出一根火折子点燃,也一并递给王哲。
王哲接过头盔扣好,拿起火折,点了点头,更无二话,打头钻进洞中。
洞内有些腐败之气,但还好,并非没有氧气,火折子依旧燃烧。王哲踩下几步阶梯,约莫下了三人多高,地道转而向横,愈加宽广,能容三人并行。
身后人陆陆续续下来,跟在王哲身后。
地道平直,直通向前,无曲无折,地板条石砌成,两侧砖墙立壁,潮湿阴冷,每隔数丈还有侧凹小室,内有腐朽木架,架上残存刀剑,俱已锈蚀不堪,更有兽口小孔,不时吹进风来。
走了半小时左右,遇到一个横向岔口,边上有一块小小铁牌,上书几个隶书小字:“西一卫”。但张老大挤了上来,叫王哲只管往前走。
王哲都快走出幽闭恐惧症来了。幸好逃命的欲望支撑着他,也就不怎么在乎环境了。
又走了半小时左右,前方是一个转而向上的阶梯,别无他路,王哲走上去,发现顶端被盖死了。
“张老大,推吗?”王哲问道。
张老大凑了上来,伸手轻轻敲了敲,然后双手发力向上推动。王哲赶紧帮忙。
盖物虽重,两人费了一番力气掀开了。
这是一块圆形的铁盖,本身倒没多大分量,但上面压了一具死尸。死尸看样子是个军士,体态魁梧,着甲风格大异羯人,通体鱼鳞叶子甲,旁边摔了一个铁盔。
铁盖之上,是一个红砖彻成的小间,雕梁画栋,壁绘五彩,条条经幡垂落,香云积顶。这种小间无窗无牖,不是用来住人的,而是供奉土地诸灵,此时中央供台上的供奉小像已经摔落,香案倾颓,香灰乱洒,两根红油大烛燃至一半,散发着淡淡的异香,如檀如麝。小间有一道窄小的门通向外面。
“果然隐蔽,此处若不是着意搜索,怎么也发现不了这个地道。”王哲啧啧赞道。
“要不是卫所兄弟用命遮掩,怕也难说。”张老大帮那死尸戴好头盔,系好系带,摆正姿势,自己立正站好,右手握拳,用力捶了一下胸膛。他身边的脏汉们也和他一样,立正捶胸。
王哲想问这是什么,一想这应该也是无关紧要的蠢问题,就不问了。只是学着样子,也来了这么一下。
张老大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几个身手敏捷的汉子悄步摸出供奉小间,不一会,打了几个唿哨,表示没有敌人。
张老大领着人走了出来。
王哲看了一眼外面,仿佛回到了刚来的时候。
平整的地板上全是死尸,这些人着盔带甲,一望可知都是军士。周围焦枯的树木、残存的怪石,依稀能看出这里以前是一处风景优胜所在。
王哲转移视线,一座高耸入云的宝塔一下子占满了视野。六角飞檐,瑞兽罗列,雕栏玉砌,招凤引凰。看样式,正是他在西二卫村远远看到的宝塔。只是这平常宝气庄严的高塔,现在烟熏火燎,底部乌黑一片。瑞气凡火,上下交击,如同仙魔大战。
王哲心中升起奇怪的意念,仿佛塔内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
“护坛圣塔也烧成这样了。”王哲身边的华发老者叹息道。
张老大招呼众人去捡拾尸体上的兵器,自己托起老头的手臂:“黄先生,你还能走不?”
老头拄着一根木棍,腰身都佝偻了,眼光中尽是浑浊。比王哲之前见他时还要苍老。大约是长时间在地道赶路,耗费了不少精力。“别管我,我这把老骨头,死在哪都是死,抓紧时间,忙你们的。”
张老大点点头,也加入到搜刮尸体的行列中去。
王哲对创世坛好奇已久,只见此地地处高岗,南临大河,北望群山,接天连地,旷目神驰。
无数青灰色的长砖大石因地制宜,筑成了庞大的伞状高台,趴伏在这片高岗之上,像是与大地融合在一起。高台每层台阶纵横宽广,如同跑马场一样辽阔,东西南北四隅各有一条正道,通达顶层,道中浮雕四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栩栩如生,各镇一方。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维起棱,有如龙脊,四维之角各镇有一巨型石筑人像,背中央而面四方,各持兵器书笔象笏等物,或狰狞或飘逸或淡泊或庄严,风格殊不相同。围绕四座石像,又有四脉分祭神坛,如众星拱卫,四隅四维,暗合天地八方,气象万千。
王哲等人所在正是中间某一层台阶,此地土石混筑,上建数处错落有致的建筑,联廊隔院,月门相望,青瓦挑檐,基石厚重,格局庄严精致有如帝王宫室。其内假山流水、奇花异草、修竹妙树、雕栏玉柱、暗渠地沟,一应俱全。
与其说是一个祭天神坛,倒不如说是一个仙境雄城。
只是此刻血染大地,处处死气。
张老大叫了一个兄弟把老头背上,一行人分前哨后卫,小心翼翼觅路前行。王哲和几个女子一起,混在中间。
一行人贴墙根,溜暗沟,倒像是熟门熟路,王哲满腹疑问,但屡遭打击,他已学会了不要随便问为什么,没人有义务当教师爷。也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羯人,还是尽量找到安全的地方才好。
队伍翻脊爬坡,渐行渐高,最后竟到达高塔之下,那高塔巨如插云之峰,顶天立地,似乎要向蚂蚁般的众人压下来。王哲来不及品味震憾,被众人裹胁着慢慢绕过巨塔,然后在另一侧开始下坡。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王哲向前一看,只见张老大等人示意大家蹲伏。他赶紧和周围的人伏低身子。
有情况。
前方突然传来几声闷哼,王哲急忙看去,队伍前方拖进来一个相貌异常的人,几个脏汉按手捂嘴,不一会儿那异族人就没了声息。
“是游哨,羯人还没走。”张老大沉声说道,“现在不知道我们的人在哪,我意向南突围,越过汤河,汤阴那边应该还是安全的。”
周围的脏汉道:“喏!”
搜光了那异族人的武器,把尸体藏好,队伍又动了起来。一路上,看到落单的羯人就下手,加上之前搜尸的收获,这一支小队伍也不算手无寸铁了。张老大手持一把镔铁枪,背着一张硬弓,脸上总算有了些满意的神色。连王哲都拎了把刀,看着不重,上手死沉。
不知道走了多久,王哲回头看去,那高大的宝塔已经变小了。他心中愈发空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离自己而去,不可捉摸。
不管了,还是先逃命吧。
身边哎哟一声,却是小野狗摔倒了。毕竟是个小孩子,折腾了这么久,体力已然不支。王哲看了看红姨,发现她也是气喘吁吁。
“我背他吧。”王哲吃了别人半块面饼,却没帮上什么忙,过意不去。
小野狗待要拒绝,已被王哲扶上脊背。少年的背并不宽阔,但承载一个稚童还是绰绰有余的。小野狗疲惫不堪,不多时竟然在他背上睡着了。王哲感受着背上的重量,像是背着一个小小的世界。
红姨看着在王哲背上酣睡的小野狗,美眸中眼神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