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安城街头热闹非凡,人声鼎沸。这座世代由宇文家族管辖的城池是南淮的富庶之地。人来人往,迳流不息,满是祥和之气。却鲜有人知,这南淮的天朝早已政变纷纭。
忽的,从川流不息的人海中挤出一个瘦弱的身影,手中提着一束刚包好的药包。
那是一个少年,差不多十一二岁的模样,身上的衣物都灰突突的,掩盖着质地极好的料子。少年那张稚气未退的脸上意外地带着超越年龄的成熟,眉宇间的英气早难以掩饰,炯炯的双瞳中满是年少的意气和难以掩盖的几分狡黠。
少年身量虽小,可脚下却是步履如风,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也毫不费力。
不远处,一个人群吸引了少年的注意。那人群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当中还不时传来拍手叫好的声音。本能的好奇心驱使着少年想挤过人潮去一探究竟,无奈人太多,少年挤了半天,却纹丝未动。
少年急得直跺脚,一抬头便看到人群边有一棵遮荫的大树,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心下便有了主意。只见少年身形一闪,不出几下便登上树顶,自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朝树下的人堆中望去。
人群中围着的是两个卖琴艺的,一老一少。年长的那个是位年过五旬的老人家,仿佛身体不是很好,静坐在一旁。年少的那个身量纤纤,身着青衫,头上戴着一顶青色斗笠,脸上又遮着面纱。这么严密的一番打扮,更是勾起了少年的好奇心。少年很想看清那人的脸,可想这一身打扮,大概连人是男是女也分辨不清吧。
只见那年少的向围观的看客略施一礼,转身坐在一张古琴旁,拨动琴弦,琴声随之唤起。少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得那一瞬间,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不少。
少年在心中暗自思忖:“这是《潇湘水云》?又不太像,如此倦郁之曲,在此人手中怎得如此的……如此的……
很难描述,少年在头脑中寻思良久,如果非要找个词来形容便是”静,处变不惊的静“。
既不属“为潇湘之云所蔽”的惓惓之意,也非“寄水云之为曲”的悠然自得之兴,倒有些“惟愿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的偏安一隅,抽身离世的洒脱。
不知怎得,莫名给人一种归属之感。
少年想起从前,母亲也会为父亲抚琴,而他就像现在这样,趴在大树上偷听母亲抚琴。只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良辰美景如黄梁一梦,一去不回。
少年微眯起双眼,又不觉看了树下那人一眼。看他的身量必定要比自己还小上一些,可琴技却没有半分青涩,相反弹得极好。毕竟是《潇湘水云》这样的曲子,没有几年的基础和勤加练习必是难成的。
更何况这人的琴技又是另一种境界,仿佛他的表达方式并不仅限于曲调,更像是凌驾于其上的一种倾诉,一种超然,极静之美。
“若是母亲还在,更不知该如何欢喜了。也不知和家里那个小阿璃相比,两人谁更技高一筹一些。”少年这样想着。
一曲终了,人群中爆发出的阵阵掌声将少年从回忆中剥离,继续观察起树下的一老一少。
只见一旁的老人家站起身来,向各位看客见了一礼,徐徐道:“老朽不才,一辈子只收了这一个徒弟,我这个徒弟是不可多得的琴艺之才,虽年龄尚小,但却颇有天资。老朽在此多谢大家的厚爱······……”
后面老者又说了一些,无非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无钱的捧个人场“之类的云云。期间,少年的目光一直未离开过那个弹琴的年轻人,眼中满是佩服得神情。
正当少年看得出神得工夫,人群中忽然骚动起来。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伙人,一上来便将这一老一少团团围住,围观的看客一见来人的架势也不禁让开。
有几个胆大的私私窃语着:
路人甲:“哟,这是怎么啦,怎得来了这么些人?”
路人乙:“看这样怕不是惹上了陆家内位老太爷。”
路人丙:“听说这陆老太爷祖上积了些功德,就连官府也是要让他几分。这俩人怎么就得罪了陆老太爷。“
路人丁:“这么大的阵仗,这二人今日怕是凶多吉少啊。”
路人戊:“唉,只可惜了这伶俐的孩子。看着样子也没多大。”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来人群走出了个中年男子,油头粉面,肥头大耳,长相着实让人厌恶不堪。男人这一身打扮,虽是绫罗绸缎裹了一身,未免俗气,看样子是陆府的掌事没错了。
少年不仅眉头一蹙,心中隐隐传来不安。
那中年男子径直走向人群中的一老一少,要耀武扬威的模样,显得他那肥硕的身躯愈发的令人厌恶。
“老爷子,可让我陆三好找啊。“那掌事说得一脸诚恳,脸上却浮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老人一看这架势,自知躲不过,却还是将身后的孩子紧紧的护住。冷哼一声,冲那个叫陆三的人道:“呵,陆管家这么大的阵仗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靠着陆老爷在这里作威作福吗?”
“哼,老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老爷从未想为难你们,只要这小妮子乖乖跟我们回府,老爷保证不会为难你们。交出人,陆老爷不仅会赏你一笔钱财,这小妮子入了陆家的门,也必是享尽荣华。总比你们这样颠沛流离,遮遮掩掩卖艺要好。“
“你放屁,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陆老太爷安得是什么心。休想打我徒弟的主意!只要有老朽在一日,必不会让你们这帮人得逞。“
听了这话,在场的众人都猜出了事情的原委,议论纷纷。谁人不知,那陆老太爷今已年过五旬,府中更是妻妾成群。
陆三见势不好,忙语调一转。
“你这老头这般蛮不讲理,我们老爷并非是强迫你们。大家可都擦亮眼睛给我看清楚喽!”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据“。
“看好了,这字据上写的很清楚,这小妮子的爹欠了我们陆老爷银子,多次讨要无力偿还,自愿把女儿卖给我们陆家的。这小妮子自己还画了押,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老头,你可要看清楚了。即便是到了官府,这也是证据!倒是你们,钱也不还,人也不交,还在这里搬弄是非黑白。小心我们到官府去告了你!“
这下,场面再次安静下来。那老人家看了看眼前的字据,一时间失了语。
“他不是我爹爹。”突然,身后的孩子发了话。那孩子从老人的身后迎上前来,直指着陆三手里的字据。“那人欠你们钱是不错,可他一不是我的父亲,二这字据上的手印也并非出自我手,至于是怎么来,我想陆掌事该比我清楚。这不过是你们强抢豪夺的借口罢了。”
“嘿,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休要再这里信口雌黄。这字据上写得清清楚楚,难不成我们陆老爷还犯得上污蔑你们这几个钱财不成?”陆三显然被这孩童逼急了,慌忙补充。却正中那少女的下怀。
“适才陆管家说了要报官,我看不错,就是要上了公堂,才知道究竟是谁在这里信口雌黄。陆老太爷自然不至于污蔑我们这些钱财,可你们这些个仗势欺人的,难保不会动什么歪心思。相信陆老太爷德高望重,若知道手下人做出这等事来,想必定不会姑息。“少女说得字字铿锵有力,又惹得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陆三一时间慌了神,明是打着陆老太爷的名号替陆老太爷办事,如今倒让这小丫头把火烧到自己身上,这里面的事儿说到底还是不能见光,要真是闹到了官府,他陆三可就真是进退两难,左右不是人了。
“呵,有意思。“少年自然看穿这小丫头的心思。
这姑娘不仅遇事镇定,既清楚地道出了事情原委,还说得这样的委婉,将过错全部推到了陆三等人的身上,官府会包庇陆府,可未必会护着陆三。想必即使是上了公堂,官官相护,陆老太爷也不会为了几个奴才而落人口舌。着实是聪明之举。
在如此紧张的氛围中,树上的少年一直盯着树下的女孩,眸中的神色显得熠熠生辉,本就俊逸的面庞上勾勒出一丝笑意:“好伶俐的姑娘。”
陆三见场上不利之势,向那几个家丁使了个眼色,那几个身材魁梧家丁,一齐冲上前去抓住了少女的手臂,使劲向后拖去。老人家死死地护助女孩,那孩子也是死命地抵抗。撕扯中,女孩头上的斗笠掉落。
轻纱之下的朦胧勾勒出少女清秀的面容,剪水般的双瞳看得少年一愣,那眸中的神色,有种难以描述的美,好像清澈见底的湖面,又似是秋日里的星空,和她那琴声一样。即使是这样浑乱的场面,焦急的神色中,眼底那抹宁静也好像从未消散。
“好静。”少年又一次在心中这样想着。
无奈这一老一少与那些家丁实在是相差甚远,很快那些家丁就控制住了老人和女孩。
围观的人群虽然心有不忿,可任谁也不敢上前主持公道。若是得罪了陆家这位老太爷,这浔安城怕是就呆不下去了。
看着这一张张愤愤不平却又无计可施的脸,陆三的得意又重新回到他那张油腻的脸上。他大摇大摆地走到老人面前,猛地朝老人的肚子上挥了一拳。老人脸上顿时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嘴角渗出了点点血迹。少女看到这一幕,拼命的想挣脱家丁的束缚,朝陆三大喊道:“有什么事冲我来,你别为难我师傅。”
“哟,那小的哪敢呐,您是天生的贵人相貌,日后进了陆家,您就是主子,奴才只不过是帮您回想清楚,这字据上的手印是不是您自己盖上的?”
陆三那张油腻的脸凑到少女面前,一字一顿地威胁道:“要不您在好好想想?”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家丁冲了上来,朝着老人地后背重重地踹了一脚。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少女的声音中明显夹杂了一丝哭腔,极好看的双眸已被濡湿。可那眼泪就好似如此倔强一般,就是不肯滑落下来。她紧咬着嘴唇,被两个高大的家丁架在当中,本就单薄的身子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没人注意的是,嘈杂的人群中划过一道黑影,正向着停驻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赶去。
“小爷,是两个卖艺的被陆家的人围住了。好像是为了……”黑衣侍卫向端坐在马车中的主子描述着前方人群中的种种。
还没等侍卫回禀完,马车上便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听起来还夹杂着一些年少之音,可语气却异常的成熟而深沉。听到陆家的名号,显然很是不悦,当即便打断了侍卫的话。
“陆家?”
侍卫顿了顿,回答道:“禀小爷,正是我朝陆懿老将军所留一脉的陆家。“
马车中的小主子听着这话不禁冷笑:“想这天朝也该变天了。现今就连区区陆家竟也敢拦我宇文一族的车马,陆懿生前留下的内点儿军功,我也该代天朝同他陆家算算清楚了。“
“诺。”那黑衣侍卫向车中的主子俯了俯首。示意马车向人群方向行驶。
此时,树上的少年正望着树下的情景焦急不已。伸手从衣袖中掏出几颗弹丸状的东西和一只便携式弓弩,趁着陆三不注意,将弹丸发射出去。这弩是少年家族的独门暗器,弩身很小且极其轻巧,可一旦发射威力不容小觑。
只见弹丸直直的砸到陆三的脸上,正中眉心。陆三来不及防备,被打了个正着。只觉头顶一阵眩晕,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捂着脑袋大喊道:“谁?谁?哪个不要命的还敢管陆家的事。”那滑稽的样子惹得人群哄堂大笑,一时间,人群更加的骚乱起来。
几个家丁见状,急忙去扶陆三。可还没等走近,又被不知道从哪飞来的什么东西砸到脑袋上。人群中央,顿时传来几个体壮如牛的男人的哀嚎声。
少女趁势挣脱了家丁,跑到老人面前将老人搀扶起来,直到这时,一行清泪才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师傅您没事吧,要不要紧。”少女的声音轻柔,充满了焦急。
老人替少女擦了擦小脸,安慰道:“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不知是哪为英杰出手相助,老朽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恩人。”
被搀扶起的陆三失了面子,已经气到了极点,竟直接向师徒二人冲来,咒骂着,“好你个老东西。看我不弄死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一晃而现。是刚才那名黑衣侍卫一把拽住了陆三的胳膊,还未等人们反应过来,陆三的胳膊便伴随着一声惨叫生生地在众人面前被折断。人群一下子都被惊得四散而开,让出了一条路来。一个马车从后缓缓驶出,正停在众人前面。
陆三已经躺在地上,疼得是龇牙咧嘴,肥硕的脸上汗如雨下。
黑衣侍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纸“字据”,将其呈给了车中的小主子。“小爷。”
帘子撩起的瞬间,一张白皙英俊的面庞映入了少女眼中,那明明是个年龄不过十五六岁的男子,却受到如此高人礼遇。
“这字据确是画了押。”车中又飘来那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轻缓地,却又带着无法让人忽视的凌人盛气和杀伐决断的寒意。
“那并不是我的手印,小女……小女可以证明。“说罢,少女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把匕首,向自己的纤细的手指割去,想以正清白。就在刀刃要划破肌肤的一刹那,马车中又响起了一道声音。
“且慢,姑娘的手是用来抚琴的,实在不适合拿着匕首。“
近乎是同时,少女手中的匕首不知被什么东西击落在地,匕首落地的清脆声弄得少女心头一惊。
紧接着车上传来了嘶嘶拉拉的声音,车中的男子未曾分说什么,竟直接将字据撕毁!
地上的陆三见状傻了眼,可马上又向车中人吼道:“哪里来的野人,也敢管我们陆家的事,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罢,便张牙舞爪地要冲马车而去。
还未等他靠近马车,霎时从马车中飞出一物,直接砸中了陆三的眉心。眉心接连惨遭两次重创的陆三彻底被砸晕了过去,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再当众人看清了那从车中飞出的物品后,不禁惊呼起来。
金子!赤裸裸的一锭金!
有几个围观的小商贩彻底被瞎傻了,想来自己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几个家丁连滚带爬地拿起那锭金子,刚刚拿起却被金子上的一个“霁”字吓得连腿都软了。“这是……这是……官饷!”
要知道,“霁”字不是在民间能看到的,那可是皇室之人专属,普通人可是要犯忌讳的。那么车上坐的必然是——皇室之人。
“够了吗?”车中声音再次响起。
“够了,够了!“几个家丁差点连魂儿都吓飞了,忙抬起晕过去的陆三拔腿就要跑,却被黑衣侍卫拦住了去路,只留下一句:“今日留你们一命,回去转告陆老爷子,这姑娘的帐跟你们清了,可小爷跟你们陆家的帐,小爷自会派人去收。”
闻此,那几个人更加吓得屁滚尿流,荒逃而去。
随后,马车也动了身。一阵微风拂过,掀起了马车窗帘的一脚,一个棱角分明的面孔落入少女眼底,那人面无表情,一对极好看的凤眼夹带着阴冷的邪气,怎么也看不出,竟是这样一个人替自己解了围。不一会儿,马车就消失在了人流攒动的街头。
少女呆呆地望着眼前地一幕,已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她将老人扶起,收了古琴,重新戴上了面纱。忽地,一个弹珠滚到她的脚边。少女将它拾起,那上面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花纹,像是一个图腾。她一下子恍悟这是什么,朝着那马车的方向又望了望。良久,她小心翼翼地收好弹珠,和老人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树上的少年直等到这一老一少安全消失在人群中,才翻身下了树。这才想起手中提着的药包,急身也插到人群中向远方奔去……
这三个年轻人并不曾知道,这偶然的一次相遇,代表着什么,又预示了什么。他们更无法预料的是,自己又会在不久的将来为彼此的一生,埋下多少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