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唐成而言,如今道城里的事情都在井然有序的运转着,衙门里的事情有熟悉业务的冯海洲和张相文操持着,他尽可以放心。而大雅至正园里的审诗之事在孟浩然的领衔之下,也自正常运转,尤其是在增设了评诗这样一个固定的常态化机制之后,大雅至正园在道城文坛的影响力愈发来的大了。至于唐成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忙碌着的版印诗集也最终完成。
“来福,老何要买的那两首诗你真交给他了”,大雅至正园后的书斋内,若有所思的唐成边叩击着身前书案上犹自散发着淡淡墨香的版印诗集,边抬起头来向来福问道。
这几天为配合造成已经“跑路”的假象,来福憋在园子里连月门都没出过。
“那两首诗是我亲手递给老何的”,口中边说,来福还自袖子里掏出一张飞钱来,“大官人你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就是那天老何给我的飞票,还说我卖诗之事大官人必定是能发现的,届时大官人肯定饶不了我,让我赶紧拿着这钱跑了是正经。看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这八十贯飞钱又不是个小数儿,还能有假?”。
“嗯”,闻言,唐成一拍身前那厚厚一叠的诗集,站起身来负手绕室沉吟道:“试探也试探了,本钱也下了,诗也拿了,那老何他主子为什么不用呢?”。
前些日子在何家老仆役对来福反复的试探之后,终于提出要买诗,买唐成还不曾对外发布过的,没有人传唱,也没有人知道的诗作。听到这个消息后,唐成将计就计,给了两首此前备下但后来没用的诗作以为交易。
为配合这个圈套,唐成甚至不惜专门版刻了一本没录入这两首诗的假诗集以取信老何。实际上,就在来福交易这两首诗的前半天,录有这两首诗作的真诗集定稿已被送到了观察使于东军及道学学正大人的案头。所用的名义自然是请他们为诗集作序。
既能请这两位大人为诗集做序,又因时间差借他们做个何仲达偷诗的见证,这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然则,自打那天之后,日子已过去有几天了,连两位大人作好序后的诗集定稿都已版印付梓,新诗集已然送到唐成案头时,分明早就买了诗的何仲达那边儿竟然还没个动静儿。
这些天唐成密切的关注着士林的动向,是以他可以确定无疑的知道,老何的确是买了诗,但他也的确是没用自己的名义将买去的这两首诗对外发布。
诡异,真是太诡异了。事情发展到现在,反倒让唐成为难起来了。而今他这诗集已经印好,论说那几位宿老那里该送的也得送了,但是因这还关联着给老何下的那个套儿,此时他还没上钩就使杀器暴露……
靠,老何到底在搞什么鬼?前面分明半只脚都已经踩进套儿里了,怎么偏到临门一脚的时候哆嗦着不肯踢下去?
手头上别的事情都很顺利,偏在这件事上犯了难,眼瞅着鱼儿咬了钩可就是不往下吞牢实,这种被动等待的感觉真是郁闷的很。负手在书斋内绕了几圈儿的唐成重重一拍那堆诗集,“走,来福,出去透透气儿去”。
闻言,来福一愣,“大官人,我也去?万一被老何他们看见……”。
“无妨”,唐成摇摇头,“何仲达直接把诗用出来固然是罪行昭彰,省了许多麻烦。但即便如现在这般情况,单凭他们在你手上买诗之事,亦足以让何仲达身败名裂,不过就是添些麻烦罢了。我还能一直等着他不成?再则,他一日不用那诗,未必你就一天不出这园子,走”。
来福这几天也是憋的很了,闻言自然是欢喜的跟着唐成往园外走去。
时令已是夏末秋初,天儿不冷不热的在街上逛着发散发散倒也舒爽,唐成一路闲走一路闲看,最后瞅瞅时辰差不多了,索性就在路边一个担子摊儿上甩开膀子吃了两大碗酸浆面,这个摊子上浆水和面的味道倒也不错,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唐成就觉着面的味道似乎总是比金州王老爷子做的要差点儿。
吃完面,出了一额头白毛细汗的唐成也懒得擦,离了担子摊儿后蓦然心头一动,“来福,咱们到何园看看去”。
刚刚会钞完走过来的来福闻言差点一个趔趄,“大官人?”,不等他再说什么,唐成已当先往向前走去。
当日唐成曾与孟浩然来过何园,眼下这回也算得是故地重游了,边悠闲的往前走着,唐成自然的回忆起那一天的经历来,尤其是在想到那四个“慕胡女”时,他的脸上油然浮现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来。
同是穿越者,看来自己的运气还是不够好啊!这要是搁在别的穿越者身上,只要一次遇见这样的豪放女,后面必然是要接二连三的再巧遇,直到把这四个富家少女统统放倒在床,胡天胡地的来一个“四飞”才算真男人,那儿像他这样倒霉催的,小腰也搂了,小脸也贴了,居然就再也碰不着了!
脑子里不加约束的胡思乱想,没用太久的功夫,唐成已再次站到了何园前。
青瓦白墙依旧,墙后青青垂柳依旧,但比之上次来时外面拴着的那么多高头健马,此时的何园分明冷清寂寥了许多。而上次来时还大开着,此时却紧闭的红门愈发为这份寂寥增添了一个最好的注脚。
“门前冷落鞍马稀”,喃喃的说了一句后,定住脚步的唐成便随意闲看起来。
若不进去的话,这样的地方又有什么看头儿?站了一会儿后,见唐成兴致渐淡,来福凑上来道:“大官人,待会儿回去之后,小的就去衙门首告何园怂恿并收买小的偷盗大官人诗作”。
这个来福啊,遇到这种坑人的事儿时,他的反应还真不是一般的快。
“大官人身份不同,总不好上公堂的”,见唐成看过来,来福嘿嘿一笑道:“这事儿自然该是小的去”。
正说到这里,来福脸色突然一变,“哎呀,老何出来了”,嘴里说着,他下意识就已拉着唐成要背过身去。
唐成没动,抬眼之间,恰与刚从何园小侧门走出的何仲达眼神相对。
看到唐成,何仲达明显一愣,惊愕,仇视,恐惧……对视的一瞬间,他的眼神之复杂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 片刻之后,他分明从身边仆役激烈的反应中明白了唐成身边的来福是谁。
伸手抓住正准备去找来福的仆役老何,何仲达的眼神放弃了与唐成的对视,飘高看了看一片蓝天白云的同时,他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又如释重负的叹息。
是的,如释重负!自打贴身老仆从来福手上拿回那两首诗的那一刻,何仲达就再也不得安宁,一生声名尽毁的恐惧与死后备极哀荣,身登《地方志》的诱惑就像搅面团儿一样在他心里翻来涌去,颤抖的手捧着那两首诗,他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白天里也是心神恍惚,巨大的恐惧与同样力度的诱惑就像两盘石磨,来回碾磨着他那早已是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定的心。
这样心里备受折磨煎熬的日子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实在是有些太难过了,难过的让何仲达自己都感觉要被逼疯了一样,但是,就在这一刻,在看到唐成与来福的这一刻,他终于解脱了。
终于不需要在痛苦的煎熬中做选择了,看着头顶上或卷或舒的行云,突然轻松下来的何仲达心底突然莫名的生出一股悲哀来,这一刻,让他自己都感觉到奇怪的是,他悲哀的居然不是自己终究还是掉进了唐成的圈套,身败名裂的结局已经注定。而是……而是在这么多年的人生经历中,他竟然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注意到天上的行云卷舒是那么的好看。
作为一个诗人,一个习惯性伤春悲秋,对自然万物的变化更为敏感的文人,在何仲达一生的经历中曾无数次仰望行云舒卷,也曾无数次在诗作中写过云起云落,但那时的他看云就是为了凑诗,凑诗就是为了求名,名欲遮蔽之下,竟从未真正注意并体悟过这种简单的至美。直到今天,在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这一刻,何仲达却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了云起云落的简单之美。
人生啊,真是充满了讽刺!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越过唐成的头顶看着天际舒卷的白云变幻,何仲达缓缓吟出这首已然刻在他脑海中的五言来,这便是老何从来福手中买来的两首诗之一,“好诗,的确是好诗啊!”。
喃喃吟诵完毕,口中感慨着好诗的何仲达低下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他再次迎上了唐成的眼神,只是这一刻,他的眼神里已没有了刚才的惊涛骇浪,有的只是如脸色一般的平静。
他的未来,他的一生令名所系都已决于唐成之手,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平静的等待。
造化弄人,为了诗名钻营一生的何仲达在老之已至,诗名即将尽毁之际,终于成了真正的诗人。
人生啊,真是变化无常!
何仲达看着天上行云舒卷时,唐成也正在看着他,虽然时间过去的并不久,但眼前的何仲达比之上次来何园所见时已明显的苍老了许多,原本灰白的头发已经全白,堆在头上雪一般的刺眼,而上次来时看着精神矍铄的他现在已全乎一副老头子的衰弱了,以至于走出来时竟然还要下人搀扶。
更重要的是眼窝深陷的他一脸的疑惧与彷徨,这一切都足以说明这些日子里他是饱受煎熬,以至于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苍老至此。
看着眼前老态尽显,一副行将就木模样的何仲达,唐成蓦然便觉心下一空,再也没有了前两天挖坑得逞时的兴奋。
静静的看了看一脸平静的何仲达,唐成猛然转过身子,“走”。
“好嘞”,来福回头看了看何仲达,又看了看正对他怒目而视的仆役老何,脚下跟上去的同时,刻意用很大的声音道:“大官人,咱们这是去衙门吧”。
“此事罢了”,唐成淡淡的一挥手,“回去之后你便往三位宿老府里跑一趟,把版印好的诗集给他们送去”。
闻言,来福茫然的回身指了指何仲达,“大官人,那……这……”。
“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嘴里随意说着,行步之间唐成突然想到了一个此前从没在意过的问题,他为什么对何仲达的行径如此憎恶?
因为他是个诗贼?自己不也是嘛,且比他偷的更多;因为看不惯他的道貌岸然?好歹在官场里厮混了这么些日子,自己还没有这么幼稚。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想了许久,眼见着马上就要到大雅至正园时,心中猛然明悟的唐成终于找到了答案。
不是因为何仲达道貌岸然,甚至也不是因为他偷诗,真正的原因在于他偷了并且分享了专属于自己的红利。
对于任何一个穿越者来说,穿越本身绝对是最大的秘密,无奈的与以往的人生做彻底的剥离,在这个注定了别人无法真正明白你的世界,独自保守一个永远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的秘密,这是怎样的一种压抑?而补偿给穿越者的就是领先时代的穿越红利。
后世里很少有人能心甘情愿的与非亲非故的某人分享五百万彩票大奖,同样,也没有任何一个穿越者能坦然的让何仲达这样的人分享自己的穿越红利。
即便自己还有很多,即便自己永远不会用上,但当别人染指原本独属于自己的红利时,唐成依然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人心,就是这么的贪婪!
了结完何仲达之事后,唐成的道城经历也悄然的走到了尾声,分送诗集之后没过几天,金州道路彻底修好的喜报便已送呈观察使衙门,心中惊喜的唐成将大雅至正园事务委托给孟浩然,将观察使衙门的事务交代给冯海洲及张相文之后,便跟随观察使于东军的车驾一起出了道城,浩浩荡荡直往金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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