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回到暖阁的时候,脸上的怒气还未消,梁安跟在身后,一路上说着好话,嘴里小声说着,“我的万岁爷,您消消气吧。”
小皇帝一进屋便把地上的一只花瓶踹倒在地,眼里分明是恼怒的,可一抬眼便看到铺了绒毯的贵妃椅上坐了一个人,眉眼温顺,瞧着像是林间的小鹿一般,正是白慕辞。
她的手上环了一条绿色的小蛇,细细的,小手指一般粗细,没有丝毫杂色,宛如翡翠一般。那蛇正吮吸着她的手指,乖巧极了。
小皇帝忘了生气,好奇地走过去问她:“这是什么?”
她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说:“上古神物腾蛇,产自神界的东乡。”
他不信,眼里满是执意:“真的么,就这么个小东西竟然是上古神物。”
白慕辞也不争辩,依旧用自己的血喂着腾蛇。小皇帝觉得没意思便也不再看了,一旁的梁安默默地将碎掉的花瓶打扫干净,一切似乎都静谧无声,白慕辞却突然从贵妃椅上倒了下去,身子砸在冰冷的地板上,额间一滴鲜红的血滴若隐若现。
小皇帝半抱着白慕辞,嘴里说着:“梁安,快去请御医。”
小皇帝忽然觉得手中一阵刺痛,低下头一看,那绿色的小蛇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他想甩开那条腾蛇,却发现自己的头越来越热,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四处流淌。小皇帝涨红了脸,迷迷糊糊地倒在了白慕辞身上。
渐渐地,从小皇帝身体里出现一团白光,那团白光白得刺眼,白慕辞勉强睁开眼睛,只是额间的热量让她的心一直纠痛着。她清楚地记得,那滴额间血发热,睚眦便是遇到了危及生命的危险,他们因着血契性命相连,睚眦有难,她自然也是不好过的。
忽然之间,白光里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一身白衣,手持纸扇,长相俊美无边,和八九岁的小皇帝有那么点相似,不,眉眼之间简直一模一样。白慕辞晃神,难道这就是长大后的小皇帝?
那腾蛇见小皇帝身体里的灵魂出来了,便乖乖地溜回去圈在了白慕辞的手腕上,像一个翡翠镯子一般。
男人将手放在白慕辞的额间,他笑,说出的话却是醇厚有力,像是撞击在灵魂里一般:“原来你们的羁绊竟是血契。”
白慕辞早知道小皇帝不一般,却没想到他身体里竟然住了个这样的灵魂。她开口,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着:“你是谁?”
他说:“吾乃封疆。”
封疆?恶生门的祖师爷?
白慕辞愣了一下,没想到日日与她相处的小皇帝竟会是封疆。她上恶生门时,是一个一个台阶跪上去的,临西长老说这样才显得有诚意,祖师爷才会将恶生门的大门打开。现在想来,那时封疆早走上了轮回之路,将前尘往事都忘干净了,哪里还记得恶生门。
她艰难地爬起来,然后跪在了封疆面前,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她说:“拜见祖师爷,我乃恶生门四司之一,名唤白慕辞。”
封疆一抬手,一股灵气便将白慕辞扶起,他说:“睚眦那个小子,自出生便叛离经道,又心气儿高,竟会与你签了血契。”
白慕辞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见封疆双手抬起,一股灵气汇聚在丹田之处,一个金色的带着虚光的令牌浮现在空中,上面写着古老的文字,密密麻麻,如同那次签血契时显示的文字一般。
“诛魔令?”白慕辞惊讶地说。
“我用时光夹缝,通过你与睚眦的血契将这诛魔令交给他。”说罢,那诛魔令便化成一团光飞进了她的身体之中。
过了半晌,白慕辞摸了摸胸口,那股绞痛正在慢慢消失,难道睚眦已经脱离危险了么,这诛魔令才通过血契到他手上,那股绞痛便消失了。是什么样的危险需要用到诛魔令?
她说:“这诛魔令能到睚眦手中?”
封疆点头,不消一会儿,那虚幻的身影慢慢变得虚无,可白慕辞脑海里的声音还在回响,封疆说:“你知道两世界的传言吗?”
“两世界?”白慕辞摇摇头,这个是连神史都不曾记载过的。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世界外还有世界。”他说,“我曾在十几万年前偶然得知,本来是对这嗤之以鼻的,直到现在却开始渐渐相信。每个世界,都会有一个主宰,而我们这个世界的主宰,便是天命。天命是什么我们谁也不曾见过,可却知道,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便是遵从天命给予的规则。”
说罢,封疆的身体彻底消失不见。
白慕辞将小皇帝从地上抱起来放在暖榻上,还来不及细想,梁安便带着御医进来了。那御医一路上被拖拽着,等梁安看到躺在暖榻上的小皇帝时,腿都吓软了,怎么好端端的白慕辞没事,换成小皇帝躺在暖塌上了。
白慕辞说:“你别怕,他只是睡着了。”
小皇帝醒来时已是黄昏,白慕辞就坐在他旁边,低着头闭眼,脑袋微微摇晃。小皇帝刚坐起来她便睁开眼睛,叫了一句“祖师爷”。
小皇帝疑惑地看着她,嘴里问道:“什么祖师爷?”
白慕辞眼里难掩失望,她还想问他,关于两世界的传说,如果传言是真的,睚眦是不是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公然与天做对。他是神,纵然比人强,可到底还是斗不过天。
神族没有诛魔令不得插手人界的事情,便连鹿族长那样的人物也不敢贸然来到人界插手这件事情,唯恐受到天打雷劈的惩罚。
白慕辞的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按照睚眦的脾性,这样一个把没占便宜当吃亏的小气神怎会由着傅之河将人抓走。
那日睚眦忿恨地看着傅之河将白慕辞带走,内心的怒火却是滔天,像是要把人焚烧一般。
他活了十几万年,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八九千岁的小孩,被深海的鲛人哄骗一番就乖乖地被人用海藻绳捆着。可现在看来,也是没有多大长进的,一个两神之子竟然着了这魔物的道。
一片残骸之中,睚眦化为了人身,原本风起云涌的天空恢复了平静,西崖和凉月站在一旁没敢出声,此时谁都能看出来睚眦神色不太对劲。果然,睚眦将那不死鸟儿招来,一团火红,他飞身上了鸟背,嘴里说道:“叫上龙族的人。”
西崖没反应过来,便看到一团火红飞向天际,睚眦这是打算和傅之河正面开战了。
凉月知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仗,如今人界大乱,刚刚经历了一场厄运,在没有找到诛魔令之前,没有得到神族的庇护,那样弱小的人类便会被魔气吞噬,所以现在的结果是龙族贸然攻击,那么人多势众的妖界再加上傅之河的力量,定会将人界吞噬,打破六道平衡。
凉月跟着飞上了鸟背,她站在睚眦面前说:“贸然前去的话,恐怕人界会引起大乱。”
现在已经大乱了,却不能再雪上加霜,如今连两生花也是不能用了,傅之河找准了时机抓走白慕辞明显就是有备而来。
睚眦眼神冷峻,骨子里透出一股寒冷让人心生畏惧。他站在这苍天之下,孑然一身,宛若黑暗中的苍鹰:“这世上有三朵往生花,一朵在恶生门,一朵在阿辞身上,这剩下的一朵,便是在我身上了。他傅之河便是做梦也想不到。”
只是将他体中的往生花拿出去以后,他也会跟着消亡,因为如果不是往生花,他在七万年前就已经陨落。他忽然想到白慕辞的脸,嘴角微微动了动,喃喃自语,你能活在太平盛世倒也是件好事。
谁也没有想到,傅之河便是在半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对策,将大量的妖怪集结在他们必经的路上,一道魔气袭来时,不死鸟来不及闪躲,便被魔气侵蚀,毁掉半边翅膀哀嚎着从天上掉了下来。
万妖朝他们攻过来,那样不要命的架势。这里是人界,神有所顾忌,可是妖却没有。底下的绿色的树木发出一阵阵的黑烟,滚滚而来直冲天际,巨大的火圈将他们包裹其中。
睚眦看着眼前一袭红衣,嘴角含笑的傅之河,却没有见到白慕辞,想来是被他关在了某处秘境。现在想来,他早该防范于未然,她身上有傅之河最为畏惧的往生花,又有他身为人时的一抹执念,早该想到他不可能轻易放过白慕辞。
傅之河又放出了一些火球,那些火球带着魔气的剧毒,被烟熏到的人类都会全身溃烂而死,底下的哀嚎一遍一遍传来。傅之河是想用苍生逼睚眦放弃,他明白睚眦需要时间来寻找诛魔令,而他也需要时间来完成焚天之怒,如今这个节骨眼开战,没有众神用灵气做成的屏障庇护,人界将会遭受灭顶之灾,没了人界,六道平衡将不复存在。
睚眦站立着身子,突然抬起头狞笑一声:“救了这天下失了她,在我看来也是不划算的买卖。”
他化为龙形,一股强大的灵气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形成了一个保护屏障,保护着身下的百姓。他朝傅之河飞过去,一时间天崩地裂,风起云涌,层层沙土如飞瀑扬起。傅之河用魔气抵挡住了睚眦的攻势,下方的灵气屏障正在一点点破损。
傅之河冷笑,看着睚眦无暇顾及,趁机朝他劈了一掌。睚眦中了魔气,整个龙身像一张弓似的弯曲起来,他突然睁开那双因为疼痛而眯起的双眼,金色的眼里划过一丝狠厉,狠狠地朝傅之河肩膀上抓了一爪……
两人同时坠落,不死鸟支撑着残躯,飞过来接住了睚眦。
醒过来时他身在恶生门,公羊长老已给他配了许多灵丹妙药,服下去之后,原本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这些都是凉月和西崖从九鹿山带过来的药材。
见他醒过,公羊长老才放下心来,他一把年纪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守了大半夜,终是见躺在床上的人悠悠变醒了。他活得久了,自然知道的东西就多了。傅之河是从肉体凡胎化为魔体的,短短时间内,竟然可以做到这一步,魔气竟然已经如此强大。
公羊长老说:“这魔物怕是比七万年前的魔物还要难以对付。”
睚眦也不说话,坐在床上,神色不大好。他深知傅之河的聪明之处,懂得利用万事万物,他是个有脑子的人,狠下心来踩在万人的骷髅上爬上来与众神对峙。
他们初识之时,傅之河尚且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夫,现在却没有丝毫人性,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
妖和神向来是不大一样的,妖可以逾越,就算是被天命发现,遭受雷劫,也会偷偷再犯。神却是规矩的,因为神的规矩,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凌驾于众生之上,他们的权利是天给的。而魔就更不同了,他是六道之外的生物,不受天命管辖,可神却是不会允许这样的物种存在的,这样便失了制衡。
六道天平倾斜,迎来灭顶之灾,所以才会有了诛魔令
睚眦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母亲赤玲珑曾带他回过一次万狼山,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祖父——传说中的战狼神赤炎。赤炎长着一头火红的头发,眼睛是冷峻的蓝色,像是大海一般深邃,穿厚厚的盔甲,走起路来都能带动一方风云。
那时睚眦还小,化成人形也才是人耦一般的白玉娃娃,六七岁,短手短脚,笑起来像个小糯米团子。
赤炎活了很久,混沌初期便存在在这天地之间,一把乱糟糟的胡子扎成一个麻花辫。狼族的人团结又冷漠,他们听从最高首领的话,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可平时又是独来独往。
年纪小小的他,最爱的便是扯着祖父的胡须,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样高冷的神,被一个小娃娃揪着胡须,样子着实狼狈。可是赤炎却一把将他抗在肩上,身形矫健,带他穿过一个又一个茂密的丛林。
那时整个山上都是雪团,一片白茫茫,雾凇挂满枝头,一片寒冷。赤炎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山巅,对着抗在肩上的睚眦说:“那万里山河都是我狼神一族的地方。”
他瞪着大眼珠子,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就像第一次在大海中徜徉一般,他说:“我要飞,我要飞。”
赤炎一招手便唤来了一只通体火红的鸟儿,他拍拍鸟儿的身子,笑着说:“这便是送给我外孙、天底下唯一的两神之子的见面礼。”
祖父的声音总是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他的声音苍老而又有力,像是一壶温了许久的老酒一般:“这个世界啊,便是规矩和服从堆砌起来的,如果没有万狼的绝对服从,便不会有狼神族的赫赫威名。”
年纪小小的他听得一知半解,可是却对祖父脚下的万里山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后来,祖父便陨落了,他也再没有去过万狼山,母亲赤玲珑睡在万狼山的石头缝里已经几万年了。自从祖父陨落以后,她便代替着祖父打理着万狼山,成了狼神族的最高统领。狼一生只会认可一个伴侣,至死方休,可是龙却花心成性,也导致了赤玲珑不愿再留在深海之中。
房间里的灯明明灭灭,铜镜折射出人影来,一室寂静如水。睚眦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高挂的玄月转身对公羊长老说:“违反天命,我甘愿做那个受惩罚的人,活在规矩之下的众神没有错,可我不愿做那个违心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