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梁山下的青阳县张家村今日都在传着这样一件事。
说大清早,村东头的猎户张三上山打猎,发觉山上那间山神庙不知何时塌落了小半边,里头还住进一个半老的乞丐。
乞丐衣服破烂,头发花白,一直疯疯癫癫地在念叨着什么,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消息传开后,老村长二话不说,便带着一帮子年轻力壮的庄稼汉上山查探究竟。
直到日偏正午,一行人才神色不一地回到老村长家,又请了全村最德高望重的几位族老开个小会。
“咳咳……此事,你们有什么建议,都说说吧。”老村长咳嗽着,目光扫向众人。
“那俺先说说。”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粗着嗓子道,“再过些日子便要秋忙了,俺们村哪家也没余力照顾一个老乞丐,就给他点吃的,让他赶紧走,别死在俺们这就行。”
话音刚落,周围的议论便细碎起来,有人叫嚷起来:“说得对,俺们同意老四说的……”
“哆哆哆——!”老村长杵了杵拐杖,示意莫要喧哗。
此时,另一个汉子便起身道:“要俺说,还是去县里报官,或者请个老道过来作作法。”
他说完,看见在场的都疑惑地望向他,蓦地声音压低,“你们难道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是七月半!鬼啊……那老头半把年纪,怎会凭空出现在这?更何况,山神庙多年无事,怎么偏偏今日塌了?”
“一个字,怪!”
这话说完,周围的众人不由浑身一颤,神色都变了。
“听……听老八的,先报官,让官爷们来处理。”一位族老声音颤巍巍地做出了最终决定。
随后几位辈分高的就开始安排,先让一人去邻村请那位暂时歇脚的游方老道上山看看,又趁时候还早,让脚力好的跑一趟县城府衙。
此时,身旁一位三旬左右年岁的青衫书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见众人皆是一脸晦气,唯恐避之不及的表情,转而一叹:“诸位叔伯兄弟,报官不急,那老人家终究年岁大了,先让他吃顿饱饭,如何?”
“呵呵……”众人神色讪讪,却是谁都不肯接下这话。
只有老村长犹豫着道:“十三儿,你说的也对,可大家伙手头的事不少……”
书生听罢心中摇头,只得说道:“这样吧,而今天色未晚,便由我上山一趟吧。”
说罢,朝众人作揖,先行离去了。
回到家中院子,书生看到一位身怀六甲的美妇人从屋内探出头来细声道:“夫君,可是老乞丐之事有了安排。”
书生忙过去扶着,小声怪罪了几句后,便叹气:“村里族老端的迷信,居然猜疑那老乞丐是山中鬼怪,打算请道士作法,还命人报了官。”
“啊,报官?这可如何是好,现在正是另一处山头闹山匪的当口,老人家眼瞅着来历说不清,只怕……”美妇神色有些担忧。
书生摆手道:“我与县守好歹有同窗之谊,此事回县中我自会处理,眼下还是先拿些吃食给他送去吧……可怜这般年岁了,也不知为何流落至此。”
美妇点点头,自去庖屋取了一个篮子,装了些馒头菜肴,又用一块蓝布盖上,才嘱咐书生道:“虽然天色未晚,但还是要快去快回,多加小心。”
书生笑着应了声,便提起篮子朝村外的山道走去。
……
玉梁是大越洲境内仅次于南边谷神山脉的山系,横跨越朝沧州府,古州府,云州府三府之地,张家村所在的这一处玉梁山头不过处于最外层地域。
但饶是如此,也是郁郁苍苍,一入其内,阳光自黯淡三分。
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书生沿着山道来到一处破旧古庙。
青瓦泛黄,落叶堆积,占地方圆不过几丈的古庙已有不少坍塌之处,于里屋原本供奉此地山神的地方,一位衣着破败的白发之人眼神空洞地抱着一块石枕依着墙根坐着,木讷无言。
“老先生?”书生缓缓靠近,将手中篮子放在离白发人几尺远的地上,蹲下来温声说道,“老先生,来此还没怎么吃东西吧,这是内子的手艺,带些过来让您尝尝。”
白发人依然不说话,只是眼神偏移,目光浑浊地盯了他一会。
书生见状也不恼,只是静静地坐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番老者。
这一打量,倒还真看出些许不同来。
书生心中暗暗吃惊,他幼年游学各州,近年又定居故土,为县中掌院夫子,眼光不比张家村那些庄稼汉,自然看得出这白发人虽然衣衫褴褛,浑身恶臭,但那身破旧衣服怎么看也该是上等布料才有的质地。
“难不成是家道中落,逃难至此?”书生正暗自揣测,却听到白发人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先生贵姓?”
“不敢,在下张然,表字仲卿。”书生张然微微低首道。
“张然,张仲卿……”白发人似觉得这名字颇为熟悉,忽而眼神中浑浊消散,好似猛然有了神采,又看了书生面庞几眼,喃喃自语:“竟然是……你么,可为何……”
“老先生识得在下?”张然有些吃惊,便又听前者神色一变,语气有些急促地问道:“敢问今日是何年月?”
书生脸上诧异,观这白发人既非隐者,也非乡野粗人,不该不问世事,为何这等常识都没有。
不过他还是说道:“老先生,今年是鸿武四年,七月十五,已是中元节了。”
“什么?”白发人猛地站起,石枕砰然落地,他神情激动,“这,这……这不可能!”
“老先生,莫激动,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么?”张然站起身来宽慰,就见其猛地抓着自己双肩问道:“我且问你,你可知沧州沈家?”
张然惊于此人的气力,见挣脱不开,索性便答道:“沈家乃沧州府城世家,在下自然听说过。”
“那,沈家当今家主是谁?家中年轻子弟还有哪些?”
“沈家家主是当今州守的恩师寿成公,至于家中子弟,这却是多了,若只论嫡脉慎字辈当有八人……”张然说罢一顿,略显疑惑地看向白发人,“怎么,老先生难道是沈家之人?”
张然疑惑地看向白发人,后者神情一怔,双手松开,支吾道:“不,我,我并不是……不是……”
张然见其似有难言之隐,也不再多言,瞅了瞅大日西移,便道:“老先生如果可以行动,用过饭后,还是下山为好,秋日山间阴凉,再者也恐有毒虫猛兽,甚是危险。”
说罢,见白发人低头开始吃食,似并不想接话,便躬身作揖,而后转身离去。
末了,又回身问道:“却不知老先生名讳?是何处人士?”
“沈……言,便算作此地人士吧。”一道沉闷的声音传出。
张然闻言,不由得挑了挑眉,姓沈?算作此地人士?
他心头也不由得泛起一丝怀疑,想着要不要把其人接下山去。
但一念起不时便有官差过来查探,下了山也不好安顿,终究作罢。
他转而又多劝了句:“近日玉梁山脉的山匪有些不安分,正是人心惶惶之时,加上今夜乃七月半,虽说鬼神之事不可信,老先生也该多加小心……在下便不叨扰了。”
……
直到书生身影不见,良久,沈言停下吃食,语气莫名地喃喃道:“怎么会是鸿武四年,这不可能,那三十年的记忆难道是假的不曾?”
“又或者此际我在做梦,尚处于意识混沌中?可为何张夫子会不认得我名,沈家家主又怎会是三叔公,慎字辈怎么刚刚排到八人,唯独失了我…………”
“况且,我这身子明明是半老之人才该有的残躯!”
他神情似狰狞,似无奈,最终,化作了长长一叹。
很快,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沈言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面临一个注定难眠的夜晚。
“刷——!”,忽然而起的并非是什么声音,却是聚焦于眼睛的观感。
此时,在沈言逐渐因茫然而模糊了的视线中,一道灼目的光芒猛地自庙宇之外迸发而出,一时间满室生亮,竟刺得他本能地用手去遮挡。
这是,怎么回事?
透过手指尖的缝隙,沈言眯着眼朝庙外看去,立时呆住了。
那,那竟是?
紫气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