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刑台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女人。蟒蛇般粗壮的铁链,盘踞缠绕她娇小的身躯。青丝散乱辨不清面容,单薄的衣着和玲珑有致的身躯却让一些远处围观的莽汉流了口水。“这小娘子也忒别致了。与其就这么斩杀,不如让爷……”台下壮汉淫笑,满脸的赘肉挤成一坨,露出一口黑黄的、缺了门牙的口齿。“不怕你家那母老虎啦?”旁边一副书生衣着的人打趣道,摇扇一折,“更何况,这位的身份,可不是你碰的起的。”
“肃——静——”判决台,尖锐的嗓音乍起,控诉她罄竹难书的罪过,宣告其意料中的结局:“玄灵妖女,蛊惑圣心,扰乱朝纲;沆瀣邪崇,染病百人,妄覆我南祈!今以琉璃净火焚之,振我南祈民心,祭我南祈无辜染病百姓!”
由远及近,一声声狂乱的嘶吼,惊得围观的人群循声望去——只见黑骑夹道,一车车囚犯向着祭台缓缓推进。囚车上的人,一个个黑气缠身:或疯狂地用头撞着囚牢,或一爪一爪试图挥断束缚——然,每次强烈的撞击,牢车上的灵符都会一闪,让囚徒们的一切努力化为枉然。
“大壮!你看看我,我是秀儿啊!”一个妇女不知用何法门,竟讨了巧从黑骑排列的间隙处钻入,紧抓一个劳犯的囚牢,不要命地呼喊着。车里的劳犯顿了一下,似有回应,他探起手——女子以为丈夫想握住自己的手。下一秒,鲜血溅红了女子含笑的面容——一只断臂飞落,掉在黄土路上。“感染者,带走!”短促的军令一出,黑骑围上,例行公事。
“妖女!祸害多少家庭!”“害人不浅,死不足惜!”“烧死她!烧死她!”民众愤然。原本对台上女子的一丝怜悯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人们开始往台上扔鸡蛋,扔石头。一颗石头正中女子的头颅,汩汩鲜血竟染红了半边身子。
“妖?灵?……呵,不重要了。我玄玖立誓,百年后,定让南祈灭国!哈哈哈哈——”明明最初是女子的低喃,却因施加了妖法,震声激荡于在场人群的心间。妖女猖獗的话语,伴随着冲天的烈火,染病者的嘶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南祈人民的一个噩梦。
百年后——
是夜,大雨滂沱,雷龙咆哮,林间树叶在狂风的席卷中呜咽。泥地里,一个小小的身躯佝偻颤栗着。指甲扣进泥泞,她费力将自己翻过身,张口,大口地呼吸,贪婪地汲取,如同搁浅的鱼儿挺到潮汐。“哈啊哈啊哈哈”蓦地,她含糊不清地笑了出来,嘶哑的嗓音像拧开了年久失修的阀门。冰水拍打在脸上滑落,逐渐洗刷出娟秀的面容。笑声回荡在林间太过凄凉,却不知这玉琢面颊上划过的,是雨是泪……
清晨,晴空当照,鸟雀欢鸣,一袭羸弱的身影拄着一截残枝蹒跚前行。这是玄璃有意识以来的第五个昼日了。不夸张地说,昨夜的大雨救了她一命。经过几日的波折,她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这里,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脑子好像空空地,但却又具备一些基本的认知:比如一周一夜为一天,腰间的锦囊上绣的字是玄璃。“这锦囊,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吧。”想到这儿,她又抚了抚锦囊,面露柔情。可转头念起自己的处境,她又皱了眉:自己所处的世界,与脑中的认知产生了些许冲突:刚刚越过一滩水洼,水洼映出林间叶影斑驳,却独少了她自己的倒影!
强压心中惶恐,她抬头,眯眼眺望远处的庞然大物。重峦叠翠间,却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宫殿,又或是城池?她不确定。若说是宫殿,可建筑成群,相互映衬,她想不出一户人家要多大的阵仗才耗的出如此多的建材,又偏偏建在这深山老林。若说是城池,却不见防御工事:城墙建的矮了,隔得远看不见也罢。连续走了几天,愈加逼近,却连个防御塔哨的影都没有。是对自己倚山而建的险峻地势过于自信,还是过于肯定不会有敌军突袭呢?……
反常必有妖。玄璃又跋涉半日,更加坚定这个结论。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远处,石子落寞的掷地声给了答案。玄璃望着手里枝桠编成的弹弓,苦笑着。林间虽然听得见鸟鸣,看得到雀跃,却根本打不中鸟。不是她技术不行,她可是多次见着石子从鸟的身体里穿了过去!穿了——过去!并且都说宿鸟惊弹,可她这石子一次次落地,那枝儿上的鸟却照样蹦哒地欢快,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远处的宫殿,琉璃玻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像黑心酒楼前挥舞着手绢,招揽客人的姑娘:面上嬉笑着说“客官快来~”,内心布置在盘算着如何宰客。
天色渐暗,密林深处传来一阵窸窣。玄璃蹙眉,双耳微动,试图辨别来者方位。半响平静,只闻风拂过树叶的摩挲。“是我多心了么?……”嗔怪自己的风声鹤唳,玄璃松懈下来,轻车熟路地拾柴点火——从袅袅白烟,到明亮的火苗骤然亮起,玄璃的心也随着火光一起悦动。虽不是寒冬腊月,可她衣衫单薄,跋涉一天也是寒冷的。
“不对!有响动!”玄璃一把土扑灭火苗,起身握起胳膊粗般的残枝防身。原本以玄璃的力气是掰不掉这么粗一截枝的。恰逢昨夜雷雨,好巧不巧劈中一棵大树,这才让玄璃捡了便宜。劈断的地方形成锋利的弧,正是防身利器。
密林深处,传来的是野兽的呜咽:不是狼嚎的高亢,也不是熊的咆哮,而更像是人的呜咽。更糟糕的是,这呜咽不是独奏,远处似有呼应。“跑!”脑中闪过这个想法,身体甚至更快一步执行了。方向,当然是那华丽的宫殿。她不信那般高雅审美的人,会豢养叫声如此丑陋的宠物。当然,玄璃忽略了一点,她这泥地里滚出来的模样,在常人眼中也是极希望远离之物。
几日没有吃食又经历长途跋涉,她那竹竿一般的瘦弱身躯又怎跑得过野兽呢?除非……天时地利人和!她连喘带跑,居然跑到开阔处,断崖索桥连岸。索桥没有踏板,而是由四条孤零零的铁链组成。
“天助我也!”她一转身,正好看到月光下蜂拥的野兽,愣住了——这哪是兽,与人倒是有八九分像!可个个黑气缭绕,发出兽类的低吼。有的甚至佝偻着身躯,一副随时都要扑过来的模样。玄璃咬住下唇,用树枝尖锐的一端狠狠刺入手掌,顿时血流如注。血?怎么是银色的?玄璃晃了晃神。“呜啊啊啊”对峙的野兽们嘶吼更加急促,好像在注视一块肥美的肉。“怎么样,馋么?”收起局促,玄璃的双眼眯成危险的弧度,仿佛她才是那个猎食者。
强忍疼痛,玄璃受伤的手掌紧握断枝,上下摩擦。粗糙的枝桠划过伤口,疼痛更甚,却也让她的大脑更清醒。玄璃奋力将染血的树枝甩了出去!她顾不得迟疑,伤掌紧握,一跃立于索桥。然而还是慢了——声东击西的战术虽奏效,却仍有一只余兽循着伤口处飘逸的血腥咬来。“嘶!”玄璃猛地抽搐,抑制住大喊的冲动。她不忍去看,而是在绳索上用力晃动身躯前后摇摆。幅度渐大,身体随锁链惯性前倾时,她趁着野兽重心不稳,狠心用头撞了过去。“嗷嗷”野兽松口,跌倒在旁。玄璃赶忙手脚并用,向对岸攀爬。
身后是猛虎抢食般疯狂的簇拥嘶吼,身下是万丈深渊。手中紧握的颤动的铁链,是唯一生的希望。只是,玄璃毕竟羸弱,攀爬过半,便没有力气继续了。她停在锁链中间,大口喘息,胳膊却打着结地抱着链条。点点流萤,由远及近漂浮靠近,让这夜晚没那么恐怖。
然而——山谷是有夜风的!山风从峰顶俯冲袭来,将面前的流萤一掌拍落,携入黑暗的深渊,仿佛刚刚的点点光亮都是幻象。余留的,只有锁链哀嚎颤动,和挂在锁链上的自己。玄璃昂起头,放缓速度,更加专注:她肯定,自己只要有一点松懈,结局便会和刚刚的流萤一样凄惨……
玄璃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过来的了。她躺在崖边,背后是淋漓的冷汗。她在赌:凭怪物对峙时的嘶吼,赌其虽有人的面容,却没有人的智商;凭怪物眼神无光,赌它们夜间视力不佳,对鲜血和声音产生反应;凭宫殿主人爱美心切,赌这座索桥,是宫殿主人对看门犬的隔绝方式;凭自己生的意志,赌自己能抓紧绳索,而不是被风裹挟摧残而亡。
“不过为什么我的血是银色的?还有这看门犬,是不是过于弱了?”一连串的疑问萦绕,玄璃撑着地爬起,晃晃悠悠地往前方的花丛迈。没等她想明白,就被早已不堪负重的身体断闸,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朦胧中,玄璃觉得脸上暖暖的,似有宽厚的手掌拂过。好像曾经有人,千百次这样视若珍宝地轻抚自己。“你是谁?好温柔……我好累。你能理解的对不对?”玄璃想就这么静静地歇去,那温暖似是不让,仍不断地凑近。“……好吧,既然你那么温柔,那我就勉为其难地醒来吧。”几经挣扎,玄璃费力地睁开眼,却是一只硕大的粉色舌头占据了视线——没错,她是被舔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