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路上韫姜心里仍记得婧良媛那坚定却柔和的目光,她对徽予的爱大抵明城里再寻不出第二个了罢。
韫姜闭着眼迷迷糊糊想着,顾诚却悄没声儿地凑上轿辇来,贴附着侧帘轻声道:“娘娘,镇国公有动静了。”
韫姜蓦地睁眼,微掀起一角的帘,问:“甚么?”
顾诚神色有些沉重,小声切切道:“上官大人不啻给皇上上-书,更是躬亲去往太平宫叩头请罪,叹自愧教女不善,又言辞恳切地自检自讨了一番。”
韫姜的脸上略带上了一丝戏谑,绮丽的笑意宛如留芳苑里最艳的一朵山茶:“这话说的,本宫都不禁要潸然泪下了。想必皇上见了也定是触及情肠,不忍爱卿如斯伤怀。”
“这是,皇上即目往慈宁宫去了,打的旗号是看望太后,可谁也在慈宁宫咱们还不清楚么?”顾诚觑着韫姜的脸色,只见她仍是噙着怡然的笑意,恬淡平静并无怒气。
韫姜浓密卷翘的睫静静一颤,理了理合-欢花纹的披帛,缓缓说:“自贵妃有孕以来还不曾到访过,如今顺道去看看罢。”
朝阳宫内。
贵妃着了身燕居对襟襦裙,杏红的暗花料子衬得贵妃肌肤更甚白玉,她虽并不多加铅华,但仍不能掩去她浓烈逼人的灿艳如火的美。她浓密的鸦青色的羽睫投下暗暗的影,曦光轻轻打进,显得她一如画中仙子一般人间难得。
宫外韫姜信步而来,带着熨帖温和的微笑,目光如水。千珊见德妃前来心里起了疑,上前几步问了安后,有些排斥道:“德妃娘娘大驾如何移至朝阳宫了?我家娘娘即目喝了安胎药,歇息下了。”
韫姜淡然哦一声,侧身作势要走,口中却说道:“那想来贵妃大抵是不知皇上前往慈宁宫看望皇后一事的罢,否则怎能安然入眠呢?”
千珊闻言眉心一跳,投向韫姜的目光百感掺杂,充斥着惑然与猜忌。
韫姜微微抿唇,略昂起头来目光凌冽地看向千缨:“到底本宫亲临了,若朝阳宫出了甚么事那必定落到的是本宫头上。本宫还没这样蠢——”她盈然勾唇,“如今说了会子话了,贵妃该是醒了罢?”
千珊局促害怕地偷瞟了韫姜一眼,韫姜漾来的秋波寒如一月的雪,让她不禁心生敬畏。她忙不就福了礼,转而进去禀告贵妃。千璎则过来请韫姜先至明堂等候,又补了热茶来驱寒。
次间内贵妃听得韫姜前来又兼那消息,心里又惑又气,便就扬手让千珊请韫姜入内。韫姜得了请,便就解下染了寒气的斗篷,整顿了衣裳方后入内。
韫姜的跫音不响很是端庄大气,盈然走来仿佛一缕轻烟一般婀娜生姿。至贵妃前,韫姜惟是微微颔首以示问安。
贵妃倨傲仰首勾唇:“本宫有孕在身不便下榻问好,德妃不会介怀罢?”
另一面千珊在旁伺候了椅子茶水,韫姜端坐下后轻轻笑道:“说来贵妃与本宫虽同为四妃,可四妃也分一个尊卑次序,其中便是以贵妃为尊。恪贵妃你如今又有身孕,自然不必下榻问安了。”韫姜交换了一下交叠的素手,和煦道,“不过说起贵妃姐姐的封号‘恪’这个字,此字意乃恭敬,谨慎。好似不大适合贵妃姐姐呢。”
贵妃脸一僵,瞋目瞪之,泠然道:“怎么?德妃就是来与本宫探讨封号的学问的吗?”
韫姜捻着水仙纹天青色软绡帕子,盈盈然迎上贵妃锐利的目光,哂道:“自然不是了,贵妃没这个心思,本宫也没这个闲时。”她掸一掸帕子,接着款款道来,“想必适才千珊是将那事回禀给贵妃姐姐了,贵妃以为如何?”
贵妃歪着倾倒在金丝引枕上的身体微微支起,她一壁摩-挲着雪白脖颈上挂着的璎珞明珠,一壁说:“皇后如今没了宠,但好歹还有着皇嗣与皇长子,皇上给她点面子又能说明甚么?”
韫姜的笑意薄薄的:“这个自然了,皇后清修多日皇上不去看望也说不过去的。只是听姐姐一言,想来贵妃姐姐还是不知上官大人上-书,躬亲请罪的事了。”她的笑如秋日薄薄的一层白霜,淡而寒,“镇国公言辞恳切,爱女之心油然。试问皇上如何忍心还将皇后晾在慈宁宫?”
这话底下的意思贵妃自然明白。皇后位居中宫全靠镇国公府在后支撑,镇国公一出言,她的宠不论真假自然是又要回来了。
并不等贵妃接话,韫姜又接着道:“姐姐适才也说起了再枫殿下的事。不过么,纵使自小养着的,但说到底也没有亲生的亲。更何况再枫殿下追根溯源乃是嫡长子,姐姐你说皇后若是诞下皇子,还会一如往日一般体贴大殿下么?”
贵妃觑着韫姜的神色,却只见她薄笑相迎面无波澜。可她眼底寒津津生出的凉意却透露了她的心思,贵妃闻言猜出了七八分她的意思,却因腹中孩儿生出了些许踌躇。
见贵妃颇有些犹豫不决,韫姜便一转话锋道:“贵妃姐姐的肚子渐大了,眼看着肚尖儿,似乎是个小皇子呢。本宫又听闻姐姐孕中喜食酸枣糕,酸儿辣女,想来是个好兆头啊。”
贵妃眉心一跳,玉指摩-挲着襦裙上的芫花绣纹,她的目光垂垂沉下来,许久她平静开口:“都是为人母的,也该为孩子打算一打算。”
再枫立在廊下将望着远处,小小的年纪投出的目光却是怅然迷茫的。自皇后被冷落下来后他也被冷落了许多,皇帝忙于朝政也不过偶尔才召他去问问功课罢了。
他自幼没了生母,皇后虽体贴他却仍及不上亲生的亲厚,如今她又自己有了孩子,再枫得到的关爱便是更少了。
当初皇后为自证贤德,特将再枫送去皇子-宫馺娑宫教养,而再阳却养在未央宫内,如今下了课回宫,满宫寂寥,只看着奴才们在门口扫着雪。
他恍惚听其中一个高瘦的奴才开口:“这天冷了,怎么给殿下新制的大氅还不拿来?”
另一个矮的嘁嘁道:“若是皇后娘娘用心着哪里就下不来?还不就是皇后娘娘自己怀了龙子,便就不搁心在咱们大殿下-身上了。”
那高瘦奴才道:“这也倒是,说到底咱们殿下也不是皇后亲养的,来日皇后娘娘生下嫡子,自然更愿意扶自己亲儿子上天子之位了,哪里还想得到咱们主子呢。如今还没生下来呢,就给咱们大殿下缺东短西的,来日还不知道怎样光景呢!真是可惜了咱们殿下…”
“得、得、得,这些都是主子的事,罢了不说了,再多嘴那就是掉脑袋的事了。”说着便兀自垂下头去自己扫地了。
这些话不轻不响恰好尽数落在再枫耳中,再枫心被攥得紧紧的,充满了恐慌与惧怕,当真如此么?要将他就这样弃下不顾,甚至打压么?再枫眼眶微微发红,他的身子颤着被寒风吹得生冷。
他转身躲入了屋内,屋内冷冷戚戚的,炭火不足,寒风穿过窗棂子打进来,如一条鞭子狠狠抽着再枫幼小的心。
几日后,徽予因得空,于是请了韫姜与再阳一起来太平宫说话聊絮。
上回事后过了许久,徽予心知与再阳生了几丝嫌隙,便就愈发温柔待他。再阳年幼,又兼韫姜安抚便也与徽予亲近了许多。
徽予轻轻拉着再阳的手听他背诵了一遍习的课文。韫姜坐在一旁温默含笑,双眸中尽是欣慰与骄傲。
徽予满意地颔首:“背的很好。”
韫姜在一旁谦和道:“到底也只是浅浅的一篇小文,也没什么的。”
徽予却不以为然地笑道:“阳儿不过就四岁,已然很好了。”
韫姜闻言垂首莞尔,伸手抚了抚再阳柔顺漆黑的发,再阳的一双眸子漆黑如墨闪着星星似的光,他朝着韫姜甜甜一笑,似乎已然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韫姜捻着再阳袖口油光水滑的狐毛,款款道:“这袖口的毛还是拿皇上赏的一品玄狐出的,只是臣妾想着皇子该历练历练方好,从小娇生惯养的长大了该怎样呢?臣妾记得予郎是王爷的时候冬日大氅是十分少用的呢。”
徽予低头轻轻一笑:“虽说如此,可阳儿还小,骑射还未学精身子基底还未打下,还不急着。”
说着徽予清了清喉,看着韫姜道:“皇后于慈宁宫静修多日,朕想着如今天寒了,在慈宁宫里待着也不是个事。就想寻个天晴日子把皇后迎回颐华宫。姜儿…你看如何?”
韫姜的笑一如往昔很是温和可人。
她轻轻拉过徽予的手:“臣妾以为很好,皇后娘娘乃是六宫之主,若长时不主中宫实在是叫妾等心忧。而且如今皇后娘娘的胎月份渐大,确实是该好好将养一将养了。”
徽予闻言点点头,拍了拍韫姜的素手:“你总是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他说着又道,“若这样说,那么枫儿再由皇后照看也是有些麻烦了…”
韫姜抽了丝绢出来点了点唇,轻声道:“说来昨日臣妾偶去看望一看望枫儿,却见他穿的大氅还是旧年所制,毛都不顺了,大小也不贴-身了。枫儿也不过六岁,臣妾实在心疼得紧呢。”
再阳也眨了眨眼睛,说:“儿臣也瞧这几日皇兄情绪不大好,总是很难过的模样,儿臣问,皇兄也只说没事。”
徽予剑眉一攒,不着痕迹地收回拉着韫姜的手。沉思良久,他沉沉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一壁把江鹤唤了进来要他去召再枫。
韫姜不看向徽予,单是盯着地上铺的云海龙飞纹毯子,静静道:“皇后娘娘这些时候出了些事,又兼如今在慈宁宫,顾及不上再枫殿下也是情理中事。”
徽予冷笑一声,寒寒道:“她确实是顾及不上了,撇去她不说,难道她宫里这诸多婢子嬷嬷也顾及不上么?”
韫姜见势头略有些沉了,便轻轻换来了嬷嬷将再阳领了出去,一壁又安抚徽予道:“如今皇后娘娘不比往昔,她宫里的人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予郎不要生气…也怪不得她们。”
徽予摇摇头:“你太良善总是愿意体谅,朕也有错处没有好生注意着再枫。只是朕想着再枫是嫡出的大皇子,又如何能怠慢得了,却不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