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妃与静王侧妃病逝的噩耗并未在明城激起多大的风浪,犹如隐在浓雾后的远山,显露出看似巍峨漆黑的轮廓,但极快地隐匿在了渐渐浓重叆叇的山岚之中。
除了未央宫的德妃。
未央宫堂皇的殿宇之上犹如盘旋了挥之不去的阴云愁雨,韫姜如遭倾颓而下的积雪重压一般整个人委顿下来,宛如经受了整夜滂沱大雨而枯萎的花,了无生机地伏在翠叶之上,将落未落。
又是大病一场,来势汹汹,好在并未伤及内里,缠绵病榻数日有了起色,渐渐能下床来走动,也不至茶饭不思,虚弱难语。
这日韫姜方吃了药,簪桃进来禀告说:“主子,顺妃娘娘来呢。”韫姜虚弱地倚靠在凭具上,艰难挪动着靠到了垒起的安神软芯药枕上,弱声弱气道:“快请进来罢。”
泷儿一边将烘暖了的山梗紫卷草纹坠翡翠珠护额捧上来,撤替下韫姜额上发了凉的护额。她细心取下原先那春梅红山茶纹的护额,替韫姜拭去一层薄薄细密的香汗,再行换上。随着护额的贴敷,一股恰到好处的暖意在韫姜的额上漫开,伴随着羌活、川芎的味道,缓解了让她萎靡不振的头疼。
她坐正了,叫人将熏着安神香的团福香炉挪远些。
稍候片刻,顺妃由婵杏扶着,缓缓进来了,她穿着一身晏居的云水蓝褙子并葱绿素锦下裙,挽着一个随云髻,只点了几支赤金海棠钗,耳上垂着一对滴水珍珠耳环,一身素净典雅,好不招摇。
顺妃身量瘦弱,一身衣衫空荡伏贴在身,松松垮垮,突出她的消瘦嶙峋。韫姜招呼她免礼,叫人搬来黄花梨玫瑰椅叫她安坐,口中说:“你身子也不安生的,巴巴儿来我这儿作甚么?”
顺妃浅笑安然:“我这身子素来是好一日坏一日的,前几日来的人多,我躲个清静才未曾来,今日趁着无人,身子也爽利,所以就来了,你别过意不去。”
韫姜噙笑颔首,道:“也没多大事儿,我的身子姐姐还不知道么?”她因前几日哭得久,所以双眼泛涩发青,没有往日的熠熠光辉,少了许多生机。她说着,又低头按了按酸涩的双目。
“如今说这话是晚了的,但还是要请妹妹节哀顺变,人生之生死天定,去了极乐世界,也不失一个去处。”顺妃的声音细软似棉絮,带着病中的有气无力,调和出一种卓群的温柔,叫人听了心生暖意。
韫姜跟着颔首,另一边簪堇捧了晾到温热的蜂蜜赤豆紫米粥来给韫姜,贴心道:“娘娘别光顾着说话,用些粥垫垫肚子罢。”
韫姜捧过那粉彩棠梨莲花碗,取过商银尾嵌玛瑙勺,舀了两勺送入口中。
顺妃瞧了说:“一见你用膳粥,就知你胃口不好。我这儿也不是空手来的,都说久病成医,我虽没那本领,但也比之常人精通些。我带了些病中开胃的佐菜来,都用小瓮装着封好了,是些不刺胃的芥菜缨、葫芦条还有蜜山楂,最妙的是一道榆蘑片,卤香咸鲜,不是酸爽的却极开胃呢。你听着是寻常,实则里头添了养身药材,不损风味,可助调理。”
“那该当深谢姐姐的。”韫姜扬手命人收下,泷儿领命引着人下去。
这厢顺妃又说:“料你病中应是乏闷,我来时路上听女使们聒噪,得知了些轶事,这会儿一道来说给你听听,权当解闷儿的罢。只说这近来皇上少进后宫,故得了太后娘娘的催促,这几日少不得召了新秀嫔御们,里头有一个白氏不知怎的倒得皇上偏爱些,谁知就自鸣得意、趾高气扬起来。你说在同一辈的新嫔们之间拿腔作势、洋洋自得些,无可厚非,偏生她要去招惹贵妃。你说贵妃姐姐何时瞧得顺眼那些得宠的妃子,况是不顺服她的,自然两相闹起来。”
“贵妃姐姐脾气是张扬些,瞧着谁都不顺眼,嘴上是断断掖不住的,漫说是初入明城的那群小丫头子了。”韫姜将用了一半的膳粥递给簪堇,簪堇恭顺接过退至一旁。
顺妃借着道:“是啊,结果那白氏反而哭闹到皇上那儿去,你说,贵妃姐姐何等自尊自傲,哪里能像她似的放低身段吵闹不休?何况从前吃了贵妃娘娘训诫的人,也没有胆敢闹到皇上跟前去诉委屈的,这反而打了贵妃姐姐一个措手不及,让贵妃遭了皇上轻斥。说是轻斥,可贵妃姐姐哪儿受过这等事儿呢。”
韫姜又是讶异又是好笑,捂着嘴咳嗽两声,才连连苦笑:“我怎瞧不出来白氏竟是这等魄力之人!你说,白氏若出了事,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先时与她起了龃龉的贵妃姐姐了。这贵妃姐姐呕着气,但立时反而不能拿她怎样!”
顺妃也笑,清癯洁净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来:“在这宫里,有时张扬轻狂、豁的出去,反而比那些畏首畏尾的活得更好些。把事情都捅到明面上来看,正如你说,旁人反而无措了。”
“这话虽真,又着实刺心。白氏年少轻狂,但你与我皆不同,家族门楣、父母兄妹哪一项不是惦念呢。”她小指上养得水葱一般的蔻丹轻轻描摹着暖衾上的仙鹤绣纹,被衾上的掺银丝孔雀羽线在阳光下涟涟出彩色的光辉。
在听闻到家族门楣的刹那,顺妃淡然端丽的神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很快被她扬起的纯柔的笑所掩盖了。
她怅然道:“是呵……不过我这样的身子,实在是有辱家门了。”
“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呢?”韫姜赶忙宽慰,顺妃旋即抬起头,露出她宛如刻在骨子里的浅浅的微笑:“你大可不必挂心我的,这也是各人有各命罢了。”她说着拍拍韫姜瘦骨嶙峋的手,咳嗽了两声,道:“说多了话,真有些费力气了……生怕再过了病气给你,我这就先走了。你可万保重身子。”韫姜于是强撑起身子,命愈宁送一送,并不多留她。
她躺下身子,愈宁回来,将香炉重新挪近,口中说:“顺妃娘娘出身盛家,盛家曾出三大贤后,拥千古佳名,众口铄金。顺妃娘娘出身本家,娴雅懿德,又是德仁皇后的表妹,奈何玉-体孱弱,否则……”
韫姜神色一凝,目光深深昏沉,愈宁重新往香炉中添置药草,韫姜看着,语气颇带玩味:“若她安康,以她家世修养,恐也是四妃之一,甚至比上官氏更适合这个中宫之位。”
簪堇听到愈宁与韫姜的对话,插了一嘴儿说:“若要奴婢说,这宫里也没谁既不求一个‘情’字,也不求一个‘荣’字的。两者皆无所欲的,真要有时,也该是那些家世低微又容貌中合的嫔御,得幸入宫却见擢升无门,故才淡泊名利,安居一隅。像顺妃娘娘这般出身世族的嫡女,加上又有珠玉在前,奴婢不信她一点鸿鹄之志也无。”
簪桃也软声软气着说:“旁的不说,顺妃娘娘无子无女,但能得妃位,可见非同一般。只她体弱寡宠,很少在宫里走动,所以宫中鲜有人与她作对的。恪贵妃娘娘高傲容不下人,也少有排揎顺妃娘娘的。”
韫姜并不斥责她们多嘴,只是哂笑:“你们今日怎议论起顺妃来。”
“正如簪堇所言,宫里呆的久了,疑神疑鬼的罢了。”愈宁调笑着似的说,“为着娘娘,多思量些,纵然不敬,也没奈何的。”
韫姜耐人寻味地凝睇着如意金钩绾住的月影纱团福床幔,喃喃道:“宫中多是表里不一之人,但也不乏至纯之人。”
她却不自在地思忖起来,顺妃的病说来奇怪,顺妃入王府后骤然一场风寒高热袭来,长久不愈,故烙下病根,垮了身子。她于是就久居房内、深居简出,因而就算满宫里闹得沸反盈天的,也没人针对她。连恪贵妃浑身的刺,也扎不到顺妃身上去。
韫姜对愈宁道:“至少现在,顺妃瞧着并无不妥,也少用些心力去揣度罢。顺妃与人和善,与我算不上极好的交情,但相互敬重,并不交恶,也罢了。”
愈宁道:“正是,娘娘现下要紧的是休养玉-体。”
恪贵妃绾着松松的一个倾髻,只压了一支银鎏金雀衔东珠坠金枝步摇,穿着一身合身的淡曙红羽纱仙鹤百花褙子并香蕊红的下裙,斜躺在躺椅上,兀自翻看着尚宫局递来的单子册本。
内室外的芙蓉贴金竹帘被小心翼翼地、轻巧地打起,恪贵妃闻声抬起慵懒的眼帘,纤长浓密的睫轻轻一颤,就这一瞬,透出千百般妩媚多娇来。
是千珊,她双手交叠端放于腹前,徐徐进来,稳稳当当行了礼后,走近两步来说:“主子,韩氏玲良人求见。”
恪贵妃随手将册子合上,捏了一下眉心,千珊伺机将一旁矮脚桌上的齐云瓜片递给恪贵妃,恪贵妃且喝了润喉,一壁慢条斯理地问:“是不是从前和瑃小仪好,后来反目了的那个——还有点像定城的。”
千珊回:“是呢,主子好记性。她近来恩宠平平,主子还能记得她,也算她福分了。”
恪贵妃听到“恩宠”二字,脸登时晦暗下来,啐道:“说这个作甚?”她起身,千珊上前两步扶她宽坐定了,恪贵妃扶了扶躺散的鬓发,她漫不经心的动作,反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艳丽与妖冶之气来。千珊懂她意思,低头弓背行过礼,下去带玲良人上来。
来者穿着低调,颜色偏素,只一身井天蓝垂绦绿柳褙子并玉髓绿下裙,绾了一个圆髻,钗了两支玳瑁的芙蓉春华钗。玲良人浓眉薄唇,透出的飒飒英气来,真有几分定城公主的样子。
她过来不疾不徐地问了一个贵安,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恪贵妃闲闲抬手,示意给她赐座。玲良人注意到那慵懒抬起的手带着一丝魅惑的肉感,绯红晶莹的蔻丹衬得贵妃的五指修长粉嫩,她腕间的绞金丝如意翡翠镯更在行动间增光添彩。
“无事不登三宝殿,咱们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别做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了。”恪贵妃朱红的唇狡黠一勾,凌厉飞扬的眼角甃出她的媚眼如丝。
玲良人为这令人倾倒的妖艳所折服,一时间呆了呆。她定定神,才开口:“贵妃娘娘快人快语,嫔妾深感敬佩。娘娘既如此说,嫔妾便就敞亮了说明白,嫔妾仰慕贵妃娘娘人品久已,知娘娘素有盛宠,且气度高贵,但有蠢钝之人惹恼了娘娘。故愿以薄才浅智,为娘娘分忧。”
“哦——”恪贵妃刻意拖长了尾音,步摇随着她的歪头而抖动着,那精心镂刻出金枝尾端缀着的真珠泛着犹如雪光般纯澈的光芒,柔化了她锐利的锋芒与娇媚,“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本宫早儿听腻了,本宫知道你原先的好姊妹,如今勤着去颐华宫请安照拂,她是归入皇后麾下了。你偏与她作对,才来本宫这儿的吧。怎么?倒不去德妃那儿?”
被一针见血地指破用意,玲良人清若婵娟的面庞煞的通红,索性坦然:“若要诚心实意叫娘娘放心,嫔妾便说白了话,嫔妾略知医术,德妃娘娘曾疑心嫔妾下手害其侄女的安康。故嫔妾以为或许德妃娘娘容不下嫔妾。”
“你倒实诚。”恪贵妃吃吃一笑,笑眼一弯如月,蔻丹滑过水嫩白皙的额边,捋过一丝鬓发,闲闲道,“既如此,本宫便疼你一疼。你该知道如何表忠心。”
“嫔妾知道,琳宝林出言不逊不说,更于皇上眼前胡言乱语,赖了娘娘。嫔妾自为娘娘解忧。”玲良人垂下头,恭敬和顺如是道。
“你既如此赤胆忠心的,本宫自也给你个好去处,你会医理,德妃又在病中,你便做些药膳送去,皇上日日晚膳前去未央宫,你撞上了装个关心情切,皇上见你贴心,未必不会疼你。”贵妃盈盈然笑语,仿佛真为她谋算计划。
玲良人一时觉得也妙,于是微微笑答应下。谁料贵妃骤然一嗤,仿佛在瞧一等蠢钝之物:“你倒蠢笨!本宫哄你的,你再细想想去!”
玲良人一怔,羞恼不迭,又不敢发作,思索片刻,也未觉不妥。
恪贵妃这才开口:“你到底入宫未久,只懂表面之事。你别瞧着德妃和顺婉约,她其实很讨厌别人未经她的许可,借着自己争宠的,此为一;第二,皇上宠爱于她,她只消一皱眉,诉个苦,那借她获宠之人,这几日也大可不必蹦跶了。”她一面唤千璎进来伺候午睡,玲良人见机拘束地站起来,心内惑然不已,恪贵妃转头朝她一笑:“德妃喜穿紫色,你说若白氏穿着一身紫衣朝未央宫邀宠去了,该如何?”
玲良人登时豁然开朗,忙忙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