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年景都不尽如人意。
“这个雨没一点要停的样子!”外婆在院墙跟避雨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埋怨着近来阴雨绵绵的天气。街坊四邻都在忙着张罗年夜饭,院里院外的小孩子都快叫闹上天了,大人们也无暇顾及。退一步想,在这种吃不饱饭的年景,小孩子也难得这么欢腾,大人也就不去管了,这搅闹的声响反倒还显出点生机。
东门大街的青壮劳力现在都在往街口的那口井赶过去。那口井是东门大街的唯一水源。街坊们平时洗衣做饭、洒扫庭除、洗澡沐浴的水都得从那里来。这口井离各家各户还都有点距离。从最近的住户出发去打水,来回一趟也得二十分钟。
洗澡这种耗水量巨大的事情,就得来来回回折腾俩小时,还不带烧水的时间。可想而知,人们洗澡的频率会很低,基本上都是一年一次。年三十晚上洗一次澡本也算辞旧迎新的习俗。一年不洗澡的人,身上一定会生满虱子,数头虱最甚。头虱在学生头上横行无忌是那个年代的学校里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个小城的城区可能跟现在的一个集镇差不多大。放学的学生从校门鱼贯而出,拐过一个街口再走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各回各家了,路上即使尽情玩乐也耽搁不了太长时间。时光荏苒,想想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的干湿分离的淋浴间,再想想现在上下学的漫长路程和交通拥堵,是不是可以认为进步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取舍。
大女儿刘芬每天放学路上都会在路边玩很久才回家。贫瘠的小城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她除了和同学一起打闹也玩不出别的花样了,她本身是一个不爱打闹的人,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早回家就要早干活,还不如在外面多待一会,躲躲懒。今天又是过年,所以她打算在外面玩到吃年夜饭的时间再回去。在平时这么做,回到家一定是被外婆一顿棍棒伺候,但是今天是过年,外婆过年不会打人。
三女儿刘踊淑下学早,早早到家以后就在邻居家窜上窜下,玩得不亦乐乎。楼上楼下都在忙着洗澡洗头,做菜做饭,到处都是锅碗瓢盆,忙碌的大人们穿梭其中,像极了现在手机里玩的跑酷游戏,根本顾不上到处捣蛋的小孩子,顶多呵斥几句。
老三一阵疯跑,在大人们的围追堵截中打翻了几个盛满开水的桶。大人们打这几桶水烧开可是费了不少劲,虽然气急败坏,可这大年下的除了大喝几句,也没人愿意动手教训小孩子。她顺势跑到楼下,兴许是跑累了,就定定站在二楼阳台下不动了。二楼阳台栏杆上耷拉着一只待宰的鸡,她与这只鸡四目相对,一动不动。
人眼瞪鸡眼。这只鸡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马上要赴刑场的大义凛然的烈士,没有一点挣扎和退缩,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里放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突然,鸡动了两下翅膀,站了起来,对着她不住地点头。她感觉到这只鸡好像马上就要扑腾翅膀飞到她面前跟她说话。她顿时感觉到汗毛直立,后背发凉。
紧接着她看到从鸡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溢了出来。一种像水蒸气一样看起来轻盈绵软的东西直冲她而来。她没有任何喘息和躲闪的机会,只能在恐惧的驱使下本能地紧闭双眼,想叫却叫不出来。她奋力想挪动双脚,但是却感觉到地上似乎有一只手牢牢按住了她的脚,根本无法抽离。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她仿佛置身在海上风暴的中心,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耳边恐怖的烈风呼啸和巨浪滔天,似哭号,似呐喊,似狂笑,似悲鸣。几秒后,一切重归平静。
她怯怯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动弹不得,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环顾四周,大人们还在忙碌,没有任何异常。她突然感觉到脚上有种湿漉漉的感觉。缓缓地低头望去,发现好像湿透了,可是周围没有任何水存在过的痕迹。
这时,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开水淋到鸡毛上发出的特殊气味。她心里想着上一秒还跟她若无其事干瞪眼的活鸡,下一秒就成了被开水浇遍全身并被拔光毛的死鸡,这景象对幼小的她来说就像万钧雷霆一般展现出世事突变之酷烈。
然而,还没等她缓过神来,楼上的人被地上的鸡血滑的一个踉跄,碰翻了盛满烫鸡时用的开水的桶。桶也不知怎的,恰巧放在栏杆空隙之间,往外翻了下去。
满满一桶水就这样一滴不落地全砸在她幼小的身躯上。霎时间刺耳的哭喊声和热腾腾的蒸汽混杂在一起,听觉和视觉的双重刺激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好在这桶水翻下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最烫的时候了,所以她除了浑身被烫得通红,有少许大水泡以外,没有更严重的烫伤。此时的她,除了哭喊,什么都做不了了。
外婆闻声赶来,一眼就看到了被烫得通红的三女儿。大年下的,外婆奋力压抑住心中的怒火,但还是咬牙切齿地对着老三说:“给我大过年的搞这种麻烦事情。”说完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回了家。“背时娃儿,怎么会有你这种草包,烫鸡的水也能烫着你。”
外婆正骂骂咧咧地给老三上药呢,老大回来了。外婆对着老大吼了一句:“造孽啊,这么晚才回来,你看看你妹都成什么鬼样子了。快点过来帮她涂药。”大姐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拉着脸,嘟囔着嘴,两颊的肌肉突起,用力地接过外婆手中的药给二妹身上涂抹起来。她一到家就被使唤,很不开心,不断地压低声音口吐芬芳,用最怂的语气说出最有气势的脏话大概就是这样。
外婆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数落谁了,她只想完成一年中唯一的念想,好好吃一顿年夜饭。毕竟床上还躺着一个呢。二女儿刘踊藻害了肺炎,咳嗽不止,虚弱无力,一直卧病在床。最倒霉的是几天前她的麻疹刚好利索。
外婆刚来到床前,老二就开始咯血。外婆心里每天都堵得慌啊,这添堵添的太多了,心就会被彻底堵死,像被堵死的管道,什么都不会再产生了,没有怒气,没有哀怨,没有激动,什么都没有。
外婆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老二怕是保不住了,就好好地吃完最后一顿年夜饭吧。外婆唤来老大和老三。老大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言语侮辱着老三:“整天这么多事,磨磨蹭蹭的,真是麻烦。”在床前摆上桌,四人围着,这顿折腾了一宿的年夜饭终于算是吃上了。
外公这时应该还在那个穷山恶水的单松县做着一个小小的县邮政局的局长,因为山高路远,过年也很难回来。他是主动要求去那里任职的,那个年代像他一样为民请命的官不在少数。
五年前,外公身先士卒,主动请缨,拖家带口到了单松县。外婆本来在州府学馆教小孩读书认字,为了和外公在一起,只能办了停薪留职。本来,一天天的过日子,虽有些艰苦,但一家人在一起总归心里是恬静的,说不上幸福吧,却也没什么大苦大悲。这样过了些时日,从州府传来消息,外婆的职位被别人替补了,外婆失业了。
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粒小石子,微微起伏的涟漪之下,是可怖的悲剧的漩涡,乱流扰动下,所有船只,都会不知缘由地倾覆。外婆让还算是个小官的外公去找人摆平这件事情,毕竟她久久不归岗也是情有可原。
外公用沉默拒绝了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陪自己赶着一头驴来到穷山恶水过苦日子的外婆。具体原因不得而知,母亲说是因为外公那一辈人觉得为官一任绝不谋私,舍小家为大家是大义。往后几十年,我们家也确实没有沾到外公的任何好处,一家人过的也十分艰难。孰是孰非,无从言说。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支撑外婆在艰苦之地努力奋斗的退路没有了,对外公的依赖和信任也没有了,她二话不说带着老大、老二和刚出生不久的老三回到了州府。外婆没带回那头驴,因为外公每天都要亲自赶着那头驴跋山涉水地送信。那个年代的官真的事必躬亲,冲锋在前,让人不禁怀念。
自那以后,外公外婆有五年没有见过面。算起来,这是他们再次见面之前的最后一个春节。每逢佳节倍思亲,外婆难免想到在她看来有些无情的外公。这次春节,她说到的有关外公的唯一一句话是:“这个老锈锁,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怕见不到了,活该。”
半个月后,外公从单松县邮政局长任上去职,返回州府。他在边苦之地的履职成绩斐然,得到了上级的赏识,眼看着他就要被提拔了。外婆看着外公还算做了一件有出息的事情,想着这一家子可以过更好的日子了,就没跟外公掰扯这五年来自己一个人带着三个女儿过得有多苦这件事。
阔别重逢,一向沉默寡言的外公对家人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看外婆没有跟自己过不去,他也就在堂屋里随便找了个位子看起了不知道多少个月前,纸张已经黄的发毛的旧报纸。
突然,有人轻轻地用手指戳了一下外公的旧报纸,报纸被戳破了。外公甩开报纸,定睛一看,是老二。“老二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外公略显愠色地说。
“你还知道问啊,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不问我也就懒说了。前段时间麻疹,好了又得了肺炎,还咯血,以为保不住了,不知怎的,快过完年好转了。”
“老二真是福气好啊。”外公的脸上浮现出转瞬即逝的笑容,然后转过头对老二说:“自己去玩吧。”说完又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老大还没回家,肯定又在回家路上游荡,饭点才会出现。老二的活动范围局限于堂屋、卧室和窄小的院子。她的活动基本就是坐着不动,持续数小时的发呆,或者把玩手里的小物件。老三的活动范围和老二差不多,但是她坐不住,必须得动动手脚。她的玩伴就是守院门的狗,除了狗没有人会陪着她上蹿下跳。
可是今晚,老二出奇的安静。被恐惧所侵袭的小孩,是不可能再跟大人描述一遍恐怖的经历的,因为大人不会相信,又或者大人觉得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向大人倾诉就相当于把他们自己再次丢弃在黑暗之中,承受双重的伤害。他们只能自己在漫长的时间中通过心理的能量消磨恐惧,很多人为此在人生的后半程心力交瘁。
此时的整个小院十分平静,偶尔传出狗吠。小城建起有几百年了,屋子有一百年了,屋子里的东西也用了几十年了,屋子里的沉默不知道会不会也有这么久的历史。
有时候觉得这个边陲小城平静得有些过头了,似乎只要这个小城不毁灭,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就会像石沉大海一般。小石子掀不起什么波澜,大石子顶多扑通一声,然后偃旗息鼓,所有的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有时细想起来,是不是曾经在这里的生活的人近乎于没有存在过呢。
外公这次回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和家里人坦白。他把旧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掩饰欲言又止的紧张感。他不时把报纸往脸上一放,直接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又不时用报纸做掩护,偷瞄一旁无聊地扎鞋底的外婆。
他担心的可能是他的坦白会彻底打破这个家的宁静,那以后他就不能若无其事的在这这个家保持沉默了。其实他不知道的是,真正能打破沉默的,是老三所经历的恐怖和老二这不明缘由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