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兮东西,一任浮生……
放任胸怀,阔达天下,原来是这般平凡人心中的淡泊心境。迷迷糊糊中,纵使梦里我也不由得发笑,谋权逐利,苍生天下,看似站在高处王权在握、睥睨无忌,谁知我们竟这般可怜到强加千万黎民的命运于借口,铁马问鼎,刀剑成影,风雨飘摇下直至自由变成桎梏,诸人却也甘愿沉迷其中而不自知。
可怜亦可悲,所求孤寡凌驾于千仞之绝壁上,长叹余生也不嫌过。
无颜回船时,我刚自梦里哭醒。瞥眸看见那白袍闪入舱阁时,我忙掩袖遮住了脸,匆匆抹干泪水后,便抬眼看着他,才开口要问话时,他却先皱起眉,盯着我的脸,手指伸来抹去颊边一点湿润,眸色倏然暗沉担忧:“怎么了?”
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堵在口中,我愣愣望着他,半响转过脑袋看窗外。江上晚烟起,碧水凝寒。
他淡淡叹了口气,坐在我身边轻轻拥住了我。
我侧过身子,问他:“你和他……说定了吗?”
“嗯。”
“今日连夜回金城?”
“好。”
而后舱内沉默,两人对望半响,无话。
回到金城时已是十日后的午后,将近五月,气温越来越高。自泗水之畔纵马回宫廷,柳荫郁郁,槐香阵阵,柘山古道上我与无颜骏马相较,一路疾驰追风虽畅快淋漓,却也累得我一身的汗。入宫时听闻楚国有使前来,无颜去前朝办事,我自回疏月殿,沐浴后,便让爰姑找来秦不思问话。
殿外桑榆树上偶尔传来几声蝉鸣,不是盛夏,鸣叫清幽,倒也不觉得有多烦人。
秦不思来疏月殿时命人抱来一个锦盒,递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打开,里面叠放着一银亮纯色、但映着日光又浅浅湛出几许怪异艳媚红芒的锦纱衣料。
我蹙眉,看他,不解其意:“总管这是?”
秦不思一笑,拈着兰花指点向锦盒:“这是绛月纱,触之清凉如水,着之轻薄如纱。银色是公主所爱,此衣料日光下湛红芒,月光下湛寒芒,美得无与伦比。天下之大也仅这一匹,先王生前以为异宝,本待公主出嫁之日做嫁衣的,后来先王临逝时,又嘱咐奴说,将此衣作公主十九岁生辰的礼物。”
爰姑伸手摸了摸,叹道:“果然丝滑清凉,公主生辰在炎夏,宴上穿正好。”
“正是,”秦不思接话,问我,“不知公主要做什么样式的衣裳?奴好预备着命宫里衣人做。”
本做嫁衣的绛月纱?我闻言心中酸涩,不由得皱眉,悄悄叹了口气,盖上锦盒,淡淡道:“生辰还早,先不急。而且……”而且就说我现在这身份,如何过得公主的生辰宴?
秦不思和爰姑对望了一眼,爰姑垂首收起锦盒,言道:“那公主要用这衣料时,我再通知秦总管。”
秦不思无奈点头:“也好。”音落他目光一动,又抬眸看我,问道:“公主找奴来所为何事?”
我饮口茶,心中斟酌了一下,方问:“总管统驭后宫,可知有宫女名药儿的,半年前因犯事被豫侯拿下,此刻她是死是活,你清楚麽?”
秦不思想想,苍老的面庞上皱纹横深,一笑一思都让人看不清晰。然而他那微微闪动的眸光我却瞧得明白,忍不住心念一动,陡然间觉得事情有些不如想象中的简单。
果然,秦不思琢磨了半日方目色一定,小心回道:“下头有人报过,那小宫女本一直关在后宫废弃的茭殿,铁链锁着,待遇生不如死。只是三日前有禁卫军带着豫侯的亲笔书函将此女提出,说是要另择别处关押。”
我置下茶杯,微微一笑,道:“别处?哪里?”
秦不思低低垂首:“奴倒是派人查过……遗憾没找出。”
夏日的风飘入殿里,吹上我洗过未干的发,凉凉的感觉自头顶直窜而下,猛触心底。我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胸口的憋闷烦躁,只冷了声继续问秦不思:“这些日子金城可有什么动静?比如来了什么贵客,或者,一些不该来的人?”
秦不思惶惑:“除了楚国使臣外,奴未曾听闻。”
我负手站着,身子僵直一如此刻那紧绷欲断的心弦。
爰姑自身后拿干净的锦帕细细擦着我的湿发,柔声劝道:“公主一路奔波一定累了,刚回宫管那么多事作什么呢?好好歇一阵子,国家大事交给公子处理就好了,别太操心。”
“是啊是啊,都交给他……都交给他……”我茫然一笑,接过爰姑手里的锦帕,摇了摇头,自走去了里殿,留下满腹心事的秦不思和一脸茫然的爰姑怔怔站立。
无颜将要做什么,我想我都猜得到。只是他已经做了什么,我却迷惑不知所寻。
夜晚,人静。
至子时无颜也未归。寝殿里唯亮着一盏灯,孤影斜斜,昏黄的光线射入眼底时,不见朦胧,只见萧索。殿外树荫潇潇,风吹叶动,沙沙轻声伴着冷月清光,夏日的暑意不再,唯觉凉爽。
我一晚心不定,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倒了两杯青梅茶,找来爰姑,磨着她跟我讲上辈的情愁恩怨。爰姑倒不推却,仿佛早已预知的从容淡定,只凝望着桌上摆放的连城璧,纤长的指尖摩娑在那光滑的白玉上,目光渐沉,面色静谧,一句一句,慢慢幽声向我道来她们那辈年少轻狂的精彩和意气风发后的磨难与别离。
白马玉撵,金鞭络绎,乱世沉浮下公主王孙们的身世纠葛、爱恨纠缠,剑客天涯,舞女如花,年轻时他们的骄狂飞扬,不屑君臣之天阶,不忌大乱于天下,兄弟情义,聚散浮华,上一辈的敢言敢笑、敢做敢当远比我们这代来得潇洒生动、任性自如。只可惜命运却总是如出一撤,一战烽火燎中原,所谓背负国恩、难断凡尘,一段段如梦姻缘在夺权阴谋下尽散水中,落花凋零、随风飘逝的绚烂年华背后,原来即便是英雄也有泪满湿襟的苦楚和伤痛……
爰姑讲到情深处时,我早已为他们的故事下的无奈和辛酸而伤心得泪流满面,她却依然微笑着,眸色平淡温柔,笑颜安静且沧桑。
她伸手为我抹泪,揽我入怀,如幼时般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柔声道:“公主,眼泪和伤痛我们这辈已承受得够多,爰姑所求不多,余生唯愿见到你和公子好好地相守,如此便是尝尽了半世的苦痛也觉不枉此生。”
我倚在她怀里默默无言,只想着南下江陵的事,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诉起。
正踌躇时,窗外忽地有阵细微的声响,心中刚疑的刹那抬眼便见有抹寒芒陡然直飞殿中。我和爰姑俱是一惊,忙旋身躲开,瞥眸看向窗外时,只见一道青影在夜幕下迅疾闪过,转瞬消失不见。
一缕若有若无的荷香隐隐入鼻,我蹙眉,回眸望向桌上。一柄精致小巧的飞刀斜插一卷丝帛嵌深深在那坚固厚实的楠木里,力道之狠之准,直到此刻那刀片还在摇摇晃动,雪芒耀着烛光,森森入眼。
爰姑抬手拔出飞刀,脸色微疑:“这人内力竟如此精深!”
我冷冷一笑,趁爰姑还未打开那丝帛时赶紧将飞刀夺过来,嘱咐道:“夜深了,爰姑先去歇息。”
爰姑担心,望着我:“公主,要不要通知禁卫封锁宫中?来人怕意图不善。”
“不必,”我叹气,抿了抿唇,安慰道,“此人武功虽高也不至于惊动禁卫要锁宫,她能入宫廷并不是仗着有来去无痕的轻动而是另有原因。爰姑放心,此人我应付得了。”
爰姑并不笨,眸光一动,轻声道:“公主知道是谁?”
我侧眸,面色微寒,一声不发。
“那我守在外面,公主有事随时叫我。”爰姑心知我的脾气,只得低了低头,叹了一声,转身退去寝殿。
我重新坐至桌旁,看着手中的飞刀和那卷薄薄的帛书,想了再想,还是忍不住展开卷帛匆匆瞥过。
纵使心中早已猜到是何人所“送”又是何人所书,只是卷上字迹落入眼中的一刹那,心底还是止不住地冰凉发疼。
压不下冲动和慌乱,我随手拿起一件斗篷,戴上帷帽,飘身潜入夜色下,朝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从不知公子无颜在城郊还有如此一座别院。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极尽清幽和雅致。别院里彩灯盏盏,长廊绕不绝,格局不明。我只知顺着帛书上带有的荷香一路寻去,行止一处不大的湖泊,因是初夏时分,只见湖上荷叶碧展,垂落波面,夜下风吹,荷香清气四溢,飘及处幽凉阵阵。
湖畔有小楼,明月当照,纱缦轻飘。
假山后,我抬头望着楼上窗口处那个修长高大的熟悉身影,一瞬连呼吸都要停止了。白袍干净明快,银发随意披散,风流绝美的容颜,宛若绽放在夜空下的妖媚芙蕖。
我怔怔望着,突然觉得心在怯懦地颤抖,正害怕得想要狠心离去时,冷不防那小楼上传来一声柔柔的呼声,语中带笑,笑中含情:“无颜,你今日也累了,不早早歇着,发呆作甚么?”
清风朗月下,公子闻声不动。
只是那汉玉束腰的地方多出一双白纱垂袖,素手缠在他的胸前,而后有貌美如娇艳牡丹的女子自他身后移至他身侧,脸颊倚在他的手臂上,笑魇漂亮得动人心魄。
“今夜还走吗?”美人笑若春风。
公子轻轻点头,不语。
“明日还来吗?”美人仿佛一点也不生气,笑语软软,依依如嫩柳初发。
而我看着,听着,只觉寒气刺骨,心凉如冰封。那再妖娆的美丽此刻在我眼中也是毒瘴,炫目得刺眼,灼得我的心在狠狠地、狠狠地抽痛,痛得似快要滴血。
可他还是点头了,声音悠远如离弦之音:“来。”
“方才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很是动人,明日还有故事麽?”
“你要听,便有。”
“我若说要听一辈子呢?”
公子闻言终是笑了,转眸,凤目生辉:“那可不行,本侯还要做大事,不是专门给你讲故事的人。”
美人脸上笑意更深,扬手勾住身前男子的脖颈,柔声笑道:“没关系,你若没空,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公子垂眸望着她片刻,勾唇一笑,点头:“也好。”
美人笑颜嫣然,突地抬起头,在他的脸上轻轻吻着。
公子淡笑不动。
一阵风吹,吹得我的身子依着大石软软下滑,思绪凝滞,心不知所想,似是害怕和无助,又似是钻心的酸痛难耐,种种情绪压满胸口,堵得我快要窒息,迫得我越退越远,抱膝抱臂,整个人蜷缩躲在了大石阴影下,瑟瑟发抖。
我不明白,夏惠和无颜协议不过刚达成,缘何远在南梁郾都、本该被困在伯缭之手的明姬能如此快地现身金城?无颜无颜,我当真不知,你又瞒了我做过什么?而当下这情景……纵使我心中再有准备,亲眼所见却还是这般难以忍受,若将来有一日,你真的要和她……
我忍不住寒噤连连,半日思量,终是一人躲在暗处落泪不止,心揪心痛,心烦心忧,却无人可诉,也不能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