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桥下可说是个微型社会,三教九流汇聚于此。
这些人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部分是朴质无奇的农人,但也不乏昔日的社会精英,比如炒股被套而破产的富翁、落魄的诗人以及从未发表过作品的作家……称作“卧虎藏龙”也不为过。他们都很乐意当普凡的老师,普凡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幼儿园,但所学所知却一点不比同龄人少。
聪明乖巧的普凡只要瞧见爷爷换上仅有的一套虽补丁挨补丁但勉强可称之为整齐的服装,并拿毛巾仔细拭去脸上的污垢、如此认真的修饰自己时,就知道爷爷要出去行乞了。他便会拉着他衣角不放,坚持要跟去。
老普拙于言辞,以前乞讨的时候就是在地上放个瓷碗,随后便低头坐于一旁,沉默不语。你不给,他绝不开口乞求施舍。
作为乞丐,他维护着自己起码的尊严。
有时整整一晚上瓷碗还是空的。
偶尔,有人觉得他可怜,丢个一块二块,他就开心莫名了。
——不过,现下有普凡这个精灵鬼,情形可就大大不同了。
普凡嘴巴可甜了,看到大婶就叫“美女婶婶”,看到女孩就叫“美女姐姐”,看到大叔是“帅哥叔叔”,看到男孩是“帅哥哥哥”——跑过去,高举瓷碗,扑闪着大眼睛,稚声稚气地央求:“请您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和爷爷吧!”
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谁能狠下心来拒绝呢?用不了多久,普凡手中托着的瓷碗就被各种面额的人民币填满了。
因为普凡的原因,老普的经济状况大为改观。生活虽然仍窘困不堪,但爷孙俩偶尔还是可以换上干净衣服下馆子打下牙祭了。
南大桥不仅是流浪者的乐园,亦是附近小区居民的休闲娱乐佳所。
每当夜幕降临,桥下便热闹起来。
大爷大妈们汇聚而来:有三五成群唠家长里短的,有独自拉二胡的,有捉对下象棋的……各自尽兴,各得其乐。当然,更多的是来进行他们的专属健身与娱乐项目:跳广场舞。
闲来无事,普凡常常和爷爷及叔叔伯伯们一起,蹲在一旁看人家跳舞。
普凡这个小不点深得大爷大妈们的怜爱。大家时不时都会带玩具或者好吃的给他,哄他开心。
有一群舞者,成员皆为东北老乡。他们的音响高亢嘹亮,最炫民族风无限循环,舞风热情大度、豪迈奔放。
在南大桥广场舞界,是大神级的存在。
领舞的大妈叫王娟,是名刀子嘴豆腐心的沈阳老娘们。她喜欢普凡喜欢到不行不行的。
她的儿女均已长大成人、远走高飞,只剩她与老伴守着套空荡荡的房子,是典型的空巢老人。
她非常想领养这个孩子。
她常在跳舞间隙拉着普凡的手嘘寒问暖,普凡也很喜欢和她腻歪。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摸着普凡的头说:“普凡啊,跟婶娘过好不好?婶娘供你上学读书,将来还给你娶媳妇哦!”
普凡大慌,赶忙奔回去抱住老普的大腿,把头摇得像拨郎鼓:“不行……我要和爷爷在一起!”
当时,老普笑到须眉皆动,开心之极。
可是当天晚上,他却辗转反侧,久久也无法入眠。
他很清楚,如果普凡一直跟着自己,几乎可以肯定将来南大桥下又会多出一名露宿者。
老普牙都掉光了,老都老了,自己没本事,只能翻垃圾桶为生,一辈子遭人唾弃,他认命了;但普凡还是个孩子,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他那么聪明可爱,绝不能重蹈自己的覆辙。
从感情上说,老普一万个不愿意与普凡分开;可是从孩子的角度讲,他理应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夜半时分,老普颤颤悠悠的坐起身,将背部靠于桥墩上,无限慈祥的端详着睡梦中的普凡,直到天明。
他的目光中除了怜爱,还是怜爱。
老普一夜无眠。
我们无法知晓那一晚老普的思想经过了怎样激烈的交锋,只知道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无比艰难的决定。
第二天,老普取出压在箱底的一套新衣,让孩子换上,便挽着他的手上路了。
开先,普凡因为穿上新衣裳而兴高采烈,可是渐渐就觉得不对头了,因为爷爷在把他往婶娘家方向领!
王娟家在三楼。到了她家楼下,普凡死活都不肯上楼,紧紧抱着旁边的电线杆子,哇哇大哭:“爷爷,你不要我了吗?”
老普心如刀割,揽着孩子,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久好久,普凡情绪总算稍稍平复。
老普才抬起枯树枝般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哽咽着说:“普凡啊,爷爷也舍不得你……可爷爷是个捡破烂的,你跟着爷爷,能有什么出息?你和婶娘过,不但住得好吃得好,还能上学读书……爷爷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能有这样的机会,是你的福份,怎么能错过呢?到了人家,你要乖乖听话,不要任性耍脾气——记住了吗?”
听完,普凡虽然还止不住抽噎,但仍旧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普凡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儿。虽然从心底里不愿与爷爷分开,但他也绝对不会拂逆爷爷,因为他知道爷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
王娟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到祖孙俩,真是既惊且喜,忙热情的招呼他们进屋。
人家窗明几净,老普一身的脏旧衣裳,面上手上尚有污痕。他局促不已,一边摇头一边把脸上泪痕未干的普凡往她面前一推,搓着手道:“孩子就交给你们了,请你们以后好好待他……我走了!”说完不等一脸错愕的王娟回应便缓缓转过身,扶着楼梯一瘸一拐的下楼。
“爷爷!爷爷——”身后,传来普凡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老普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喷涌而出。他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把孩子抢回来。
被收养后,普凡的人生开启了全新的篇章,踏入了梦寐已久的校园,生活与城里的孩子毫无二致。
普凡非常清楚自己的境况,因此对这来之不易的上学读书的机会尤为珍惜。每个学年,他都是自己所在班级学习最认真刻苦的一个。
老普又成了孤家寡人,生活重又变得枯燥与烦闷。他每天仅有的乐趣,就是回味与普凡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每个周末下午,都是老普最欢快的时光。因为王娟夫妇都会带普凡来探望他,风雨无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普凡已经成长为翩翩少年。
他如愿入读著名的海南中学,成绩长期排名班级前三。照此趋势,将来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可说是手拿把攥、易如反掌。
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但普凡的人生注定无法一马平川。刚升入高二,婶娘王娟家里就发生了重大变故:她的大儿子因炒股损失惨重,欠下巨额债务。关键是其中有一笔数额不菲的高利贷,且有黑社会背景,令他的人身安全遭受严重威胁。
王娟夫妻动用一切资源,几乎倾家荡产才终保其无虞。但这样一来,他们已没有能力再继续供普凡读书了。
此后,凡是知道这段过往的人看到普凡,都会意味深长的来一句:“到底不是亲生的啊……”
但普凡从未心生怨尤。对婶娘夫妇,他除了感恩,还是感恩。
退学后,普凡不顾婶娘夫妇阻拦,辞别爷爷,加入前往外地打工的大军行列。
他觉得自己不小了,也该独立了。
临行之际,看着身子极度虚弱的爷爷,普凡在心里暗暗发誓:有能力一定要接爷爷颐养天年!
可是老天总不愿遂人愿。从老普的身体状况来说,他已等不及。
有句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总是有太多的无奈。
普凡走后未久,百病缠身的老普便油尽灯枯,溘然长逝了。
王娟夫妇料理了他的后事。由于当时普凡远在广州,因为经济原因没有手机,无法联络。直到第二年回海南来,他才知晓爷爷已然辞世。
普凡跪在爷爷坟前整整一天,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流眼泪。
爷爷离世之时,自己不在他身边,这是普凡一辈子的遗憾。
出于维护形象的需要,人们大都谨言慎行,不愿让别人了解自己“不太光鲜”的过往。
但普凡绝对是特例。
普凡不会主动和别人聊起自己的过去,因为他不愿被人猜疑为晒可怜博同情。但他从来都没有刻意回避和隐瞒什么,只要有人询问,每次都是笑着说起。
只是提到自己非同寻常的童年,说起爷爷,他才会悲从中来。
笑着笑着,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