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那条街忘了模样,那家书店也忘了模样。只记得一排大樟树在街口的拐弯处,书店藏身在树影里,更记得书架上那一套中华书局一九七五年版的《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隶书题签,封面图案如豹影如古纹如树叶。一翻开,旧纸页与铅印字的气息扑面而来。下午时光,街市喧嚣声不时入得店内。快二十年了,那书香一直不散。老版本不好遇了,书缘亦姻缘,三分天注定,强求不得。去年存得一套宣纸影印版,到底圆了旧梦。闲来无事,翻寻检索为之叹息。
贯华堂是金圣叹的书斋名号,又敞亮又响亮。金圣叹常常在贯华堂设座,召徒讲经,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每次升座开讲,声音洪亮,顾盼伟然。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夷八蛮之载,同在舌下。座下四众一时颠倒,顶礼膜拜,堂主人拊掌自豪。
金圣叹绝意仕进后,更名人瑞,每日里除了和朋从谈笑之外,静坐在贯华堂内,读书著述为务。
读书著述为务是书生之志,也是书生之噩。
金圣叹少年时参加乡试,考题是:西子来矣。提笔写:开东城也西子不来,开南城也西子不来,开西城也西子来矣,吾乃喜见此美人矣……考官阅卷大怒,在考卷上批道:美人来矣,可惜你一个秀才丢矣!其后虽一考再考,不忘戏谑之心,终遭逐黜。金圣叹说:“今日可还我自由身矣。”有人问“自由身”三字出于何书,他说:“酒边多见自由身,张籍诗也。忙闲皆是自由身,司空图诗也。世间难得自由身,罗隐诗也。无荣无辱自由身,寇准诗也。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朱子诗也。”
自由身后,金圣叹落得超脱、落得自在,访友诗云:
访君无一事,不遇亦悠然。
野菜绕门出,小虫当户悬。
昼厨寒有鬼,童子倨如仙。
我亦便归去,关窗独自眠。
心境闲适,恬然而自足。袁枚说金圣叹好批小说,人多薄之。然赞其《宿野庙》一诗清绝:
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
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
佛面、虫子、半夜雨、僧衣四壁,寂寞入骨,秋意也入骨。暮秋时节,穿过一弦月亮门走进小庙,花树微茫,朱栏寂寞,水榭无语,虫子在佛像前飞舞,施施然近身拜佛,窗外天阴欲雨……《随园诗话》持论,聊备一格。古人轻小说,重诗文,怪不得袁枚偏见。金圣叹的见识与性情实则多在批注小说上。《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仔细看了,得了纵横家与兵家的法则,比李卓吾的评点高出不止一头。金圣叹解衣盘礴,谈笑间处处是机锋,李卓吾到底拘谨。
李卓吾是一个学者,对人世还有迂腐的见解。金圣叹也迂腐,但他了解生活,活泼泼的心性与鲜淋淋的才华突破了学问的桎梏。金圣叹将《水浒传》中受招安、征战方腊等内容删去,增入卢俊义一梦,梦想梁山头领悉被嵇叔夜捕杀,虽损了原作的完整,有人觉得昏庸得可以,到底独到之见,割股去瘤,非常人所能为。
金圣叹删《水浒传》,也删《西厢记》。金批本砍掉了第五本,以“惊梦”终结全篇,使大团圆的结局变成摇荡人心的悲剧,眼界实在高人一等。
金圣叹评庄子、屈原、司马迁、杜甫、施耐庵、王实甫,神游千古,心心相印,其间自浇块垒,常有沉痛处。更难得有文人气,有兵家气,亦不乏谋略家的眼光,把玩、俯瞰、纵览。“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用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金圣叹此语锵锵。
金圣叹好以曾点自居。曾点之行迹,《论语》有零星记录。孔子亦神往曾点之志。只是夫子一生周游列国,以入仕治国为务,并不能与曾点歌咏而归。金圣叹性情疏宕,好闲暇,大半生游荡在水边林下,与酒友痛饮达旦,与诗人则摩诘沉吟,遇武人则耍枪弄剑,遇辩士高谈阔论,遇棋客布局对弈,遇道士谈玄,遇僧人言佛。
周作人早年写作曾受金圣叹影响,林语堂年近不惑仍日见陷没圣叹文风,以致被讥为病亦难治。好在并非恶疾,此病不治无妨。
金圣叹的墓地在苏州,破败萧条,一路前寻如翻阅一本残书。这是多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