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今天:1月1日
1085年司马光主持编撰的《资治通鉴》成书
1863年奥林匹克运动发起人顾拜旦诞生
1942年中苏美英等二十六国签署《联合国家共同宣言》
1979年中国与美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
1984年中国正式成为国际原子能机构成员国
1985年为活跃农村经济,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新政策
1995年世界贸易组织成立
小蒿记:
2002年在隅城的山大校友聚会
2003年结婚
2006年《隅城文史》第十二辑出版
2014年点点参加全市少儿主持人大赛,得了二等奖
2016年“全面二孩”政策实施
点点记:
2013年老爸老妈结婚十周年纪念日,老妈没回家,老爸很生气
2017年洛天依在湖南卫视跨年晚会上大出风头
2018年身高和体重都超过了老妈,哈哈
1
在钱湾渔港看到鳃岛,吴小蒿忽然想起她来楷坡前一天晚上做的梦。梦中,她成了一条体形庞大的鲸鱼,女儿点点成了一条小鲸鱼,母女俩在深蓝色的海洋中遨游。天空晴朗,太阳高悬,阳光经过海浪的折射,让她们身上晃动着一道道闪电,美轮美奂。她们悠然前行,唱着只有母女间才能听懂的鲸歌,向着遥远的目的地奔去。点点对母亲十分依恋,忽而上,忽而下,忽而左,忽而右,还不时磨磨蹭蹭,与母亲做身体上的亲密接触。那种感觉十分奇妙,让吴小蒿觉得,整个海洋都变得温馨无比。后来,女儿忽然不见了,她以为女儿是在和她捉迷藏,躲到了她的肚子下面。然而,她翻了个身,发现身下空空,四处空空。“点点!点点!”她喊过两声遽然惊醒。丈夫由浩亮迷迷瞪瞪,发起了脾气:“干吗呢?打癔症啦?”
直到贺成收镇长催促她上快艇,她才晃动一下脑袋,摆脱了梦境。她知道,那天之所以做这样的梦,是因为陪女儿看了央视播放的纪录片《座头鲸母子的夏日巡游》。座头鲸母子的经历与亲情,把她俩感动得一塌糊涂,母女俩抱在一起泪水交融。今天看到大海,她又想起了那部纪录片和那个梦。
这是吴小蒿第一次来鳃岛。自从十年前到隅城生活,她就对这个离岸三点六海里、面积一点八平方公里的岛屿满怀向往与好奇。她听人讲,那里的岛民很特别,是“鳃人”的后代。他们的祖先都像鱼类一样有鳃,能够在水中呼吸。传说,某朝某代,岛民不愿向官府交税,杀了登岛的税吏,官府派兵报复,许多岛民丧生,但一些身体强壮者跳入海中,倚仗他们有鳃,在水中待了几天几夜,等到官兵走后才重新上岛。吴小蒿觉得,自己作为大学历史专业毕业生,不应该把传说当真。她的老师——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考古学家方治铭先生明确讲过:传说只为研究历史提供线索,只有在文献中找到,或经过考古证实了的,才能认作历史。所以,吴小蒿在区政协编《隅城文史》期间,收到多篇关于鳃岛先人传说的来稿,都没有采用。
“镇长,鳃岛以前真有鳃人?”她用手抄起脸上被海风刮得凌乱飞舞的头发,在额头之上捂住,转过脸大声问道。贺成收并不回答,他看看吴小蒿,阔大的黑脸上现出微微一笑。
后来贺成收告诉她,就是这一刻,他发现她的额头像海豚额头一样饱满可爱,便产生了屈指弹击的冲动。吴小蒿心想,你不知道,你在回程中的那一弹,让我痛不欲生。
鳃岛渐渐变形。在钱湾码头看,它像卧牛;下海走一会儿,它变为棕熊;后来,它就成了一座实实在在的小山,颜色灰绿斑驳。进一步靠近,可以看见山上的大片灰色裸岩,以及裸岩间的马尾松和各种杂树。
快艇绕着鳃岛转了半圈,到达向阳的一面。水边有一个村庄,房舍多是红瓦石墙。村前有一座水泥码头,泊着几十条渔船,每一条船上都插着被渔民称作“摇钱树”的带叶竹枝。有一对男女正站在码头上向这边招手。
安检办主任李言密向他们一指:“看,大棹和东风荡子欢迎咱们哪!”
吴小蒿不解,问他怎么叫大棹,叫东风荡子。李言密说,大棹是鳃岛村的书记,因为撑船用棹很有本事,大家就叫他厉大棹;渔民把爱俏爱浪的人叫作“东风荡子”,因为刮东风的时候海上起浪,这里的妇女主任万玉凤就是个东风荡子。吴小蒿想,渔民的语言就是别致,和农民用语不是一个系统。
快艇靠近码头,快艇驾驶员小薛抄起缆绳一扔,厉大棹伸手接住,娴熟地往一根缆柱上缠着。他四十来岁,满脸沧桑。系好缆绳后,他向快艇上伸出一只大手:“吴镇长,鳃岛渔民欢迎你!下船吧。”
吴小蒿抓住厉大棹的手,踩着快艇边沿,哆哆嗦嗦登岸。登岸后她奓起两只胳膊,不敢挪步,瞪大眼睛说:“哎哟,这码头怎么也晃?”万玉凤扶住她笑:“是在晃呀。你要是拿橹到水里划一划,它就驮着咱们去隅城啦!”贺成收往她背上拍一掌:“东风小婶子,你甭忽悠吴镇长,人家可是山大毕业的高才生,一肚子学问。”万玉凤转到吴小蒿面前,与她拥抱:“吴镇长,跟你开个玩笑,甭见怪。鳃岛是孔圣人没到过的地方,不懂礼道,你多担待。”
说到这里,万玉凤将吴小蒿抱离地面,掂了两掂,放下之后说:“吴镇长你是怎么长的?还不足一百斤吧?”吴小蒿羞笑道:“小时候营养不良呗。”万玉凤又问她多大年龄,她如实以告:“三十四。”万玉凤说:“你是妹妹。我比你大两岁。”吴小蒿发现,万玉凤圆脸胖腮,文着眼线,硕大的乳房将一件小红衫顶得下部悬空。
万玉凤向村里一指:“镇长大侄子,鱼已经炖好了,咱们喝酒去!”贺成收说:“你就知道喝酒。我今天带吴镇长过来,是检查渔业安全,办完正事再喝。大棹,快开海了,渔船都检修好了?”厉大棹指着那些渔船说:“都检修好了。这些都是从船坞上拉回来的。”贺成收对吴小蒿说:“你先歇着,我跟老李上船看看。”说罢,他大步跨上紧靠码头的一条船,李言密紧随其后。二人这看那看,还与船上的渔民交谈。
吴小蒿心想,自己分管安全,在码头上待着实在不像话,就壮壮胆子走向渔船。她刚要迈腿,船上的一位中年汉子突然向她一指:“胡闹!”吴小蒿愣住,急忙收腿。万玉凤对她说:“打鱼有打鱼的规矩,女人不能上船。”那边贺成收却说:“没关系。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当年咱们县还专门成立过三八捕捞队,组织妇女出海打鱼呢。让吴镇长上来看看!”那位中年渔民不再吭声,吴小蒿才敢向船上伸脚。万玉凤扶着她,连声说着“小心”。贺成收看一眼吴小蒿,跨过船舷,去了另一条船。吴小蒿在他后面紧紧跟随。
贺成收去舵楼看看,让船长将仪表全部打开。舵轮两边,圆的方的,各种仪表让吴小蒿眼花缭乱,上面显示的内容她一概不懂。贺成收却很内行,一一察看。看到一个像电脑一样的仪表,他摁动按钮,让上面显示出一条条蓝线,用指头点着一个地方,扭过头对叼着烟的船长说:“你这家伙,胆子够肥。看航迹,你春天去了两趟这个海区,不怕他们找你麻烦?”船长狡黠地一笑。
从舵楼上下来,走到舱口,贺成收踏着梯子下去了,李主任紧随其后。吴小蒿说:“我也下去看看。”
踩着一架铁梯,闻着浓浓的腥臭味儿,吴小蒿来到舱内。里面空间逼仄,仅容他们三人,且要低头弓腰。李言密用随身携带的手电照明,让她看到了里面的结构:三面三个又窄又短的铺位,向外的一面都有护栏。她打量一下说:“这么小的铺?”贺成收说:“这还是好的。我年轻时下船,船小铺更小,一个铺要睡两个人。”吴小蒿说:“那怎么睡呀?”贺成收说:“并排躺根本不可能,要侧着,而且两个人必须冲着一个方向。”说着,贺成收钻进一个铺,侧身面壁,像壁虎一样努力往船帮上贴近,让身后腾出一点儿空间。
吴小蒿感叹:“渔民真是苦呀!”
贺成收说:“苦不可怕,险才可怕呢。”他拍拍面前的舱壁,“‘一寸三分阴阳板,隔壁就是阎王村。’这是老辈人传下的话。过去,鳃岛死了多少渔民呀,那都是一条条壮汉!唉……”
听他声音悲怆,吴小蒿的心隐隐作痛。她想,我分管安全,可不能掉以轻心!
从舱中出来,再到另一条船上。甲板上有几个渔民在整理网具,此时都侧过脸来看他们。其中一人忽然起身叫道:“二姑!”吴小蒿觉得奇怪,鳃岛上怎么会有人这样叫她?她正在端详,那人笑道:“我是锄头,你不认得啦?”
吴小蒿这才认出,他是堂哥的儿子,比她小四岁。吴小蒿听母亲说过,锄头这几年下海打鱼,一年挣好几万,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现在他面色黝黑,手脚粗糙,是个地地道道的渔民了,尤其是额上几道皱纹,又深又弯,像海上的波浪。她问锄头家里怎样,锄头说:“还行吧,你侄媳妇在家种地,拉巴孩子。”吴小蒿告诉锄头,她到楷坡镇工作了,如果有事可以找她,说罢将手机号码告诉了他。锄头急忙掏出手机记下。
2
中午这顿饭,让吴小蒿想起女儿日记里常用的一个网络词语:大吃一“鲸”。
让她惊讶的是,海鲜多是生吃:海参切成片,虾婆切成段,海蛎子刚刚剥壳,都是蘸着醋吃。一大碗青皮虾,让酒泡得醉了,正伸腿蹬腿,却被贺成收他们填进了嘴里。见吴小蒿不敢伸筷子,贺成收吧嗒一下嘴说:“你太胆小了!这个样子,怎么跟群众和谐相处?”
听他这样说,吴小蒿只好夹起一只虾,刚送到嘴边,那虾突然将身子一挺。感受到那种垂死挣扎,吴小蒿恶心欲吐,急忙将它放回桌上,捂着嘴连连摇头。
万玉凤拍着吴小蒿的肩膀说:“吴镇长,吴妹妹,你吃不惯生的,咱们就上热菜。昨天镇长打电话特别交代,今天做‘渔家三绝’给你吃。”说罢,她向门外喊,“二哥,‘渔家三绝’闪亮登场!”
被她叫作“二哥”的人是村会计。他笑出满脸皱纹,用盘子先后端来三条鱼。贺成收用筷子指点着,对吴小蒿说:“鲳鱼头,鲅鱼尾,银刀鱼的肚皮底。过去渔民最喜欢吃这三样,今天为了给你接风,我特意让东风小婶子准备齐了。”
吴小蒿诧异地问:“接风?昨天周书记和你不是已经接过了吗?”
贺成收说:“昨天是镇党委,今天是镇政府。来了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同事,我身为一镇之长,不专门安排一次接风,怎么说得过去?来,楷坡镇政府欢迎你,干了这一杯!”
面对镇长举过来的酒杯,吴小蒿只好端起自己的与他的一碰,轻抿一口。贺成收举着酒杯,指着她说:“别酸梅假醋好不好?我敬的酒你敢不喝?”吴小蒿哀求道:“镇长,我不会喝酒,请你原谅。”贺成收将脸一沉:“吴小蒿,我郑重告诉你,分管安全的干部,从来都是要面对不安全的。但是,然而,总而言之,你如果喝了这杯酒,我老贺保你安全!”
听他这样讲,吴小蒿心中一动。昨天在镇党委、政府领导班子联席会上,周斌书记宣布,新来任职的吴小蒿副镇长分管文化和安全。她晚上想起,区文体局局长樊卫星是山大文学院毕业的,比她高两级,就打电话问这位学兄,这两样工作应该怎么干。樊卫星说:“文化好干,咱们一起商量着来。但安全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是整天坐在火药桶上,一不小心就出事。一旦出事,你就会受追查、受处分,我不是吓唬你,坐牢的可能性都有。周斌让你一个女同志分管安全,这不厚道。”吴小蒿听了这话,一夜没睡踏实。她想起媒体报道的一些案例,的确是有一些地方出了重大安全事故,分管领导因渎职罪被判刑的。她想,我考取副科级干部,到楷坡当副镇长,难道是为了将一只脚插进牢房?
听贺镇长说喝了这杯酒保她安全,吴小蒿决定将酒喝下。她平时很少喝白酒,便是喝,最多只能喝二三两,这次算是舍命保安全吧。她将酒杯举到嘴边,喝一下,再喝一下,满脸痛苦。最后剩下一点儿,她喝下后连连咳嗽。
贺成收向她竖大拇指:“好,小蒿是好同志!你安全了!”说罢将脸一仰,也喝光酒杯里的酒。
吴小蒿发现,在贺成收仰脸时,阔大的下巴底下,露出了左右两片紫斑,又窄又长,触目惊心。见她看得发愣,万玉凤说:“你看见了哈?他长着鱼鳃。鳃岛人祖祖辈辈都有没退尽鱼鳃的,成收就是一个。”
吴小蒿又是大吃一“鲸”。她伸手欲摸,想仔细考察,贺成收却将她的手一推,将下巴紧紧贴在胸脯上,瓮声瓮气道:“看什么看!鳃人只是个传说。”
李言密说:“贺镇长真是能长时间潜水,不用上来换气。我亲眼见过。”
贺成收向他瞪眼:“老李你别造谣!哎,给吴镇长接风,你们怎么不敬她酒?”
接下来的事态十分可怕:李言密、厉大棹、万玉凤、镇长的司机张师傅,轮番向她敬酒。她不敢干杯,但每次喝一点儿也受不了。她将酒杯一放,摆手道:“毁了毁了,我今天彻底毁了!”贺成收却将两只大手响亮地一拍:“哈哈,知识分子就得和工农相结合嘛!用三十年前的语言讲,我们都是贫下中渔,你要和我们建立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吴小蒿两手做推拒状:“感情的事,勉强不得。你们喝,反正我是不喝了。”万玉凤说:“你不喝也行,得吃呀。下面还有更好的呢。”
吴小蒿醉眼蒙眬中看见,会计端来了一盘章鱼,它们都不大,但都活着,将带吸盘的腕足屈屈伸伸。贺成收用筷子夹起一只,递到吴小蒿面前:“生吃八带,你体验一回。”吴小蒿急忙用手挡住:“太恐怖了,我可不敢!”贺成收说:“这有什么恐怖的?东风婶子,你做个示范。”万玉凤说一声“好”,夹起一只放到嘴边。八带鱼的腕足紧紧吸附在她的嘴唇上,有的腕足还伸进了她的鼻孔。吴小蒿实在看不下去,起身跑到院里,因为步态不稳,只好扶住一棵石榴树。
小薛也走了出来,小声说:“真变态。”他告诉吴小蒿,鳃岛原先没有这道菜,整个隅城也没有,是万玉凤看韩剧学来的。她做给贺镇长吃,贺镇长也喜欢上了。据他们讲,将八带鱼吞进去之后,那些腕足挠得食道发痒,极具快感。吴小蒿急忙摆手:“别说了别说了,恶心死了!”
小薛出门,一去再没回来,大概到码头上去了。吴小蒿不进屋,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迷迷糊糊。只见斑驳树影在她脚边移动,一些小黑蚂蚁东奔西走。再看,原来蚂蚁窝在一个树洞里,蚂蚁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吴小蒿忽然想,楷坡就是一棵石榴树,蚂蚁是社会性昆虫,我从昨天起,就加入这个“蚁群”了。不知道眼前这个树洞里,是不是也有酒宴在举行?蚂蚁如果喝醉,也像我这样红头涨脑吗?
再观察那些蚂蚁,似乎没有一个步态不稳的,更没有红头涨脑之辈。
看了不知多长时间,只听贺镇长说:“走了走了。”她转脸一瞧,见喝酒的几个人从屋里出来了。贺镇长一点儿也没变样,照样步伐矫健,声音洪亮。李言密一改平时的老实模样,嘿嘿直笑。厉大棹不知为何,一边走一边往耳朵上夹烟,两只耳朵后边分别夹了两支,他还往上面放。万玉凤一出来就扑向吴小蒿,喷着酒气把她抱住,说:“你不生吃八带鱼太可惜了,不享受一下那种好滋味,是人生一大遗憾。”
吴小蒿不愿理她,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趔趔趄趄往院门外走去。走到码头,吴小蒿与几位村干部告别,与贺成收等人上了快艇。
快艇离开码头。吴小蒿与镇长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她用手捂脸,低头道:“镇长,我喝醉了,不好意思。”贺成收说:“喝个一醉方休,才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吴小蒿歪过脸看看他:“你怎么不醉?”贺成收哈哈一笑:“我有酒漏,千杯不醉。”“你的酒漏在哪儿?”贺成收将脸一歪,向下颌骨左下方一指:“喏。”吴小蒿瞅见,他那阔大的下颌骨之下,两片紫斑,水汪汪的。吴小蒿惊讶地说:“你真是鳃人呢。”
正在发呆,她面前忽然出现一只大手,五个指头,三伸两屈。这只手的后面,是贺镇长那张油光光的笑脸。
屈在一起、连接成环的拇指与中指突然分开。在中指高跷的同时,她的脑门地响了一下。那种疼痛,像电流似的放射到整个脑壳,传输到五脏六腑。
3
晚上,吴小蒿在宿舍里打电话给闺密甄月月,将白天的经历向她诉说了一番。甄月月在电话里解气一般说:“好,好,叫你下乡,叫你抱负远大、壮志凌云,叫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出城去三十公里当那个副镇长。你等着吧,时间不长,你就成了满身酒气一口脏话的妇女干部,说不定还和满身腥臭的渔民崽子滚床单——不,是滚沙滩。我警告你,可别生出一个带着鱼鳃的返祖娃娃抱给我,我不敢看,我吐!”
吴小蒿听了这些,举手机的那只手直打哆嗦。她吸一口长气,用平时和月月在一起逗趣的语气道:“亲家,你不赞成我下乡,也不能这样损我呀,你太刻薄了吧?”
“亲家?以前是,以后不一定是。再这样下去,门不当户不对的……”
吴小蒿的心脏打起了哆嗦。她干脆把电话挂了,倒在床上长叹了一声:“唉……”
两个月前,吴小蒿看到区委组织部发布的招考副科级干部去乡镇任职的通知,决定报考。这事遭到许多人的反对,丈夫、孩子、闺密,没一个同意的。在许多人看来,在区政协工作,对一个女人来说再好不过,每年编一本文史资料,轻松安逸,下班后做做家务,带带孩子,小日子过得有板有眼。丈夫由浩亮反对,她并不在意,因为她早想逃离他,她实在受够了十几年来丈夫对她的折磨。正读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反对,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母女连心,分离的滋味肯定难受。她想,好在由浩亮对孩子很疼爱,有他照顾我能放心,孩子长大了也会理解我的。
但是,她没想到月月的言辞如此激烈。
大学毕业后来到隅城,她结交了一些女性朋友,其中有几个可以披肝沥胆的闺密。下班后或周日,和闺密一起逛街购物,找一间咖啡屋消磨时光,或者和她们开车到城郊找个风景怡人的地方游玩,吃一顿野餐乘兴而归,这些,都成为吴小蒿生活中最精彩、最有滋味的经历。
与吴小蒿最要好的是甄月月。此人生在济南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爷爷是省文史馆馆员,父母都在文化部门工作。她大学毕业后向往海边生活,才考到了隅城图书馆。甄月月是“骨灰级小资”,吴小蒿欣赏她发自骨子里的高贵和优雅,喜欢与她交往,经常与她倾心交谈,将自己经历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她。甄月月也对吴小蒿毫不设防,有什么心事都是找她讲,与她商量。有一次,她俩在一间咖啡屋里谈得投机,隔着桌子四手相握,四目相对,竟无语凝噎。吴小蒿多次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信然。
她俩得知,隅城民间有个习俗:给孩子找干爹或干妈,弥补孩子八字中所缺少的五行元素,双方父母则成为干亲家,来往密切。既然叫干亲家,就有联姻的意思了,那些双方正好是一儿一女的,便经常拿孩子开玩笑,增加亲密关系。两年前,甄月月见她儿子和吴小蒿的女儿在一起玩得开心,说:“咱们入乡随俗,也做干亲家吧。”吴小蒿说:“好呀,我非常乐意当法不二的丈母娘。”甄月月懂佛学,丈夫叫法慧,就给儿子起名法不二。二人回家分别跟老公说了,两个男人也都同意。法慧是个画家,为这事欣然泼墨作一幅画,上面两个孩子骑着竹马嬉闹,旁边两对夫妻举杯微醺,还配了一首打油诗:“二孩骑竹马,一匝复一匝。四杯叮当响,乐坏干亲家。”
一个月前,甄月月约她一起染发,二人去美容店,都让头发变成了亚麻色,只是发型不同:月月的是中分刘海儿,加凌乱大卷;小蒿喜欢短发,烫了个蘑菇头。吴小蒿现在躺在楷坡镇政府干部宿舍里,想着“门不当户不对”这话,将自己的蘑菇头挠成了鸡窝。她想,月月这话尽管有玩笑的意思,但杀伤力还是很大的。对吴小蒿而言,月月这样的闺密,在她的生活中无异于沙漠中的一泓甘泉、雾霾中的一缕清风。失去月月,将是她人生中的一大损失。
然而,吴小蒿实在不愿在原来的单位混天了日。她本来在区政协编《隅城文史》,安安稳稳地做着上班族,没想到突然来了个不靠谱的主任。主任姓褚,原任某局局长,五十四岁改任政协文史办主任。他上任第一天就向两名下属讲,他不热爱文史工作,也不擅长耍笔杆子,是组织上“乱点鸳鸯谱”,把他弄到这里来的。所以,他每天上班后就是喝茶吹牛,讲他当局长的时候干了什么大事,有哪些丰功伟绩。吴小蒿不愿听,埋头编她的文史资料,辛辛苦苦编成之后送给褚主任,褚主任却说:“弄这些玩意儿干啥?能有经济效益?”吴小蒿听他这么说,实在无语,编书热情大大降低。但是,已经编出的书应该出版吧?褚主任却不愿去财政局要钱:“我老褚曾经一年批出去几千万资金,方方面面都找我求我,现在要我去扳着别人的下巴骨晃?没门儿!”因此,区政协本来一年出一本《隅城文史》,褚主任去后,三年没出。抚摸着倾注了自己的心血的几摞书稿,吴小蒿心灰意冷,决意要走。她想,我就是去中学教书,也能有一点儿成就感,在这里算什么事儿?我的大好时光,难道就用来陪一个政界失意者喝茶,听他吹牛发牢骚?不,决不!
在大学读书时,吴小蒿每每被老师讲述的、史书中记载的仁人志士所感动。尤其是方老师有一回讲到百年前的中国,风雨如晦,民不聊生,一批有识之士、有志之士都在探索中国的出路,许多人因此献出生命。听到这些,吴小蒿热泪盈眶。她想,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就在这匆匆一跃中,能否给这世界一点儿改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不是匹夫,只是一个平凡小女子,但也不愿平庸一生。
在这时,她看到了区委组织部的招考公告,当即决定报考。
上周三,录取名单公布,她赫然上榜。
4
吴小蒿犯了一个大错误。
那天早上,她接到镇党政办公室主任刘大楼发的电话通知,说新上任的支区长来楷坡搞调研,书记和镇长已经在边境接到区长,让全体科级干部马上到楼前欢迎。
吴小蒿急忙下去,只见十来个科级干部陆续下楼,都在那里站着。等了几分钟,书记与镇长的车先后进入大门,后面则跟着一辆崭新的豪华版帕萨特。书记与镇长的车停在门西边,这辆车不前不后,停在了吴小蒿面前。吴小蒿心想,我应该主动给区长打开车门,于是带着羞笑伸出手去。这时,下车后的周斌书记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向她小声呵斥:“吴小蒿,你干什么?”吴小蒿急忙缩回手来。周斌抓住把手,将区长的车门打开,弓腰颔首满面春风:“区长,请下车。”
吴小蒿这时明白,她刚才做得不对。是呀,你要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开车门?众目睽睽之下,你这么做,人家还以为你是抢先向区长献媚呢。她退后站着,满脸通红。
区长在楷坡镇干部的簇拥下走进会议室坐下,听取周斌书记的汇报。吴小蒿愣愣怔怔,也没听见书记汇报了什么内容,只有书记的呵斥声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但她心里并不服气。给领导开车门还要讲资格?还要等级森严,不能逾越“规矩”?这种官场陋习,今天真是领教了。
书记汇报结束,支区长点点头:“好,下去看看吧。”
区长在楷坡两个一把手的陪同下走出小会议室,离开大院。没资格陪同区长的干部,有的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有的去了自己包的片儿或点儿。吴小蒿本来想让文化站站长带着去看文化遗址的,但现在没有了心情,就回到办公室呆坐着。她知道,今天楷坡干部议论的一个热点,便是她抢先开车门的事儿了。
她的猜想果然被证实。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不平之气:“吴镇长,我听我家老来说,你那会儿让书记骂了?”吴小蒿站起身问:“请问您贵姓?”那女人说:“免贵姓郝,郝娟,计生办副主任,来春祥是俺当家的。”吴小蒿便知道,镇人大的来主席把自己出丑的事说给老婆听了。吴小蒿起身向她勉强一笑:“谁让我不懂规矩呢?”郝娟抬起一只手猛地一甩:“什么狗屁规矩!就他姓周的事儿多!你身为一个女同志,而且初来乍到,他就让你当众难堪,有这样的领导吗?”
她注意到,郝娟说话时嘴唇聚起一道道竖纹,让嘴部像两片毛蚶壳。郝娟刚才这话,真是道出了吴小蒿心中的委屈。但她知道,镇里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她不能随便接话茬儿,就指着对面的一把椅子让郝娟坐。
郝娟坐下又说:“书记太不像话了,把你一个女同志安排到哪里不好,偏偏安排到那间宿舍!”吴小蒿昨天来报到,刘大楼主任把她领到了办公楼后的一间屋,说是她的宿舍,还说,以前这里住的是一位副镇长,到了离岗的年龄回家了。她见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没有多想,放下了铺盖。她问郝娟:“那屋怎么了?”郝娟说:“住过吊死鬼。”“什么?”吴小蒿头皮一炸,急忙追问。
郝娟告诉她,大概是一九八几年,上面派来一个党委秘书,是刚毕业的帅哥大学生。党委书记想试试他的笔头,在他报到的第一天晚上,吩咐他写一篇讲话稿,书记第二天在三夏生产动员大会上用。第二天早上,书记发现秘书没给他送讲话稿,就叫人去要。那人去敲门,秘书却没有应答,便回头报告书记。书记叫来几个人一起过去,又是砸门,又是叫喊,但里面始终没有反应。迫不得已,书记只好下令破门而入。大家进去后发现,秘书已经吊死在后窗上,办公桌下一片纸团。打开看看,每张纸上只写了“同志们”三个字,再加一个冒号。
吴小蒿汗毛直竖。她恍惚看见,她宿舍的后窗上,正高高吊着一个小伙子。
郝娟打着手势道:“秘书出身的,有这么两种人:一种是让别人折磨死,一种是把别人折磨死。那个上吊的帅哥,刚刚报到,对情况一点儿也不熟悉,书记就让他写讲话稿,他又特别爱面子,只好拿绳子把自己结果了。另一种,当秘书时间久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然后去折磨下属,咱们的周大书记就是这样。”
吴小蒿知道,周斌书记以前是区委办公室副主任,分管文字工作,是写材料的高手,一般稿子很难入他法眼。她问:“他到这里不专管文字了,还怎么折磨下属?”
郝娟苦笑一下:“照样折磨。办公室刘主任写一篇稿子,书记一遍遍看不中,让他反复修改,逼得他经常打通宵。刘主任跟人说过,有时候,写材料写到半夜,精神接近崩溃,真想追随那个前任,挂了算了。不光他,好多人都说,材料在书记那里老是通不过,真不想活了。”
“别人写什么材料?”
“人人都要写,又是调研报告,又是工作小结,隔三岔五就要来上一份。你说,乡镇干部讲的是实干,写那么多材料干啥?可是周书记说,工作做得再好,也要体现在文字上,笔杆子上的功夫,是干部最重要的功夫。他还提出一个口号,叫什么来着?对了,‘文比天大’!”
吴小蒿听到这里,想起了清代文学家、史学家赵翼的两句诗:“莫将三寸鸡毛笔,便做擎天柱地看。”她早就知道“文比天大”这个说法,心想,在文人中这样讲,强调写好文章的极端重要性,还算说得过去,但在基层干部中提这口号,就有点儿离谱了。
郝娟又说:“这还不够,他还要求,上级的简报上、媒体上,经常要有楷坡的消息。他搞了个奖惩办法:在中央媒体发稿,奖一万;在省一级媒体发稿,奖五千;在市一级媒体发稿,奖一千。哎,你在城里工作多年,认识媒体朋友不?帮我发一篇呗?”说罢,她从兜里掏出了被折成六十四开的打印纸。
吴小蒿这才明白郝娟来串门的目的。她接过稿子展开看看,发现这是一份楷坡镇计划生育工作半年总结,其中找不出什么亮点。但她不好直接拒绝郝娟,就说:“郝主任,我之前在区政协工作,与媒体朋友没有多少交往,我回城的时候找熟人转交给报社,让他们看看。”
郝娟双手合十,向她连连晃动:“谢谢吴镇长,谢谢吴镇长!”
道过谢,郝娟又说起自己的老公。她说,三年前,这里的陈书记被提拔走了,接陈书记的应该是她家老来,老来干副书记八年了,他不接谁接?没想到,腾地一下,周斌空降,老来只好干了个没权没势的人大主席团主席。打听一下,原来是周斌想下来镀金,为升副处打基础,跟领导软缠硬磨,才来到楷坡。这人是个野心家,他来楷坡都干了些啥呀?搞花架子,耍笔头子功夫……
吴小蒿知道,她不能再听郝娟的,与这样的长舌妇接触多了,自己会陷入是非旋涡,难以洗白,就说:“郝主任,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说话了,我要让文化站站长带着出去转转。”
郝娟的脸上现出诡秘神情:“郭默带你出去?那可是书记的大红人,你跟她搞好关系,就等于和书记搞好了关系。”
吴小蒿有些恼怒:“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分管文化,跟她是工作关系,不考虑别的。”
郝娟摆出不把话说透绝不罢休的样子:“你分管文化站,更得了解郭默。这人是个渔家女,之所以能当上站长,不光是因为会唱,还因为会跟领导那样。”说到这里,她向吴小蒿挤了挤眼。
吴小蒿再不愿听她嚼舌头,就给郭默打电话:“小郭,咱们出发。”说罢起身向外走去。郝娟也跟着走到门外,还没忘了小声嘱咐吴小蒿:“我是信任你,才跟你说这些的,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5
吴小蒿刚走出办公楼,就见郭默骑着摩托车从大院最后面的文化站过来了。因为车子太旧,声音特大,车后冒的青烟也清晰可见。
郭默将车停住,漂亮的小脸上现出笑容:“吴镇长,你家里有车,也不开到楷坡,还要我用这破摩托驮你。”吴小蒿将一条腿迈上她的车后座,说:“我把车开来,孩子上学怎么接送?我必须留给孩子她爸。”“再买一辆。”“那怎么可能?我还当着房奴,每个月要还房贷呢。”郭默说:“能当城里的房奴,也是一种幸福。我们住着镇里不花钱的房子,可是把孩子耽误了。乡镇小学,教学质量太差,这都什么年代了,老师上课竟然还用本地土话,愁死我了!咱们先看楷碑,你坐好,咱走。”
吴小蒿让郭默带着,出了政府大院。郭默没戴头盔,长发飘飘,直扫吴小蒿的脸。想到郝娟说的那些,吴小蒿对眼前的女人没有好感,觉得在她脸上扫来扫去的,是一种叫作“冒犯”的东西。她想起,曾在史书上读到,晋朝有个叫郭默的大将,曾任江州刺史。王羲之当过江州刺史,留下美名,那个郭默却是劣迹斑斑,死于非命。她问郭默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名字。郭默说:“我小时候能说能唱,我爹烦了,就起了这个名,想让我沉默一点儿。可是,我长大了还是沉默不了,哈哈。”
正走着,郭默忽然抬起一只手,向前面的住宅楼上连连摆动:“‘牛哥’你好!”
吴小蒿抬头看看,楼上却没见人,就问:“你叫谁呢?”郭默将摩托车停下来,仰脸向楼上一指:“喏,那不是‘牛哥’?我很喜欢它这样子,走到这里就跟它打招呼。”
吴小蒿这才发现,从六楼的一扇窗子里伸出一个黄牛头。它不理郭默,一边反刍一边看着远方,嘴里掉下的唾沫,差点儿落到吴小蒿的脸上。她惊讶地问:“楼上怎么能养牛呢?它是怎么上去的?”郭默说:“庄户楼上,什么都养。据说还有养羊的,养猪的,养鸡养鸭的。这一户,春天用筐子把小牛犊吊上去,现在长大了。”吴小蒿问:“它怎么下来呢?”郭默说:“不知道。”
她指点着楼房说:“这三座楼,是周书记的得意之作。前年,他为了让楷坡增加非农业人口,撤乡改镇,就把附近两个村子拆掉,把村民集中到这里,大家都叫它们‘庄户楼’。村民上了楼,有好多不方便,种地要跑很远。”
吴小蒿抬头看看“牛哥”,见它还在遥望远方,心想,你在想念山上的青草与伙伴吧?
来到楷坡村后,只见地势越来越高,最后发展成一座小山冈,上面长了一些松树。走了没有多远,郭默向路边一指:“在那里。”吴小蒿下车看看,见路边有一块花生地,地头上立着一通青石碑。
郭默向吴小蒿讲,听老人说,当年这里的老楷树又粗又高,树荫能遮住半亩地。50年代,楷坡成立供销合作社,有人提议杀这楷树,解木板做柜台面儿。一帮人来杀,用锯锯了几下,伤口竟然流血,吓得跑掉。供销社主任不信邪,说哪里是血,只是树汁子而已,他亲自拉锯,拉了整整一天,才把这树杀倒。解了一页页又宽又厚的板子,放在用砖垒起的柜台上面。她小的时候去供销社买东西,曾经摸着三尺多宽的柜台面板,想象那棵楷树有多么粗。
吴小蒿早在《隅城地名志》上读到,楷坡之所以叫楷坡,是因为过去此处长满楷树。她问郭默现在楷坡还有没有楷树。郭默说,没有。林业站在全镇普查过,一棵也没有。因为这树珍贵,早就叫人杀没了。最后一棵老楷树让人杀了之后,只剩下这块碑。
吴小蒿听了痛心疾首,近前去看那碑。碑从中间断成两截,又用水泥接在了一起。幸好碑文还算完整,是一首五律:
不晓何人植
悠悠矗古今
孔林瞻圣树
尘海化人心
屡感风霜重
常观天地阴
书生楷下坐
睹叶泪沾襟
道光二十三年暮秋隅城教谕申瑶步施闰章《子贡手植楷》原韵
她看看诗后落款,忽然想起,读大三那年春天,全班集体坐火车去曲阜参观孔庙、孔府、孔林,在孔子墓前见过“子贡手植楷”,但那是一段枯木。讲解员说,楷树是圣树,树干挺拔,枝繁叶茂,为众树榜样。当时她凝视那段楷木,肃然起敬。她还记得,楷亭后面还有一通碑,上有赞诗,但诗的内容现在已经忘了。她用手机上百度查一下,才知道那里刻着清初著名诗人施闰章写的《子贡手植楷》:
不辨何年植
残碑留至今
共看独树影
犹见古人心
阅历风霜尽
苍茫天地阴
经过筑室处
千载一沾襟
郭默说:“这诗是什么意思?我搞不懂。”
吴小蒿就给她讲解了一番,说这是清代隅城县教育局局长申瑶写的,沿用了施闰章的诗韵。这人去曲阜瞻仰过子贡手植楷,想以孔子学说教化人心,但他觉得困难重重,十分失望,到这棵大楷树下坐着,看着落叶暗暗落泪。她一边讲,一边想象那个画面:秋风萧瑟,落叶纷纷,一位有抱负的年迈儒生坐在树下伤感,为世道人心担忧。
郭默说:“哦,这人感情还挺丰富!”
这么一句评语,让吴小蒿哭笑不得。
郭默向山冈一指:“今天时间挺紧,咱们就不去挂心橛了。”
“挂心橛?什么意思?”
郭默说,过去渔民出海打鱼,在望不见村庄的时候,就用陆地上的一些突出物做地标。楷坡沿海渔民打鱼回来,一见到这座小山从海面上冒出来,就知道快到家了,安下心了,所以就把这山叫作“挂心橛”,意思是自己的心挂在上面。吴小蒿看看那座山冈,心想,这个名字起得好,别致而贴切。
下一个目标是丹墟遗址。二人离开楷坡,往东北方向走七八公里,几百米宽的蓼河出现在眼前,大片蓼花把两岸染成紫红色。往东边河口瞭一眼,能看得见黑色的泥滩和蓝色的海面。过大桥,往西拐,到一个村头,郭默将车子停在一块花岗岩石碑前面。吴小蒿下了车,只见碑上正中刻有“丹墟遗址”四个大字,上面刻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下面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二〇〇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公布山东省人民政府立”。看看近处,是一片庄稼,高的是玉米,矮的是花生。两百米之外,便是几座农舍,有几个老太太坐在树下说话。
吴小蒿早就知道这处龙山时期的古文化遗迹,但没来看过。她在市博物馆里见到过在这里出土的大量陶器、玉器,几件薄如蛋壳的黑陶杯工艺高超,代表了中国史前制陶业的最高水平。她在山大读书时,方治铭教授在课堂上讲他当年到丹墟遗址考古时的经历。讲到在这里发现一件玉钵时,方老师用两手比画着,神采飞扬,那动作那表情,让吴小蒿记忆犹新。惭愧的是,她来隅城八年,竟然一次也没到过这里。
吴小蒿问丹墟遗址的文化层在哪里。郭默向周边指点着说,丹墟村下面、周围,都有文化遗存,总面积四万多平方米。人民公社期间,公社领导见这里多是黑土,想让全公社各村来人挖走当肥料,多亏县领导得知,下令制止。村里建房挖地基,经常挖出陶片,有的还挖出过玉器,有一件完整的蛋壳陶高脚杯,交到市博物馆,成为那里的镇馆之宝。
前面不远,有一道刚刚开挖的水沟,从断面看,耕作层之下真有厚厚的文化层,黑乎乎的泥土里,陶片星星点点。还有一些红色土块,一看就是烧过的。吴小蒿明白,这是四千年前的一个窑址。这儿之所以叫丹墟村,遗迹之所以叫丹墟遗址,就是因为这些废弃的古窑。
郭默从地上捡起一个指甲盖大的灰黑物件,递给吴小蒿,说这就是当年的陶片。吴小蒿看看,那物件棱角圆滑,质地疏松,肯定是经历了几千年的沧桑。她想,这是礼器上的一片,还是日用陶器上的一片?它装过水?装过酒?抑或装过粮食?
吴小蒿在大学读中国古代史,对史前时代特感兴趣。她经常独自遐想:人猿揖别之后,人类到底是怎样一步步走入文明的?然而,书上告诉人们的,除了神话就是传说。幸亏那些考古学者,从荒野中,从地表下,将史前人类的遗留物寻出,让它们说话。在中国,他们发掘了一系列文化堆积遗址,于是就有了河套文化、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在这些文化类型中,吴小蒿最尊崇龙山文化。龙山文化的代表性遗址在济南东边几十公里,吴小蒿大学期间曾去那儿实习过。据学者推断,龙山文化时代相当于传说中的五帝时期。当时中华大地上万邦林立,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凭借他们的德行与才能,威仪天下,四海咸服。就在这个时期,华夏民族开始生成,东方文明拉开了大幕。
看罢丹墟遗址,再去看“霸王鞭”。二人骑车东去,到钱湾渔港向南一瞥就看到了。那里,岸边礁石向海中延伸,节节相连,渐渐变细,像一条长鞭。吴小蒿编《隅城文史》时看过资料,得知这霸王鞭退潮时露出来,亮鞭于海天之间;涨潮时隐入水中,只显一道幽幽的鞭影。当地人传说,这是楚霸王当年遗落在这里的一根鞭子。
吴小蒿走近霸王鞭,被它的气势深深震撼:波涛汹涌,它安然若素;鸥鸟起落,它无动于衷。郭默向她讲,霸王鞭是一块凶险之地,当地人没有敢上的。外地人不知好歹,看到这里景象别致,兴致勃勃上去拍照或者捡牡蛎,一不小心就会落水,落水后很难爬上来,每年这里都有人死掉。看着礁石上刻的“霸王鞭”三字,吴小蒿怵然生悸。
她看见,那道礁石到了岸边,还是呈凸起状,延伸出两百多米,竟然到了很大的一座庭院门口,门上方挂了一块匾,上面写着“神佑集团”四个大字。她见过一些集团公司总部,但没有一个是在这种大院里。她问郭默神佑集团老板是谁,郭默用冷眼向那边一瞅,压低声音说:“‘虎鲨’!”吴小蒿不明白,郭默告诉她,虎鲨是鲨鱼中最凶猛的一种,神佑集团老总慕平川,像虎鲨一样凶狠,当地人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吴小蒿端详一下,发现这座豪宅建在霸王鞭的把柄处,更能显示主人的强悍与威风。她问:“你进去看过?”郭默扭头看着海上:“进去一回,就不想再去了。”“为什么?”“咳……吴镇长,咱们走吧。”吴小蒿便知道,在这座豪华大院里,储存着郭默的一份难以言说的经历。
6
离开霸王鞭,郭默带吴小蒿向西面的山区奔去,说她已经和石屋村郑书记说好了,看了那里的“香山遗美”,在村里吃饭。
刚走到半路,吴小蒿的手机响了。她让郭默把车停下,掏出手机接听,原来是党政办主任刘大楼告诉她,书记午后两点半要找她谈话。她想,书记找我谈什么呢?十有八九是开车门那件事。她心里像塞了一把乱草,糟乱不堪。
郭默说:“吴镇长,书记找你谈话,你顺便给我美言几句。我干文化站站长五年了,一直兢兢业业,咱们镇的文化工作在全区名列前茅,可是书记老是批评我,也不知为啥。”
吴小蒿根据这话判断:郝娟上午讲郭默,纯属虚构。如果郭默和书记有一腿,她不会这样求我。吴小蒿就说:“好的。不过,我初来乍到,跟书记不熟,咱们一起努力,把文化这一摊子搞好吧。”
走了一会儿平路,再驶上一条山道,吴小蒿感觉到海拔高度不断增加。车子停在山腰,郭默说,这就是香山,海拔一百八十六米,摩崖石刻就在上面。吴小蒿一转脸,看见了远处的大海和海中的鳃岛,就问郭默,这里离海有多远。郭默说,十二公里。这片山区,被称作“楷坡镇的青藏高原”。
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从村中传出。郭默皱眉道:“这是怎么鼓捣的?难听死了!”吴小蒿听见,那些响器配合得不好,没有劲头,节奏也乱。她问:“敲锣打鼓干什么?”郭默说:“不知道。”
郭默领着吴小蒿往高处走了几十米,就到了一处悬崖。悬崖高二十多米,下面有一个凹进去的大洞。洞口上方,刻着“香山遗美”四个颜体正楷大字,落款为“康熙十年隅城县令郑理题”,阴文沟槽里的红漆脱落殆尽,斑斑驳驳。
吴小蒿早就看过《隅城县志》,上面记载:“三户农人居于香山石屋,某日,有一骡至此,负囊皆白银,农人坚守之。忽有仓皇来寻者,言标识悉符,尽数归还。谢以金,坚辞弗受。县令郑理得知,题‘香山遗美’以褒彰。”
进去看看,见石屋外高内矮,石壁被烟熏得乌黑。中间有一堵石墙,墙上有门洞窗洞,里面隔出几间,有石桌石床。吴小蒿想,石屋村的先人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仍保持着传统美德,真了不起。她又想,当年那头骡子,为何会驮着银子到这里来呢?她走到东面的高处张望一下,发现山下有一条南北大路,那是从隅城去苏北的主要通道。很可能是骡子的主人中途休息,没把牲口拴牢,它就挣脱束缚跑到山上来了。
郭默说:“咱们到村委吃饭去。”二人沿着坡度很大的山路去了村里。此时,锣鼓声再度响起,却节奏分明,带了许多花样,十分好听。
二人来到村部大院,只见里面一群老汉在敲打响器,旁边站了几个年轻人。一位黑瘦老汉,穿一领蓑衣,抡两支鼓槌,是个核心角色。他打鼓时两眼放光,极其兴奋,蓑衣毛随之抖动,让自己成了一只老刺猬。
郭默带吴小蒿走进办公室,见几个中年男人正在里面抽烟。一个四十来岁的站起来,对郭默笑着说:“哎哟,大歌星来了,快坐!”郭默说:“歌星算什么?我把吴镇长带来了!人家是凭本事考上的副科级干部,周一才来咱镇报到。”她向吴小蒿介绍,那人是这个村的书记,叫郑立前。
吴小蒿问外面敲锣打鼓干啥,郑立前向院子里瞅一眼:“这帮老汉,谝他们有能耐。”他告诉吴小蒿,今天下午村里有人结婚,要去接新娘,可是年轻人都不在家,敲锣鼓找不齐人。好不容易找来几个半大小子,把村里公有的响器拿出来操练,敲出的声音乱七八糟。会弄响器的几个老汉过来说敲给他们听听,就在这里敲起来了。打鼓的老汉是这帮人的头头儿,外号“老花鼓”,因为他能把鼓点敲出花儿来。
吴小蒿早就听说,过去隅城人在傍晚娶亲,但现在城里人已经改在了上午,没想到山里的风俗依旧。她看着那位老花鼓说:“他们敲得这么好,应该有名堂吧?”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说:“他们敲的叫《斤求两》。”郭默眼睛一亮:“这就是《斤求两》呀?我知道这个打击乐牌子,但是从没听过。”说罢,就拿出手机到门口录像。
大门口有小孩聒噪,郭默停止录像,嘟哝道:“谁捣乱呢?”吴小蒿一看,原来有个中年女人牵着一头羊出现在院门口。那羊不愿进来,四蹄抵地,直往后退。女人身后,有几个小孩齐声叫喊:“值班羊,值班羊,当官的一来就开膛!”
那帮老汉此时不再演奏《斤求两》,而是脸色阴沉,将锣鼓敲出单调的节奏,像在给小孩子的叫喊助威。
“值班羊?”吴小蒿大惑不解。
书记嘿嘿不语。郭默笑着向她解释:“石屋村的羊满山跑,整天吃中草药,喝山泉水,长了一身好肉,上级领导特别喜欢到这里吃羊。郑书记就在家里养上一只,等到来了领导就把它杀掉,再去买一只,为领导准备着。家里始终有一只羊,就跟值班一样,所以叫值班羊。”说到这里,她做个鬼脸,“谢谢吴镇长,俺跟着你沾光,今天吃上值班羊啦。”说罢又朝那女人喊,“嫂子,谢谢你哈!”
吴小蒿大窘。她平时是喜欢吃羊肉的,但是值班羊的故事让她生出罪恶感。看看那羊,已经被郑书记的老婆拽到厨房门口,拴到了一棵枣树上,依旧咩咩惨叫。
吴小蒿对郭默说:“咱们不在这里吃了。”说罢走到院里。郭默瞅一眼郑书记,郑书记追出去说:“吴镇长,你第一次到石屋村,不能空着肚子走吧?”吴小蒿说:“我们回去吃。我还会来的,你们这里刻在山崖上的‘香山遗美’,老人们敲出的‘香山遗音’,都可以做做文章。不过,你再也不要让嫂子牵出值班羊!”
郭默载着吴小蒿走出村子,扭过头大声说:“吴镇长,你不吃白不吃。咱们现在饿着肚子走掉,他们的账上照样记着招待咱俩!”
吴小蒿说:“不管他们怎么记,咱们问心无愧就行!”
7
两点半,吴小蒿准时来到书记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她敲敲门进去,顺手把门关闭,书记却一脸严肃地说:“不要关门。”吴小蒿明白,书记这是为了避嫌:与女同志谈话,要让别人知道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书记的头发作二八开,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向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指了指,吴小蒿便到那里坐下了。她主动开口道:“书记,我向你检讨,上午不该给区长开车门。”周斌将两条眉毛高高撑起,看着吴小蒿说道:“吴镇长,这不仅仅是一个开车门的问题,这涉及政治规矩问题。你不把本镇主要领导放在眼里,想在区长面前表现自己……”吴小蒿忍不住开口反驳:“书记,我哪敢蔑视政治规矩?更不敢不把主要领导放在眼里。我是不懂,真的不懂。正好车子停在我的跟前,我就顺手要去打开……”“不管懂还是不懂,你都要好好反思,下不为例。”
吴小蒿点了点头。
周书记摘下眼镜,从桌上纸盒里抽出一张纸,一边低头擦着一边说:“吴镇长,鳃岛的‘渔家三绝’很好吃吧?”
吴小蒿立即警觉起来。她明白,她和镇长一起去鳃岛的事,书记已经听说了。她正后悔不该跟着镇长去那里,回程遭遇他的弹击。但她知道,镇长的暧昧举动,是不能告诉书记的,那样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就辩解道:“镇长要带我去检查渔业安全,我就跟着去了,没想到,岛上会那样隆重招待我们。”
周斌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检查渔业安全?你自己安全不安全?你是一位女同志,区里刚刚录用的副科级干部,我得为你负责。我郑重地提醒你,你要懂得自重,跟某些居心叵测的人,一定要保持距离。”
吴小蒿赧颜低头道:“谢谢书记,我明白了,今后一定注意。”
从书记屋里出来,她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想,现在看来,开车门倒是件小事,跟着镇长去鳃岛是件大事。她早就听说,乡镇两个一把手很少有不闹矛盾的,楷坡镇估计也是这样。我一来就给书记留下印象,觉得我被镇长拉拢去了,这还了得?
8
晚上,吴小蒿没有心思去食堂打饭,回到宿舍躺到床上,还在想书记对她的批评、来楷坡之后的种种经历。她想,乡镇真是太复杂了,复杂得超出我的想象。人事如麻,规矩多多,我初来乍到,懵懵懂懂,一不小心就会出错。唉,吴小蒿呀吴小蒿,你到底还是一棵没经历过多少风雨的小小蒿草呀。
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了,恍惚中出现一个吊着的人影儿。哦,那是当年吊死在这里的那个年轻秘书呀。她全身发抖,汗毛直竖,急忙摁亮电灯。
满屋光明,那个影子不见了。唉,影子是我想象出来的,不用怕。
女儿突然打来电话,小声道:“老妈,由眼珠喝醉啦!”吴小蒿看看手表,时间是八点半。她在电话里听到,由浩亮正带着醉意唱《我的1997》,捏细了嗓门学当年的艾敬。她心里翻江倒海,立即说:“宝贝儿,我可不想听由眼珠唱歌。我问你,他出去喝酒,你是怎么吃的?”点点说:“他带饭回来给我呀。一个大螃蟹,一包鲅鱼水饺,可好吃啦!”由眼珠的歌声突然变大,估计是凑近手机唱的:“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由眼珠当年经常唱着两这句歌词,央求吴小蒿与他一起去领结婚证。由眼珠唱这两句时,将脸凑近她的脸,两道眼缝儿眯得细而又细。现在这些镜头在吴小蒿眼前重现,让她实在无法忍受,她只好把电话挂了。
“由眼珠”,谐音“有眼珠”。
由浩亮身材中等,相貌中等,最突出的特点是白白的胖脸上有两道眼缝儿。因为眼睛呈缝状,似乎睁不开,读高中的时候曾引起同学们的激烈争论,有人说他有眼珠,有人说他没眼珠。那时由浩亮已经开始追求吴小蒿,有女同学问她,由浩亮向她表达爱意的时候,是不是两眼放光,能看到眼珠。吴小蒿经过仔细回忆,摇了摇头,因为在那个时候,由浩亮还是笑眯眯的,眼缝儿更细。于是,由浩亮就被同学起了个带反讽意味的绰号“由眼珠”。
吴小蒿一直没见过由浩亮的眼珠。二人有了亲密关系之后,她是有机会扒开他的眼缝儿察看一番的,但她担心扒开之后,会看到更加可怕的内容。平时,她经常叫他“由眼珠”,他笑眯眯地答应,说:“我就是有眼珠嘛,不然能看中你?”
女儿四岁时产生“科研”冲动,曾扒开爸爸的眼皮探寻过,结论是“有眼珠”。于是,她就频繁地喊起了“由眼珠”。
吴小蒿当年第一次见到由浩亮的父亲,发现爷儿俩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后来点点曾经问过奶奶,爷爷有没有眼珠,奶奶笑道:“不知道,反正我跟了你爷爷四十多年,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珠子。”点点就扒爷爷的眼皮,爷爷却不让,大声嚷嚷:“谁说我没眼珠子?我没眼珠子,年轻的时候能追捕犯罪分子,一枪打他个狗抢屎?”
吴小蒿的公公叫由大联,刑警出身,枪法很准,曾经在制止一起凶杀案件时,一枪把持刀行凶者撂倒。他官至公安局局长、副县长,退休后还像在位的时候,脸上带着怒气与杀气。他上街溜达,经常将眉头拧紧,将眼缝儿对准一些不良现象。看到小伙子流里流气,他便恨恨地说:“我要是还有权,看我怎么扎古(修理、整治)你!”看到女孩穿得太透太露,他愤愤地往地上吐唾沫。几年前婆婆悄悄告诉吴小蒿,说老头子看到大街上兴起了一种裤子,裤兜不在两边,在前边,回家气得骂:“那些小丫头,都把两手插在大腿根,这不是诱导犯罪吗?”
由浩亮是由大联的独子,继承了父亲的相貌,却没继承父亲的爱好,不爱武装爱红装。他上高中时疯狂追求吴小蒿,致使成绩严重滑坡,没有考上大学。由大联气坏了,把儿子狠狠揍了一顿。儿子闲居在家,正当着副县长的父亲实在看不下去,就和公安局局长说了一声,让他去交警队当辅警。这个由浩亮,上班时狐假虎威,胡乱执法。有一回,一辆轿车在大街上正常行驶,却被他叫停。他要看驾驶员的证件,驾驶员向他一笑,指了指后座:“王县长在车上。”由浩亮将嘴一撇:“谁家没个县长?”
“谁家没个县长”,这段子很快在全县流传。一些知道由浩亮绰号的人便议论:看来,由眼珠还是没眼珠。这事后来传到由大联耳朵里,他骂儿子胡闹,给自己丢人。想不到,儿子第二天却不见了,一连三天没有回家。由副县长让公安局查一查,那边很快报告:由浩亮已经去了济南。
从那时开始,吴小蒿刚刚过了大半年的大学生活,完全成为另一种模样。
本来,入学后远离家乡,远离由眼珠,她觉得天宽地阔,得到了解脱。山东大学历史专业在全国很有名,20世纪50年代有八位著名学者在那里任教,被人称作“八马同槽”。吴小蒿的老师,有好几个是“八马”的徒子徒孙,按辈分算起来,吴小蒿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应是曾徒孙。老师笑称他们是“小马驹”,吴小蒿也觉得自己是一匹从鲁南平原蹿出来的马驹子,到广阔的知识园地里吃草,撒欢,无拘无束。有好多个清晨与下午,她坐在文史楼东面的小树林里读书,享受着悠悠的早秋小风,听着树叶的簌簌轻语,幸福得直想哭。树林旁边的文史楼,在她眼里像圣殿一样,因为20世纪上半叶,那里面不只有历史系的“八马同槽”,还有文学系的“四大金刚”,都是在全国响当当的人物。他们的徒子徒孙,也有好多学界俊彦。她想,我一定刻苦努力,以他们为楷模,做一个优秀学子。父亲一直拿我当蒿草,我一定要长成树给他看看!
小树林,不只靠近文史楼,还靠近图书馆。许多同学都到这里读书,常有一对对情侣并肩坐着窃窃私语。吴小蒿羡慕他们,能在大学里谈一场纯真的恋爱,哪像自己,为了学费把身体卖掉。她想,用了由眼珠八千块钱交学费,我跟他已经那样了,他应该知足了吧?应该放弃我了吧?她甚至幻想,自己到山大后能够彻底与由家一刀两断,开启全新的人生。山大有奖学金,只要成绩优秀就能享受,以后吃饭不成问题。山大是全国重点大学,录取分数线相当高,凡是考进来的都是智商过人者。吴小蒿见到那些既聪明又帅气的学兄学弟,不止一次地心旌摇动。
入学第二年的一个春日,她去杨树林里坐着读书,突然听见近处有咚咚的响声,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位浓眉大眼的男生在用拳头捶打树干,像是很激动。男生也注意到了她,将书一举,亮出封面:“哎,这书你看过吗?”见她看不清楚,他便走过来坐到她身边说,“《跃升》,当代中国三次思想解放实录,真叫人热血沸腾,建议你也看看!”吴小蒿点头答应。那男生自我介绍一番,他是1996级的,叫刘经济,青岛人。吴小蒿问这位学兄为何叫刘经济,是不是抱负宏大,要经邦济世。刘经济哈哈大笑:“错啦!1978年三中全会召开,不是要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吗?我爸当老师,赶时髦,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不过,我现在真是萌生了野心,打算好好读书,以史为鉴,多多思考一些问题,若干年后登上高位,经邦济世!”吴小蒿深受他的情绪感染,由衷地说:“祝你成功!”刘经济道一声谢,问她叫什么,吴小蒿如实以告。刘经济看着她说:“我猜想,你是从农村来的,不然不会叫小蒿。”吴小蒿说:“让你猜对了。不过,我不想一辈子做小蒿,想长成一棵树。你要经邦济世,那是国家栋梁。我长成大树,只是想有点儿作为,不虚度今生。”刘经济拍打着身边的杨树干说:“好!让这棵树做见证,二十年后,咱们实现梦想!”吴小蒿点点头,将手贴到树上,仰望着高高的树冠,热泪涌流。
她也去图书馆借来一本《跃升》,果然开眼界,长知识。作者用三十二万字的篇幅,梳理了改革开放二十年来的思想解放史,展示了惊心动魄的一次次交锋。她读时心潮激荡,抚摸着书本想,这就是历史,我们这代人经过的历史!再过二十年,中国会怎样?我作为一个成年人,能不能参与历史的创造?
那是1998年的春天,是吴小蒿二十岁的春天,她平生感觉最美的春天。她和刘经济经常在那个树林里对坐,交谈,谈听的课,谈读的书,谈历史,谈当今,有时候一直谈到晚上。新鲜的见解,伴着星光的闪耀而闪耀;萌发的感情,随着草木的生长而生长。有几次快到宿舍关灯的时间了,刘经济将她送到女生楼下。她回头看看,刘经济的眼睛反映着灯光熠熠闪亮,她有一种扑向他的冲动。但是,她不敢,她知道自己不配。
又一个下午,他们再次去杨树林相聚,正谈得投机,身后突然有人蹿来,一拳打到刘经济的胸脯上:“我的老婆,你也敢搞?”原来是由浩亮来了。刘经济站起身来,带着满脸疑惑问吴小蒿:“他是你男朋友?”吴小蒿不敢看他,只是面红耳赤地扯住由浩亮,不让他再伤害刘经济。由浩亮又抡拳去打吴小蒿:“老子供你念书,你倒在这里勾搭男人!”这时他们身边围了一些人,吴小蒿羞愧不堪,急忙拉上他往校门外走去。
那天晚上,她没能回校。由眼珠说,他已经找到工作,要长期住在济南了。他的工作还是辅警,是他父亲的一个老部下安排的。吴小蒿说:“学校有纪律,我不能在校外住。”由眼珠说:“不行,老子这里也有纪律,你必须每天晚上到我这里报到,不然我残你!”
残你,在鲁南方言中是揍你、让你残废的意思。
吴小蒿知道由眼珠的性格,敢说敢做,只好每天晚上溜出校园,去甸柳庄的一座民宅与他同居。从那时开始,吴小蒿只能忍受着室友们在她背后的议论,忍受着再也不能与刘经济倾心畅谈的痛苦。刘经济曾在下课后与她相遇,将她叫到一边问,为何不早告诉他已经有了男朋友。吴小蒿说一声“对不起”,跑到校园的一个角落面壁哭泣,连下面方治铭老师的一堂课都没能去听。方老师后来问吴小蒿为什么缺他的课,她觉得方老师人品好,值得信赖,就写了一封长信递给他,将自己的身世与遭遇原原本本全都讲了。最后她写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小蒿就是一例。老师,你鄙视我吧!”第二天,方老师下课后叫住她,在空无他人的教室里与她进行了一次长谈。他说:“小蒿同学,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怎么会鄙视你?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贫穷下的无奈,理解困境中的苟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固然让人敬重,忍辱含垢以图未来,何尝不是人生智慧?勾践、韩信、司马迁,如果不懂一个‘忍’字,也成不了千秋佳话,上不了历史课本。这些年来,我见过的寒门子弟有许许多多,他们最终都能克服困难完成学业,踏上社会之后各有成就。如果他们回首人生来路,追问自己为何能够走下来,好多人肯定会想到‘忍辱’二字。但是……”方老师停顿一下,两眼直盯着吴小蒿说,“忍辱,只是面对困境的选项之一;反抗,则是另外的一项,那也是成就自己的一条道。小蒿同学,我郑重地告诉你,你如果选择反抗,想坚决摆脱你男朋友,道义上我支持,经济上我也可以资助。”
吴小蒿泪水滂沱,哽咽半天才说出这么两句:“有老师这话,我就知足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处理,不能麻烦老师……”
此后,吴小蒿一直没能“处理”好这事,没能摆脱由眼珠。因为由眼珠给她的选项是这么两个:继续同居,相安无事;如果分手,血洒山大。吴小蒿不寒而栗,只好选择了忍。忍到毕业,考到隅城,与由眼珠登记结婚。2003年元旦,由家在平畴县政府招待所为他俩隆重举行婚礼,主持人让新郎讲讲恋爱成功的秘籍,由浩亮眯弯了眼缝儿,自豪地回答:“一想到能找大学毕业的漂亮女生做老婆,我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有无穷无尽的手段!”
那一刻,吴小蒿的心间迸出这样两个词组:无穷无尽的耻辱,无穷无尽的痛苦。
9
突然有汽笛声传来,深沉而悠长。吴小蒿想,这响声肯定来自钱湾渔港,它代表了什么意思?可能是有的渔民在禁渔期憋屈了许久,按捺不住出海的冲动,在深夜里闹出动静,表达情绪吧?
汽笛声让吴小蒿也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现在我也是楷坡的一个渔民,我也整装待发。虽然大海凶险,虽然我缺乏经验,但我不怕。我要让自己迅速适应,要让自己快快成长。
她想读一会儿书再睡,就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那书厚如砖头,书名是《历史上的今天》,是她平时最爱读的,也是最常用的。
今天是8月29日,她翻到书上的“8月29日”,看到第一条是“1842年中英《江宁(南京)条约》签订”,就读了起来。这一段历史她虽然很熟悉,但每次读,都能感受到鸦片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尽,英国战舰“康华丽”号上那种让中国人无比屈辱的肃杀气氛。
吴小蒿在读大学时迷上了“历史上的今天”。第一个学期期末,刚刚学完中国古代史(上)和世界上古史这两门课程,她准备写期末论文,这天在图书馆找参考资料,忽然发现有一本书叫《历史上的今天》。她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栏目,但没怎么在意,当这么一本书到手,她忽然发现了历史的另一种面貌。教科书上的历史是线性的,这本书的历史是非线性的。教科书上的历史是现实主义写法,这本书却带有魔幻色彩。上下几千年,恍然成为一片森林,森林由三百六十五棵大树组成。不,严格地说,应该是三百六十五棵再加四分之一棵,因为2月29日每四年才出现一次。一棵棵大树,参天而立,上不见始,下不见终。每一棵代表一天,上面挂满果实。果实有甜有酸,有苦有辣;或赏心悦目,或滴血瘆人。单独观看一棵树,忽而回到古代,忽而跳到现代,忽而去了外国,忽而回到中国,给人的冲击力格外强烈,给人一种沉重的沧桑感。她读完这本书,心血来潮,将自己的阅读感受写成一篇文章,题目叫《历史的另一种面貌——读〈历史上的今天〉有感》。写完,她给两位老师看。教世界上古史的康无为教授将她批评了一通,说她走了歪门邪道,甚至是走火入魔。历史是一门科学,而科学不能搞得花里胡哨。更严重的是,吴小蒿同学犯了逻辑错误——历史是没有今天的,历史永远是昨天和前天。吴小蒿不服,心想,老师你偷换了概念,这本书上的“今天”,只是一个日期的标记,并不是你理解的正在进行中的“今天”。幸喜,教中国古代史的方治铭教授赞赏她的文章,说他一直提倡发散性思维,不要被教科书所束缚,不要被老师的讲授所束缚。方老师还将她的这篇文章推荐给一家青年报,很快发表出来,让同学们对吴小蒿刮目相看。
文章发表之后,吴小蒿将那本《历史上的今天》归还图书馆,自己去书店买来一本,经常重读。读到某一天某一个历史事件,她往往再去看相关资料,将这段历史的来龙去脉搞个清楚,进而搞清楚它对历史进程的影响,在历史上做何评价。这样也能促进学习,因而她的专业课成绩门门都是优秀。
有一天,吴小蒿再次心血来潮,决定将个人的大事也记到这本书上。哪一天自己经历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就找到书上的那一天,在空白处记录下来。这个记法,比写日记更有意思。譬如说,大三那年4月底,班里全体同学坐火车去曲阜参观,加深了对儒家文化的理解,回济南后她在《历史上的今天》的4月20日里记下“在老师带领下去曲阜瞻仰三孔”,再看书上,中国和外国在这一天发生的大事有“429年祖冲之诞生”“1934年中共中央提出《抗日救国六大纲领》”“1981年浙江桐乡发现原始社会氏族社会村落遗址”“1930年印度白沙瓦城爆发反英起义”“1972年美国‘阿波罗16号’宇宙飞船在月球着陆”“1996年八国核安全首脑会议召开”等等。
一位室友发现了她的记录,说她想名垂青史。吴小蒿说:“我哪有那份野心?我是想,人类史是由个人史组成的,尽管我命若草芥,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是一棵小小的蒿草,但如果把自己的经历记下来,也能折射时代,反映历史。”于是,她继续保持这个习惯。
吴小蒿对《历史上的今天》痴迷,对教科书上的历史也是痴迷。她想,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即使寿终正寝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但我能读历史专业,让目光扫描上下五千年,去审视人类所历经的变化、所创造的文明、所犯下的错误,进而思考其中的得与失,探讨一些规律性的东西,给后人以借鉴,这是多大的造化!所以,方教授鼓励她报考考古专业研究生,而且主动提出收她为徒,这让她十分感动。她在最后一个学期焚膏继晷,刻苦攻读,打算顺顺利利考上,成为方老师的门生。然而,由浩亮坚决反对她考研,说父母需要他们回去养老,父亲已经给吴小蒿联系好了,让她去平畴一中教书。吴小蒿知道,到了那里,她就陷入由家编织的牢笼,只能老老实实当由家的媳妇,受他们的摆布。她一想到当过副县长的准公公脸上一天到晚挂着怒容,好像随时随地要教训别人,心里就有一万分不甘。
有一天晚上,由浩亮在他们租住的平房小院里指着墙角说:“你不是打算去考古吗?如果不听我的,我就让别人到这里考古。”吴小蒿问:“你什么意思?”由浩亮恶狠狠地说:“把你深埋地下,让后人挖出来,看看是哪个朝代的死人骨头!”
吴小蒿当即晕倒。醒来时她已经光溜溜地躺在床上,由浩亮正趴在她身上复习旧课。她不配合,流泪推拒,由浩亮一边动粗一边道:“没我们家供养,你吴小蒿能上大学?你上完大学不回去报答,还想读研?你忘恩负义!你痴心妄想!”
吴小蒿痛哭一夜,决定妥协。她向由浩亮讲,放弃考研,考隅城市的公务员,那儿离平畴县城近,看望老人也方便。由浩亮与家人商量一番,也做了妥协,同意吴小蒿去隅城。吴小蒿明白,在虚荣心特强的准公公眼里,隅城虽然是区,但是在安澜城区,儿媳妇等于在市里工作,能给他家争光。
于是,在那本《历史上的今天》的“2月26日”下面,她记下了这么一条:
2002年到隅城区政协报到
读罢“8月29日”的所有条目,吴小蒿觉得有必要在今天也记下自己的一条,于是拿起笔,在书页空白处记下:
2012年因随镇长去鳃岛、想为区长开车门,被书记严厉批评
10
白天,镇政府大院人来人往,一到傍晚就变得冷清。书记虽然有宿舍,但下班后多是回城,据说老婆有抑郁症,儿子正读高中,需要照顾。镇长虽然住在楷坡,但他的私宅离镇政府挺远。家在城里的还有十来个人,有的坐大巴,有的拼车,每天当“走读干部”。吴小蒿不愿来回跑,觉得每天奔波六十公里,实在太累。安检办有一辆小面包车,李言密每天开着它回城,曾邀吴小蒿同行,被她拒绝。她想,那是一辆公车,我虽然分管安全,但这也不能成为坐车的理由。
其实,她不回城,常住楷坡,是想享受一份解脱感。从读高中开始,由浩亮就像一团树胶,整天粘住她不放,直到把她追到手。婚后,二人又因为观念上的分歧,冲突不断。由浩亮没有正式工作,就注册了一个公司,在市里租房挂出牌子,整天投机钻营,想利用父亲的人脉关系挣钱。市里、区里,有几个干部是由大联的老部下,由浩亮就厚着脸皮找他们,让他们牵线搭桥揽工程,揽到之后转包给别人。请客时,由浩亮往往让吴小蒿作陪,为那些官员、商人敬酒夹菜。有人见吴小蒿漂亮,把持不住自己,借酒盖脸,疯言疯语。有一个局长比吴小蒿大二十多岁,竟然对她叫起了“妹妹”。有人觉得,为由浩亮拉项目,他的媳妇应该兴高采烈才对,然而吴小蒿高兴不起来,坐成一个冷美人,让酒宴上的气氛急剧降温。回家后,由浩亮骂吴小蒿,说她不会夫唱妇随,端着个臭架子,不愿为家庭为孩子谋福利。吴小蒿说:“我上班挣工资,难道不是为家庭为孩子谋福利?我是堂堂正正的公务员,不能给你当陪酒女!”由浩亮很生气,就出手残她,拳脚交加。被逼无奈,吴小蒿再去给他陪客,但说话稍多一点儿,笑容稍甜一点儿,回家后由浩亮又说她“在男人面前发贱”,照样残她。
吴小蒿也不是一味地逆来顺受。在家暴发生时,她曾经报过警。然而等警察来到时,由眼珠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向警察检讨,向老婆道歉,说自己是一时冲动,没控制住情绪,以后坚决改正。警察见他这个样子,批评他几句,让他俩搞好夫妻关系,保持家庭和谐,就回派出所了。可是过一段时间,由眼珠故态复萌,又会残她。吴小蒿也曾想到离婚,与闺密月月谈过这事,月月坚决支持她,说身为知识女性,岂能这样受人欺侮?吴小蒿鼓足勇气,向由眼珠摊牌,由眼珠却打出了孩子这张牌,声称如果离婚,点点必须归他,并且再也不会让吴小蒿见到点点。一想到这个结局,吴小蒿就肝肠寸断,痛苦至极。因为她太爱女儿了,离开了女儿,她可能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让她纠结的还有,由眼珠也疼爱孩子,而且擅长做饭,点点跟她爸很亲。面对这种情势,吴小蒿只好选择了忍。忍了几年,还是受不了,就选择了逃——下乡任职。
来楷坡之后好了,她工作一天,晚上悠闲清静,可以看书,上网,浏览朋友圈消息,与熟人聊天。当然,她每天还要和女儿通话,了解女儿的情况,表达她的关爱。
这天吃过晚饭,吴小蒿见外面天色尚早,决定去挂心橛上看看。
出了镇政府大院向右拐,沿东西大街走上一百来米再往右拐,挂心橛就出现在两栋庄户楼的夹缝里。吴小蒿走到楼下,发现那头小黄牛依旧从六楼窗户里伸出头来。她学郭默那样喊它“牛哥”,“牛哥”低头看看她,突然昂首向天,哞地叫了一声。
她听出,“牛哥”的一声吼叫中,包含了复杂的含义,受困的苦闷、对青山的渴望,似乎都在里面。再看它时,她心里便有些酸楚。
吴小蒿离开庄户楼,走到楷坡村后,见这里除了庄稼就是几棵速生杨,荒凉而乏味。她想象一下,当年那棵老楷树立在这里会有多么壮观。六十年前树被杀掉,太可惜了。
再往前走,就到了挂心橛下。踩着沙石路上去,待身边的松树退尽,眼前豁然一蓝。
三公里之外是望不到尽头的大海,卧牛状的鳃岛则漂浮在海平线之上。她坐到一块平坦的裸岩上看着鳃岛想,厉大棹和东风荡子,不知吃过晚饭没有?堂侄锄头,此时在不在岛上?如果不在,他正在茫茫大海的哪一个区域捕捞?
恍然间,鳃岛上忽有一个强壮的身影跃下,箭一般直插海中,入水后矫健潜游。那是贺成收。他年轻时肯定这么做过,因为他是鳃人后代,近乎两栖生物。
但她马上又为自己的想象感到羞愧。怎么想到他了?我想他干吗?她抬手抓抓头发,又专注地望海。将目光移到近处,便看到了霸王鞭。此刻,夕阳余晖照在那道礁石上,让它成为一条金色的长鞭。
有几艘渔船自远处驶近。她想,船上的人,大概会瞭望挂心橛,想到归宿,想到亲人。人生在世,其实都要有一个“挂心橛”。我的“挂心橛”在隅城,那是点点。
她坐在山顶,一边想心事,一边看海。眼看着海上浮云由白变红,大海由蓝变黑,鳃岛上灯塔闪亮,渔港上灯火通明。
再转脸看看东北方向,天空亮了一大片,那是隅城的夜色。想一想她的“挂心橛”,想象一下女儿的可爱模样,她柔情似水,痴痴地向那里观望着。
身后有脚步声、说话声。她回头看看,有一对青年男女也来到这里。吴小蒿想,是来谈恋爱的吧,我应该给他们腾地方。她正要起身,那二人却吵了起来。男的说:“你要是考走,我怎么办?”女的说:“你也考呀。”男的说:“我家在楷坡,毕业后好不容易回来了,父母也老了,能再走吗?”女的说:“那我不管,我在这里真是受够了!”
男的看见了吴小蒿,便走近了说:“这不是吴镇长吗?你劝劝我女朋友吧,别叫她参加国考。”吴小蒿让他俩坐下,与他们交谈一番,才知道这是一对情侣,男的叫孙伟,是大学生村官,在松涧村任职,女的叫王晶晶,在镇财政所当会计。他们同从山东财经大学毕业,去年一起考到了楷坡,但现在王晶晶要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打算离开这里。
吴小蒿问王晶晶,为什么说受够了。王晶晶叹口气道:“唉,我自从到财政所上班,经手的账目毁了我的三观。在大学里,老师要我们走上会计岗位之后严守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不做假账。但到了这里,领导整天让我作假,我实在受不了。”吴小蒿问:“作什么假?”王晶晶说:“不该报销的,想方设法报销呗。假发票,白条,比比皆是。”“都是谁签的字?”“有所长,有书记,有镇长。”“报销之后,他们自己贪了?”“那倒不是。起码周书记不是。据我所知,周书记属于不粘锅型的,他虽然在假发票上签字,但他从不往自己兜里装一分钱。人家是准备升官的,才不会为金钱动心,毁掉自己的前程呢。”吴小蒿感到奇怪:“那他为什么要让你造账?”“这也是无奈之举,镇里缺钱呀。公款招待,加上灰色支出,领导们不得不想办法。”“什么灰色支出?”“逢年过节送礼呀。眼看要过中秋节了,又要买卡买礼品了。昨天听所长说,要买两百盒海参,花二十多万。另外,要到市里最大的购物商场买十万块钱的购物卡。这些钱都没有着落,怎么办?只好挪用上级拨下的一些专款,譬如防火经费、水利经费等等。最近,上级拨下抗旱专项资金,领导正打算用这笔钱呢。”
吴小蒿张大了嘴巴,感到气聚胸腔,几近爆炸。她想起老子说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愤怒地道:“怎么能这样干呢?老百姓的庄稼眼看就要旱死了,如果镇里挪用抗旱资金去上边送礼,还讲不讲良心?”
孙伟说:“吴镇长你不知道,逢年过节给上边送礼,已经成了公开的事情,各乡镇都送,谁也不敢坏了规矩。”
吴小蒿对此有所了解。近年来,每当节日临近,各乡镇头头儿都往区政府大楼和一些重要的部门跑,因为乡镇没有政协机构,没人到区政协送,这让一些过气的官员怒火中烧。她的直接领导褚主任就曾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送礼车辆痛骂,说某些人过河拆桥,良心让狗吃了。
王晶晶用坚决的语气道:“这种地方,我再待下去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决定参加国考,报了一个部的会计岗位。我相信,在中央机关不用做假账。我今年考不上,明年还考,反正我要离开这里!”
吴小蒿说:“你再等等看,十八大开过,这股风也许能刹一刹。”
王晶晶连连摇头:“我不相信开个会就能改变这一切。潜规则一旦形成,要想改变非常艰难。”
吴小蒿见劝不动她,心想,你考一下试试吧,不然不会甘心。
坐了一会儿,见天已黑透,孙伟提议回去,三个人就起身走了。走到庄户楼,吴小蒿才知道,原来他俩在这里租房同居。吴小蒿问:“你们的房东是干什么的?”孙伟说:“在城里做小生意,就把房子租给了我们。”吴小蒿问一个月租金多少。孙伟说五百。
吴小蒿抬头看看,“牛哥”还将头伸在窗外,就指着它说:“你们跟这牛是邻居?”王晶晶说:“嗯,住对门。”“养牛的是什么人?”“老两口,都六十多了。他们的儿子在城里打工,买了一套房,他们要帮儿子还房贷,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养了一头牛。”
吴小蒿想,乡下人大量往镇上走,往城里走,城镇化的步伐越来越快了。
11
吴小蒿这天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一个人头缠绷带走进来,开口就叫“二姑”,原来是堂侄锄头来了。吴小蒿问锄头怎么受了伤,他哭唧唧道:“叫渔霸打了呗!”“渔霸?在哪里?”“在钱湾码头。太欺负人了……”
吴小蒿倒上一杯水,让锄头坐下说。锄头带着满脸愤怒讲他的遭遇,额头上的皱纹成了几道黑色波浪。原来,他在鳃岛给一个姓鲍的船主打工,这个鲍老板,每次打了鱼不卖,都是自己存到冷库里,准备年前再出手,这样能卖高价。但他这么干,收鱼的不乐意,把他当了仇人。钱湾渔港有个最厉害的渔霸,东北人,外号“二道河子”,头顶上有两道伤疤。他跺一跺脚,码头直哆嗦。他想要哪一船鱼,船老大就得卖给他,还必须降低价钱。可是,鲍老板不买他的账,一船也不给他,把二道河子惹恼了。三天前,锄头他们再一次出海,打回一船鱼,今天早晨快到码头的时候,鲍老板忽然从驾驶室里出来,叫船员抄家伙,准备打仗。他说刚才二道河子打电话给他,非要这船货不可。锄头觉得自己是老板的雇员,不得不听从命令,就和伙计们一人拿了一根铁棍。船刚停稳,就有一群土蛋跳上来打鲍老板,鲍老板让船员动家伙。锄头刚要上前,脑袋不知叫谁砸了一下,身子一歪掉到水里。多亏他还清醒,游到渔港一个角落,爬上来到渔港卫生室包扎了伤口。听别人说,鲍老板的肩膀让人家砍了一刀,已经去了隅城医院。
听到这里,吴小蒿按捺不住愤怒:“二道河子这样欺行霸市,就没有人管?你们没报警?”锄头说:“报警了,警察过去看了看,说等老板伤好了再处理。不过,我听伙计们说,派出所也护着二道河子,报了案也白搭。”吴小蒿很惊讶:“哦?派出所怎能这样?”锄头说:“二道河子的老板厉害,把派出所买通了呗。”“他的老板是谁?”“神佑集团的慕总,外号‘虎鲨’。”吴小蒿眼前便闪现出海边的霸王鞭和霸王鞭之上的豪华大院。
锄头看着吴小蒿,眼神里满含焦虑:“二姑你是镇长,你快管管吧!我来找你,就是这事儿。”吴小蒿听了这话苦笑:“你以为二姑是多大的官呀?我只是副镇长,而且是最后一名。”锄头说:“反正你在这里当官,你得想办法治治渔霸!”吴小蒿说:“我跟领导反映一下,商量商量吧。你的伤怎么样?不要紧吧?最近回家了没有?”锄头摇摇头:“我的伤很轻,没事。我去隅城看看俺老板,如果不用我陪,接着回家看看,反正老板受伤,一时出不了海。”
12
吴小蒿接到区委组织部和区委党校联合下发的通知,让她周一参加新任职干部培训。她打算回家过完周末,接着到党校报到。但是,太阳、月亮、地球三个天体合谋,在周六排成一条直线,把她的计划给破坏掉了。气象部门预告,9月1日至2日将发生天文大潮,黄海沿岸会受影响。市、区两级政府也下发紧急通知,要求沿海一带全力防范。
楷坡镇有十七公里海岸线,海岸线上有渔港、浴场以及众多海水养殖场。其中,聚丰集团的养殖场需要重点防护,贺成收在领导班子会上主动请缨,要去那里守着。吴小蒿觉得自己分管安全,不能不去最危险的地方,也报了名。镇长说,万一出现重大灾情,应该向上级申报救灾款,让民政所所长袁海波也跟着。这天下午,他们三人一起坐车出发。
走到镇长专车旁边,司机老张看着远处笑道:“袁笑笑走不动了。”她转脸看看,只见袁海波挺着大肚子,像企鹅一样走来。她问为什么叫他袁笑笑,老张说,袁所长擅长讲笑话,很出名,市里、区里的一些领导来了,都点名让他陪餐,因为他能带来快乐。
这时吴小蒿并不快乐,她为座次发愁。因为按照常规坐法,袁所长应坐副驾驶位子,她和镇长坐后排,但她实在不愿意与镇长坐在一起,怕他再有非分之想,用指头弹她额头。她想,如果镇长还那么做,我肯定会死过去。然而,贺成收晃着大个子走来,竟然去拉副驾驶的门。袁笑笑急忙跑过去阻止:“镇长,你应该坐后边,这是我的位子。”贺成收板着脸说:“这位子上写标签了?下去检查工作,坐前面视野开阔,你懂不懂?”听他这么说,吴小蒿松了一口气,坐到了镇长后面。
又矮又胖的袁所长从另一边上了车,坐下后呼哧呼哧直喘。老张说:“袁笑笑,你今天坐这车,要讲段子哈。”袁所长说:“讲就讲,只要吴镇长不嫌乎。”说罢,他扭过头来看吴小蒿。吴小蒿想,今天下去防灾抢险,你讲什么段子,就扭头看着车外不吭声。贺成收说:“快闭上你的臭嘴!守着女同志讲段子,成何体统?”吴小蒿在心里感谢镇长这么说,遂扭过头来。袁笑笑说:“不讲不讲,我把臭嘴缝上!”他真的抬起双手,在自己的嘴上做缝线动作,一扯一扯,哧哧有声。吴小蒿忍不住笑了。
贺成收这时说,据他判断,这场天文大潮一定来势凶猛,能不能保住聚丰集团的大坝,是个问号。他打手机问辛总在哪里,辛总说自己正在大坝上组织抢险。
吴小蒿知道聚丰集团,并且带孩子来玩过。老总辛运开是本地人,二十多年前受楷坡镇党委政府委派,带人到这里养对虾,让这里的滩涂变成了一方方养虾池。他嫌养殖场面积小,向大海要地盘,建起三里长的一条大坝,将大片海滩收归囊中,将养殖场扩大到五千亩,成为全市的典型人物。《安澜日报》曾发表长篇通讯,题目叫作《裁海的人》,说辛运开硬是从大海的衣襟上割下阔大的一片,将其改造成一方方聚宝盆。
来到蓼河河口南面的大坝,满脸憔悴的辛运开迎了上来。贺成收问他怎么样,辛运开指了指人群,说,大坝坏了一处,正在堵。他们走过去看看,坝外的石头护坡和水泥基座已经出现两三米宽的一个缺口,组成坝体的沙子被掏空一半,好多人在往里面填沙袋。贺成收察看片刻说,要抓紧把这里修复,而且要准备充足的人力物力,对付傍晚的特大潮水。辛运开点头称是,说:“镇长你放心,我有经验,我跟大海做斗争已经三十年了。”
镇长、袁笑笑在辛总的陪同下沿着大坝巡视,吴小蒿觉得自己跟着多余,就去帮忙背沙袋。她走到坝下,见有人装好一袋就抢到手中,往背上甩去,然而沙袋太重,她甩了两甩都没成功。一个中年男人看着她笑:“你有多重?”吴小蒿说:“你别管我有多重,快帮帮忙。”那人便伸手托住沙袋,放到了她的背上。
大坝虽然只有十多米高,内坡却没用石头护坡,背沙袋的人步步踏着沙子,迈一步滑下半步,特别吃力。吴小蒿好不容易背上去,两腿还在微微发抖。看看坝外,海天一色,昏黄吓人。她知道,大海正积蓄力量,准备向裁海人发动新的一轮反扑。她不寒而栗,担心着大坝的安危。
她下去再背,一袋一袋。干了一会儿,镇长他们巡查回来发现了她。辛运开说:“吴镇长你可不能这么拼命干,快坐下歇歇。大伙都歇一会儿!”于是,干活的人纷纷坐下休息。
贺成收等人到一个大池子边沿抽烟,吴小蒿也到那里坐下。这个池子有两三亩大,夕阳倒映其中,有几分美丽。吴小蒿问辛总现在养对虾效益怎样。辛运开说:“咳,别提了,自从二十年前中国沿海普遍发生虾瘟,养对虾要格外小心,一旦发现有虾瘟苗头,就得马上往外捞,不然会死光。要养些牡蛎、蟹子之类,搞多种经营,这样才能保险一些。”
吴小蒿跟他说话时发现,水中有黑乎乎的大群对虾沿着池子边缘游动,游了一圈又一圈,就问它们为什么成群结队这样游。贺成收说,对虾有洄游天性,每年从黄海中南部向北走,到黄海北部和渤海湾产卵,产完卵再回去。养殖的对虾虽然一辈一辈都生活在池子里,可是它们的天性没改。吴小蒿看着不断游动的虾群说:“真为它们悲哀。”贺成收说:“你可不要像个绿党分子,为鱼鳖虾蟹说话。现在海洋资源严重枯竭,不搞养殖,怎么满足那些海鲜爱好者的胃口?”
吴小蒿想,镇长说得也是。拿我来说,到隅城以后,不也成了海鲜爱好者吗?对虾、梭子蟹、扇贝、贻贝、牙鲆,大多是人工养殖的。我一边吃着它们,一边又对它们抱有悲悯之心,岂不是伪君子的心态?想到这里,她看着在池水中洄游的虾群,深感羞愧。
吴小蒿见辛总起身去安排事情,别人离得较远,就决定向镇长反映一下渔霸横行码头的情况。她把前几天锄头经历的打人事件讲完,贺成收却晃着阔大的下巴颏儿说:“别听你侄子胡叨叨,咱们镇哪有渔霸?我听派出所所长讲,那是一起治安纠纷,已经派人处理过了。”
听他这样说,吴小蒿心情沉重,不再吭声。
歇一会儿,辛总招呼大伙再干,一直干到傍晚涨潮。大家站在堆满沙袋的坝顶,眼巴巴地看着坝外。此刻,海上波涛汹涌,像有千万头白毛野兽直扑海滩。待把海滩吞没,它们便开始撞击堤坝。轰地一下,大坝随即一晃,高高溅起的浪花夹带着泥沙重重砸下。吴小蒿的头发和上衣顿时湿透,冰凉的海水沿着头皮流进脖子。她惊呼一声,脚下打一个趔趄。贺成收急忙扯她一把,让她站到大坝里侧。
吴小蒿终于看到,大海对养殖场的裁割抱有多么深的仇恨。
又一波大浪袭来,吴小蒿扭过身去。在浪花纷落时,她看见池内对虾剧烈跳跃,似在急切响应。
近处一片惊呼,两边的人纷纷跑去。吴小蒿到那里一看,原来大坝已经被海浪撕开了一道口子,护坡石扑通扑通往里陷落。贺成收大喊:“快填沙袋!”说罢,拎起一个袋子就往里面扔去。众人一齐动手,沙袋纷纷落进缺口。然而,海浪的力量太强大了,沙袋落进去马上就被卷走了。
眼看着坝身被冲垮一半,辛总指挥停在坝上装满石头的拖拉机往这里开,直接以车填充缺口。两个拖拉机手都不敢,一南一北停在那里。辛总大骂:“是个爷们吗?干脆蹲着尿尿去!滚下来!”那个年轻司机灰溜溜下车。辛总跳到驾驶座上,驾驶拖拉机奔向缺口。众人齐声惊呼:“辛总小心!”辛运开将拖拉机开到离缺口十来米处,飞身跳下,让拖拉机拉着一车石料往前直奔,一头栽下。众人雀跃,鼓掌叫好。
这时,另一边的拖拉机也向缺口进发,司机竟然是贺成收,也不知他是何时替换司机的。吴小蒿想,镇长也会开拖拉机?也会玩这种高难高险动作?
然而,这辆拖拉机离缺口很近时,贺成收打算起身跳下,裤腿却被车上什么零件挂住,扯了几次没扯下来,人和车一齐栽进缺口。大伙都喊“镇长”,喊声带着哭腔。
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在贺成收栽下的同时,一个巨浪打进缺口,大坝的另一面轰然塌掉,海水哗的一声涌进虾池。
辛运开蹲下身去抱头痛哭:“毁了!毁了呀……”
拖拉机在水流中露出车斗,吴小蒿焦虑万分地看着那里,希望镇长能露出头来。然而,她盯了半天没有动静,却听见有人喊:“镇长!镇长在那里!”
她循那人所指看去,只见虾池的对面,一个人爬到岸上,回身向这边挥手。
13
对虾回家了,我也回家了。
吴小蒿坐着辛总派的车回到隅城,眼前还晃动着大片海水。她想,被人裁去的那一角又成了海,被人豢养的无数对虾也回到了海的怀抱。可是,人工养殖的对虾,没在大风大浪中历练过,能游到北方去产卵吗?
吴小蒿的眼前还晃动着镇长的身影。他掉进水中,在虾池对岸现身时,是以灿烂的晚霞做背景的。吴小蒿觉得,这有点儿壮丽的样子了。尽管镇长曾经冒犯过我,但他今天的表现确实不俗。开拖拉机填缺口,辛总敢开,他也敢开。那么湍急的水流也没把他淹死,难道他真是个鳃人?
她又想起了镇长下巴骨下面的那两片紫斑。她觉得,应该让生物学家仔细检查一下,那里到底有没有退化了的鱼鳃。
她居住的萃华小区到了。吴小蒿下车,向司机道过谢,蹑手蹑脚上楼,静悄悄开锁。她想给女儿一个惊喜。
开门声惊动了正看电视的点点。点点哇地跳起来,将抱着的衣服扔掉,高举双臂向吴小蒿扑来。吴小蒿紧紧抱住她,低头亲她的头顶,嘴里喃喃道:“点点,妈想死你了!”
点点却将她一推:“不对,你不是老妈。”
“哪里不对?”
“味道不对。”
点点从茶几上将吴小蒿穿过的一件花衬衣拿来,举到她的面前说:“这才是老妈的味道!”
吴小蒿接过衣服,捂到脸上,搂过女儿,泪湿眼窝。女儿对气味特别敏感,尤其是对妈妈味道的感受不同寻常。上幼儿园时,有一回参加亲子游戏,让孩子蒙起眼睛找妈妈,点点能够循着妈妈的气味直扑她的怀中。那一年她去外地开会,想孩子想得不得了,然而打通电话,问女儿想不想妈妈,女儿却说:“不想,老妈在我怀里。”原来,她找了妈妈的衣服抱着,闻着上面的气味看电视。所以,吴小蒿经常把穿过的衣服选一两件故意不洗,放在衣柜里面,以解除女儿对母亲的思念。
由浩亮从卧室里出来,眯细眼缝儿将嘴一歪:“点点,你妈下乡才一个星期,就成了野女人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