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一连几天,我都被叽叽喳喳的一阵鸟鸣声吵醒。我喜欢这种声音。但推开厚厚的玻璃窗,却不见鸟的踪迹。城市自有它神秘的地方,不像在乡间,鸟蹦跳在树枝或是屋檐之间,一逮眼就让人看清楚它的形状,叫出它的名字。现在看到的倒是街道上正开着的花,一株白玉兰或一树桃花什么,很虚幻、清瘦的样子,像是傍街而立的一位小女孩。
阳光将窗外涂得一层微白,宛如一池未曾搅动的春水。走在街上,那阳光漾漾的,照得人身上发黏发暖。面前浓艳艳的是桃花,三两株次第开在人家饭馆的门口,那饭馆是欧式建筑,墙是雪白的。红白相间,映衬得倒是别有一番韵味,稍微有些古典情怀的人恐怕就会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喟叹。还有一种白色、黄色的花,开得也非常炽烈。不多,也就那么三两株。但在这城市里,那三两株就抵得上满山满野的了。耀眼夺目且不说,更重要的是陡然给人一种爽心的感觉,就像开在人的心上。那被尘世烦嚣积淀得很厚的心灵,猛然长出这样一些花,便使人蓦然一惊:城市的春天到了!
这是一个克隆或正在克隆的时代,高耸的楼房变成了森林,冰冷的钢管流淌成一条条河流,汽车甲壳虫一般爬行在街道上,吐出的废气如虫的分泌物般牵丝挂缕的。而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最后一批纸鸢、风筝之类的还在煞有介事地盘旋着,在城市的早晨或者黄昏,划出一条还算美丽的弧线……远处,亮了一夜的路灯像是星星月亮般地高悬着。至于市面上早就出笼的纸花、塑料花,在城市的商店里一年四季都如火如荼地“开放”着,那花的尘土轻轻一拭就矫情如初,不断地满足着城市人可怜的虚荣心。因此,城市春天真正的花朵自然更显得弥足珍贵……
相对于真正的大自然,城市里的花易染上一种时尚。比如一呼啦白玉兰,一呼啦梅花,一呼啦梨花……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花朵,并美其名曰市花。而城市里的花朵也实在像是一阵旋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今晨还一树繁花,暮晚一看却是满地芳泥。尤其是在这春天很短的北方,花儿开放显得更是局促不安。人们看着,就像在动物园里观赏动物,聊添些好奇心罢了。偶尔也有背着照相机的,很是虔诚地对花照上两张,想挽留住这春天的痕迹,其结果却又落入很媚俗的老框框里去:观赏性。我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觉得真正的花除了观赏性之外,有一种足以让人亲近、让人产生幻觉的动人心魄的东西是城市所没有的,那便是——花气。节候都是春天,乡间的花朵给人开得很长、很美的感觉,就在于那些花有着一股如雨后般湿淋淋的、清新的泥土气息。那气息既养花又养人。而在城市里,干燥的空气、飞扬的尘土、喧嚣的市声,将花吵闹得如同一个睡不好觉的婴儿,那皮肤总给人一种干涩而缺乏营养的感觉。所以纸花和塑料花的出现,俗中也不失为一种小雅。
在春天城市的一个公园,我爱在花丛中穿行。直走到花径的尽头,又从花丛中折回来,发觉在这平静的早晨,这儿也给我满目繁花的感觉。但我想,这种感觉不是城市的花本身所给予的,而在于这城市里的花帮我唤回了一种关于真正自然的花朵所提供的经验和回忆。这也许是城市大多数人爱花的原因——当然,对于花的生命,其结果人们都是无可奈何,说是花事蹉跎的。
1999年4月13日,北京东城区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