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一个大卡车来到小洋楼门口。
从小到大,阮俞清没有搬过家,但她见过别人搬家。就跟蚂蚁搬家似的,一家人大包小包,再雇一个小车,小车司机也帮忙,把门口堵上一块砖,来来回回就不用再开门了。
看着看着,别磕着碰着了。
一群人喊着,说着。
哎呀,还落了一双鞋。
算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买还得几十块呢,别浪费,还是回去拿吧。
但这一家搬家,却不像以前看到的那么回事。
一辆大卡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各种工人往下搬运东西,各种纸皮箱分类,分号码整齐划一,根本没有什么混乱,也没有寻常人的劳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特别干练的女人,穿黑衣黑裤,在指挥着,几十个工人,进门套上塑料鞋套,出门脱下来,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陆陆续续,有条不紊,很快搬完。
接着很多家政开始把桌布铺上,边上有蕾丝,桌上摆上白色的花瓶,插上两朵粉色芍药,接着是把书都垒上书架,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一直都在那棵树上呆着。
本来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她来到装修好的乐园里游玩,那棵门口的老树沐浴在阳光下,那么郁郁葱葱,那么充满生机,她忍不住开始往上爬,刚到树杈上坐下,搬家的车就来了。
直到腰酸背痛,家政也都陆续离开,只有那个黑衣服的女人在屋里左看看右看看,她也终于能下树,一下来,另外一辆车当着她的面停在了门口,下来一个40来岁的大叔,后座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一头浓密的头发略带棕色,白皙的皮肤映衬在阳光下,有点耀眼,耳朵有点半透明的红色,甚至还可以看到脸颊边缘细细的绒毛,这些细节,她一眼就看到了。
趁他没下车,两步小跑溜进后花园,又爬上后花园的树,顺着栏杆往下坠,跳出了院子,她觉得自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成功逃走。
可他却震惊了。
第一天搬进这座小洋楼,他还坐在车上,来就看见树猛地一晃,蹦下来一个人,盯着看了他一会,大摇大摆地往后花园走,然后他还能看到后花园的大树猛地又颤抖了一下。
刘月昨虽然很惊讶,但他并没有惊恐,也没有把这个事情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反而是他无法站立的无聊人生中,值得兴奋的事情。
他本来是一个能走能跑能跳,运动能力很强,交游广阔的富二代,而生活对他来说,毫无价值。12岁就被父亲丢到英国读书,到22岁从英国留学回来,他父亲都没有管过他。
有时候他是个自视甚高的人,穿着市面上能买到材质最好的衣服,开最贵的车,喝最讲究的酒,坐私人飞机,只买下最小众的收藏品。
但有时候他又自觉的卑贱。和朋友去艰苦的徒步旅行,穿随手买的破烂衣服,蓄起长长的胡须,拄着一个地上捡来树枝,风沙把他嘴上都是起皮,脸也变得灰黄。
他喜欢反差,喜欢冒险的东西。
不管是爬山,越野,追最难追的女孩,哦,有钱成那样没有难追的女孩,所以他基本不谈恋爱,偶尔约个女孩。他就在英国的时候谈了一个女孩,谈了五年,那个时候挺穷的,他爸基本没怎么寄生活费,但他也没对人提过这件事。
在飞机上跳伞,从海崖上跳海,在深谷荡秋千,滑雪,这些都是他不能错过的。他很喜欢深潜,从海面,到海底。那种神秘的静谧,如同故乡一般温柔,海面反而成了万丈深渊,他总是憋到最后一刻才会朝海面去,那是堕入深渊。
更小时候他就喜欢挑战自己的忍受力,对痛感无动于衷,他试过用小刀把自己的皮肤戳破,或一把抓起碎掉的玻璃瓶,试试刚烧开的水,或舌头舔结冰的铁栏杆。
他每次冒险都很顺利。直到……不顺利为止。
直到某一天,他睁开眼睛,却已经再也无法再从床上起来。本来年少不知畏的他,一下吓得脸色煞白,他摸了摸自己的腿,还在,却没有一点感觉。他用尽力气抓住床头柜想要站起来,却连同旁边的柜子,和放置的医疗物品一起,全部翻到床下去了,摔得半点尊严都不剩,惨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本来晒得略带麦色,时常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皮肤,在一年之内,迅速变成毫无血色的惨白,眼睛中的惨淡、忧愁,让人同情,而他却痛恨这种同情,他把脆弱深埋在心里。本来多么高调、幸运的他,如今却成为大众的笑柄,无论场面上对你如何的尊重,指指点点都会在背地里照样进行,从不缺席。
所以他拒绝了任何圈子,包括那些纨绔子弟,也包括能一起去沙漠里吃苦的哥们,偶尔与英国的同学发发短信,其他就只做就自己一个人能做的事情。身体无法走动,他的灵魂却变得更加活泼。有阵子他看哲学,然后又沉迷于历史,一阵子买了很多蓝光碟,后来又喜欢黑胶唱片,还开始练习钢琴,他下半身瘫痪,手指也经常麻痹,但他不断地不断地练习,手指也越来越灵活。
读书,习作,跟父亲的商业世界从此一刀两断。
如今过了一年,司机季叔和管家衫姐与他相伴之外,他并没有准备再见什么人,就这样与自己为伴。曾经年少轻狂,如今却成为一个笑话。不如在心之向往处,找寻安身立命之地。
新家安顿一切顺利,除了过分潮湿、过多蚊虫、连着几天下雨无法外出,搬家打断了自己的写作计划,停顿了好几天无法进行。附近的一只野猫一直在后花园串来串去,衫姐看这些猫状况堪忧,就让人送去绝育、治疗。七星瓢虫飞进屋子,飞到他的桌面,他刚弄出去,开门又飞进来一只。
他本来失眠严重,半夜经常醒来,来到新房非常不适应,身体经常抽搐,疼痛,半夜哼哼唧唧,护工听到跑过来问情况,他一句没事就把人打发走了,他越来越脆弱,恐惧的东西越来越多,疼痛他也无法忍耐,他胆子越来越小,他更加瘦弱,事故吞噬了他的人生,也在摧毁他的意志。
但他有一个心愿支撑。
就是为他的奶奶,寻找自己的爷爷。
刘月昨母亲难产去世,自己由奶奶带大,到12岁奶奶糖尿病去世,被丢到国外去。他与奶奶感情颇深,奶奶生前一直跟他说年轻经历的种种事情,包括自己年轻的时候如何恋爱,后来如何遇见自己的丈夫。
奶奶怀孕之后与丈夫被迫分开,自己生下孩子、抚养孩子,还每月坚持与丈夫通信。
丈夫独自一人如同一片无能为力的叶子,在历史的洪流中飘飘荡荡,进入农场劳动,后来回到城市,还没来得及与妻子相聚,又遭遇祸端,再后来在历史的悲剧中,他俩断绝了书信来往,从此丈夫杳无音信。奶奶得知丈夫失踪的消息,自己生存的唯一支撑倒塌,就想着自我了断,却因为看着十岁的孩子,拿起来的剪刀,又放下了,走到河中间,又往岸边走,反反复复,对活着没有了信心。
直到有一次,奶奶和自己的孩子去山里采野果子,遭遇山洪,两人紧紧抱着大树没有松手才没有被冲走,又整整十个小时,水才渐渐褪去,母子经历了灾难,才发现活着,其实自我是本能,而不需要其他人的支撑。他们就像那颗树一样,越来越坚韧,越来越努力,再也没动过死的念头。
他瘫痪之后,也并不是没有动过死的年头,只是寂寞无聊之中,他打开了奶奶留下的一个小木箱,那些尘封多年的书信,被一封一封打开,慢慢阅读起来,历史的画卷在面前展开。
这天,广州下起雷雨,他惊醒,全身发抖。他安慰自己,那只是天气变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他的窗户咚咚作响,像是被人咚咚地敲着,突然一声炸裂声,玻璃碎了。
他惊得坐了起来,大喊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