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酒馆门口没有招牌,但很远便闻到酒香。
酒馆不大,只有两三张桌子,卓面蒙着厚厚的油污,四壁皆被油烟熏得黑漆漆的。房间里很是昏暗,微弱的桐油灯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此时已是初更时分,酒馆里却连一个食客都没有。
杜飞的脚还在门外,就开始大叫起来:“老胡,你给我出来!”
布帘掀开,从里间走出一个矮胖的侏儒来,腰间扎条围裙,整个人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不倒翁”。
他虽然面上戴着一张笑脸面具,人却并没有笑。
“深更半夜的,鬼叫什么!”他揉了揉惺惺睡眼,一见是杜飞,没好气地骂道。
杜飞道:“找你除了喝酒还能有什么事?”
“可以,先把欠账结清再说。”他把住门口,没打算让杜飞进去。
“下次,下次一并结清……”说着,杜飞开始往里闯。
老胡伸手来拉扯,一眼瞟到了跟在杜飞后面的蓝风,小眼睛顿时亮了。笑道:“蓝少侠难得的稀客,不知想吃点啥?”
蓝风尴尬地笑道:“我身上没带钱……”
“钱是什么?”侏儒笑道,“本店不要钱。”
“不要钱?随便吃?”蓝风有些纳闷。
“随便吃,随便吃。”侏儒笑道,“只需要拿东西来交换就行。”
“如何交换?”
“很简单,比方说你吃一盘花生米,就要先拿十盘花生米过来,当然你也可以拿十盘豆子,或者十盘苞米……总之,只要是等价的物品任意拿十盘过来都可以。”
“我有十盘干嘛要来交换一盘?”
侏儒呵呵笑道:“在别处吃,那是为了填饱肚子;来我小店里吃,则是一种享受。您可别去想什么值得不值得!”
蓝风笑了笑,道:“可是,在下身上一无所有。”
侏儒也笑了,“蓝少侠说笑话了,您是谁呀,您是‘准王妃’,您来吃饭那是本店的荣耀啊。”说着,掀起脏兮兮的围裙在桌面上搽了搽,“你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来结账都可以的。”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蓝风笑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是王妃,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当选。万一我落选,你这顿酒钱我可就要赊账了。”
“我一向压得很准的。”侏儒踮起脚尖,凑近他耳朵小声说道,“谁不知道你是女王钦定的王妃?这选妃大会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谁会看不出来?”
杜飞早已稳坐在他固定的位置上,这是一个靠近窗户的角落。
“今天有人请客,好酒好菜只管上!”
老胡瞪了他一眼,走进里间。
片刻之间,老胡右手抱个酒坛,左手托着个大盘子,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从盘子里依次取出四样小菜一一摆在蓝风面前,又亲自给他倒上酒。道声“慢用”,又打着呵欠进去了,很快里面传出如雷的鼾声。
“你真的放弃参选王妃?”杜飞道。
蓝风淡淡地说道:“我若不放弃,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好。”杜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找到海灵儿和珍珠再说。”
“你可能还知道,海灵儿是现任圣女。”杜飞道,“不过,整个岛上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
“听肥三说过。”
“哦。”杜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你还是逃不掉当王妃的命运。——不过得等海灵儿接任王位以后。”
“我倒没有想那么远。”蓝风端起酒杯,缓缓道,“我只要知道她们现在都平安就好……”
“你在那个洞中还发现了些什么?”杜飞有意岔开话题。
蓝风知道他问的是悬崖下面的藏宝洞,于是毫不隐瞒的把洞中所见的情景再重述了一遍。
杜飞听完,慢慢讲道:“快活岛其实已有三百年历史。第一任岛主名叫东方旻,他和他三十六个异姓兄弟曾经称霸整个南海。直到有一次,他的兄弟们背着他劫了勃尼国前往中土的和亲船队,惹得两国同时宣布禁海令,四处搜捕他们。他们被逼无奈,于是定居在这快活岛上。
“谁知,勃尼国薇莿公主和东方岛主一见倾心,喜结连理,兄弟们也纷纷前来祝贺。但是,没过多久,东方岛主突然离奇失踪了,众兄弟四下打探多年都无下落。于是,薇莿公主忍住悲痛,主持大家建立了这‘快活岛国’,才貌出众的公主被推举为第一任女王……”
杜飞听了听,四下没有动静,压低声音说道:“不过,岛主的两个心腹弟兄,一个姓卜,一个姓杜,他们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毕生都在暗暗打探,也没有查出结果。于是,在死前留下遗令,命他们的徒子徒孙都永远不要放弃追查……”
蓝风听完,说道:“从痕迹上看,那个洞多年以前也许有人进去过,但近十年之内应该是没有人知道的。你可以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杜飞点了点头。
蓝风又道:“卜疯子的祖上是不是岛主的心腹兄弟之一?”
“嗯。”
“这么厉害的人竟然疯了。”蓝风很是惋惜。
杜飞看着窗外,缓缓说道:“也许疯的不是他,而是我们所有人……”
卜疯子,本名叫做卜丰,与杜飞同年,二人同为蚁人。
年轻时颇有抱负,曾手书《治岛十二条》欲上奉圣上。女王见他衣冠不整,丑脸暴露在外,于是心生厌恶,并不待见。众人也都纷纷奚落嘲笑于他。归来后,将手书烧毁,抛入大海,从此潜心习武。
三年后,女王开武科,胜者将直接被任命大将军职位。经过一番角逐,最终,卜丰与杜飞二人对决。拳脚功夫上两人势均力敌,打成平手。卜丰实在不甘心这个结果,心中颇为不岔,愤而退出比赛。
于是,杜飞上任大将军;卜丰去巡逻队中当差。
一日,卜丰例行巡查,忽见海水似有上涨趋势,知道大事不妙。此时杜飞已卸职,他急忙将情况向队长肥三汇报,肥三不以为然。卜丰四处奔走,苦劝大家速从低洼处撤离,并无一人理会。卜丰心生一计,冲进娘娘庙里,一把扯下娘娘的神像,往山上逃走。不戒和尚一直追到山顶才追上,夺回神像。此时,海水已猛然上涨数尺,海面上竟然无风起浪,波涛汹涌。
不戒和尚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声音刺痛耳膜;跟着,警钟响起。人们闻声纷纷逃往高处。
大家刚立稳脚,随着一阵地动山摇,巨浪呼啸着接踵而至,低处的房舍田园被瞬间吞没。虽有不少因推攘踩踏遇难的,但多数人得救了。
众人欢呼雀跃,将不戒和尚高举起来,抛向高空。
卜丰对娘娘大不敬,收监。
半年后,幸逢女王大赦,卜丰获释。出狱后,他就在这饲养场内做了一个羊倌。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人惊奇地发现他疯了。整天嘟囔着:“完了…完了…”
好在,他尽管神志疯疯癫癫,并不会无故伤人。而且,他力气又大,一人能干几个人的活。
杜飞讲完,他一口气连干了两大杯酒。
蓝风听了,也唏嘘不已。
只是有一点他不能理解。“我看他五官轮廓分明,若是洗去面上污垢,虽说不算是美男子,倒也不至于丑陋到人人厌恶的地步……”
杜飞道:“美之为美,斯恶己,……美即是丑,丑即是美……”
他这前一句还是道家经文,后一句似乎又蕴含着佛家机锋。
当一个喝酒的人开始语无伦次的时候,说明这个人醉了。
蓝风也有些醉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你们都很有趣,因为你们两个是快活岛上仅有的没戴面具的人。”
“面具,面具……”杜飞接下来的话似乎很有哲理,“这世上谁不是带着面具的?只不过有些面具看得见,有些面具是看不见的。”
此时这两个人都已醉,他们谁也不再说话,但却还在拼命地喝酒。
杜飞干脆端起酒坛,对着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啪地一声把坛子摔碎,摸摸自己硬铮铮乱糟糟的络腮胡,大笑起来。
“可笑啊,真是可笑!”
笑着笑着,他竟拿起筷子在盘子上敲打起来,边敲边唱:
别怪我,太啰嗦,
听我唱个面具歌。
你也戴来我也戴,谁的面具更可爱?
世上面具千百种,你最中意哪一个?
它遮盖了羞耻,撑起了凶恶,
掩饰着虚伪,保护着懦弱,
伪装着奸诈,挡住了丑陋,
欺骗着自己,娱乐着你我。
龇牙咧嘴的面具,
你在述说着什么?
你只看得见面具,却看不见面具后面的我。
我自饮酒醉,任凭别人说。
路上行人匆匆过,
谁能听我唱这面具歌?
人人一张面具,遮住羞愧的面皮。
我不戴面具,因为我脸上长满了胡须,
我不戴面具,因为我脸上长满了胡须。
……
蓝风也拿起筷子,合着节拍,跟着一起唱。两个人又敲又打,又笑又唱,就像两个疯子。
唱着唱着,杜飞慢慢趴在桌子上打起了鼾声,他这次是真的醉了。
酒后的落寞只有真正醉了的人才会懂。
蓝风还在唱,却已经唱出了眼泪。
思恋总是催人泪下。
沉睡的杜飞眼角也挂着泪珠,他又在思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