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的男人走在青石的路上,石缝里的雨水一点一点的浸湿他的衣摆,一旁是白衣的僧人,正倾着身子去够河里的水,宽大的僧袍用两枚铃铛坠住,跟着他指缝里漏出的水珠一起叮叮当当。
夜深了,只有周围酒肆里飘渺的丝丝白气,今年冬天格外的冷,冷到天南之都的临安都凉的渗人,淮水上刮来的河风里也再无温热的气息。
僧人的铃铛滴滴答答,男人的心也跟着滴答,今夜的天空格外澄澈,得见一轮弯月在天际,男人的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看向了天际,手中把玩着一颗温润的玉珠,他想起了一些人,想起来一些事情,这让他心神烦躁不宁。
万籁俱寂的夜里,仿佛听到了远处的古钟。
男人的神情恍惚,他微笑,欣慰于钟声的悠扬,眼里是朦胧的月光,陷入了一个醉生梦死的幻觉里,在那里,少年们聚坐饮酒,合而高歌。
“咚!”一个清亮的声音渗入那个极乐的幻境,迷醉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鹿烛全身微凉,回过神来,自己正站在桥上。桥下是取水的僧人,正对着自己摇着那枚铃铛。
僧人长得颇为清秀,正对着鹿烛笑着,仿佛得意于自己的铃声清脆。
鹿烛并非无事闲走,他是为了去见一个人,一个很多年没见过的人。
“将军还是定一定的好,如此深夜出行,去见的人应该很重要吧,人在慌乱的时候,总会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僧人淡淡的笑着。
“师傅好眼力,怎么看出来的。”鹿烛也是淡淡的笑着,仿佛闲聊。
“方丈说过,观人观心,施主一身皮囊清秀文雅,可是小僧观之,如视烈焰,让人不安。”僧人索性盘腿而坐,和桥上的将军聊了起来。
“这是方丈的话,小僧修行不到,但是却善于看眼神,施主的眼神里,压的东西很多。”见鹿烛半晌不说话,僧人只能笑着又说了一句。“方丈说的总没错,但是我的修行不够。”
“是么?”
“施主是心里有什么事情吧,方才才入了境。”
鹿烛心里微惊,却又镇定下来,这个世界上能让他慌乱的人可能已经全都不在了,只是今夜莫名的烦躁让他气血上涌。
僧人与他对视,清冷的月光洒在僧袍上,像是一尊白玉的雕像。
“我心里有些烦躁,能请大师开解吗?”
“是我猜对了啊!”僧人笑了,有些孩子气。
“施主方才赏月过桥,应当是回忆到了什么事情吧?”
鹿烛点头。
“所谓回忆,也是境,是心境,心境过深,便入了魇,施主心力博大,断不可能抛去现世而入魇,只是这磅礴心力数十载,施主早已脱了凡境,入了造化了。”僧人笑着说道。
鹿烛也安静的听着,索性倚在桥头,一副不拘的看戏模样。
“万物皆着汝色彩了。”僧人接着说。“施主刚才是是心事过深,又勾动往事,入了自己的境了。”
“大师高见。”鹿烛拱手。
“哪里有什么高见,这是方丈给我说的话,十二岁前,我夜夜都能梦到姑娘,最后看到香客也面红耳赤,方丈便对我说了这些话,现在想来,依旧有些许不懂。”僧人坦然的说道,透着一丝洒脱。“可惜方丈死了,不然也能问问。”
“方丈当真是修行极深,定能成佛。”
“成不了的,这世间没有佛。”僧人认真的回答。
“何出此言?”
“方丈说了,僧不是佛,佛也不是僧,佛是天边的月,僧是指月的手。施主之心便是那天边之月,可惜少了一只手。”
“那我该怎么办呢?”
僧人摇头。“未来之事不可知。”
“这也是方丈说的?”
“方丈说的总没错。”
“受教。”鹿烛拱手行礼,却发现手中的玉珠已经碎了。
“玉是寄托着灵气的,他替施主应了一劫。”
鹿烛心头一跳,还顾四周,只有一个白衣的僧人,街角的一个酒肆里,一个小孩正抬头看着这一切。
“谢大师。”
临安城,夜已深了,街上的灯已经稀了,北面传了战事,丝毫不影响这里的繁华,南唐的新都,有不亚于江南的繁盛,即使是深夜,也有着惊鸿一瞥的艳丽。
鹿烛是三天前渡江来到这南国新城的,这样的时候他应当坐镇长安城,可是他没有,在九州诸侯都以为这位倾世名将要扶大厦之将倾之时,他却施施然的跑到了临安,一副沉迷于灯红酒绿的堕落模样。
前面就是漱玉池,南唐国主迁都临安之时,总是会对着千帆万顷的淮水喟叹,王宫建在淮水畔,放眼便是通航各处的商船,生于江南城的人总是会对门前婉约秀气的小山和三城之内曲水精致有着莫名的亲切,面对淮水总有些精致不足的遗憾。
江南城的商人们从来不会放过这些机会,江氏动用了数十万的民夫来开凿这号称天下第二池的漱玉池,又规划河道,引淮水入城,生生的将一个码头修成了水乡景致。
众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耗费了千万钱财的奉承而已,第二年江氏的巨舟便行入漱玉池,码头的租金也随之翻倍,随后便是各路花船赌档,江南城的商人,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数十载过去,临安城成了淮水上最大的码头,也成了不亚于江南的奢靡之地。
鹿烛要去的地方是霁月楼,他以朝中重臣的身份去那样奢靡的地方本来就是大为不雅,深夜前往也有一丝不自在。
领路的侍女并没有想象的浮夸,反而是一身庄重的华服,缀着金花玉饰的罗裙显得说不出的庄重,旁边斟酒的小厮也是宽袍大袖,透着一股世家子弟的雍容来。
鹿烛一袭麻衣,却在这样的锦衣的簇拥下,走到了霁月楼的最高处。
夜风微凉,高处尤甚,让这位名将的身体缓缓放松,他突然明白了霁月的来历,高耸的顶楼里,开出的小窗正对着一轮弯月。
“若是月移星转,该怎么办呢?”鹿烛问着带路的侍女。
“霁月楼养巧匠数百,客人什么时节来,都能赏月。”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他与侍女两人,一扇小小的屏风挡在前面,屏风后是一张小几,上面只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
“客人请便,若有事,可摇铃。”侍女说完了这些便缓缓退下,未有一丝谄媚,清冷的不像是一个侍女。
鹿烛只能在小几前坐下,霁月楼的阁楼,一层一个价钱,他这顶楼之位,更是天价,可是有人却邀他来这里,只为了喝一壶清茶。
客人来了,主人还未到,这是请客的忌讳。
“一别十年,别来无恙?”不远处有人说话,话里裹着风。
鹿烛微微吃惊,四处看了一下,却没有发现人,这样离地百尺的地方,听到人声是十分诡异的事情。
屏风上突然出来一个人影,模模糊糊,像是晕开的水墨画。
“别找了,我在对楼。”那个声音又说。
鹿烛定睛看去,才发现清冷的月光下,又有一座楼伫立在对面。可是鹿烛进来的时候,明明发现霁月楼是临河而建,对楼的距离之近,不像隔着河流。
“为了见你一面,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这清风楼和霁月楼是一家所造,中间隔的是主人故意修建的河道,建楼之时,每层都倾斜那么一两寸,慢慢的就在河中央靠上了。”对面的人了解鹿烛的疑惑,解释着。
“倒是巧夺天工。”鹿烛赞叹。
“谢了!”对面的人立刻回答。“不才,这楼,就是我画的的图纸。”
清风楼内的洛君神采飞扬,仿佛能看到朋友的一脸窘样。
“你倒是所爱颇多啊!”鹿烛说道。
“我有十二分的天赋,自然事事都愿意做上那么一做,这景致可是建楼这么些年第一次用,我给起了个名字,叫天涯咫尺,怎样?”
“希望你学的到家些,不然一阵江风,你我二人可就是生死咫尺了。”鹿烛无奈的说道。
楞了半晌,两人一齐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大,裹着江风传出很远,可惜并没有人听到,洛君说的没错,这座楼从建造之初便是为了这一用处,当有人天涯咫尺的对话之时,楼中所有的客人都是假扮的,绝不会有人会来偷听这一段跨越江河的对话。
“北边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鹿烛先问。
洛君没有回答,屏风上的人影微微点头。
“我现在用暗箭射死你或许好些。”鹿烛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舍不得,像你这样的人,朋友就那么多,现在又少了几个,你可舍不得杀我。”洛君笑着说。“不过你没有亲赴山河关,实在是让我不得其解,莫非那小皇帝真的能指挥你?”
“我为人臣,自当受陛下驱使。”
“啧!”洛君笑道。“自从云将军外出云游,这天下可是你鹿大将军一家独大,近些年来还传出一个什么军神来,你我齐名,可我总是在天下人面前弱你半分,就是因为学不来你这大义凌然的架子。”
“我称军神,是因为当年我大败乱军,包括你,也算是我的手下败将。”
“败?”洛君笑意更浓。“我当年可是将军神逼至绝境啃了几个月的草皮,就算你最后天降援军,与我决战也未必得胜。”
“行了,你口舌之利,从来远甚于我,我不与你争,有些事情你也不必问我,我不会说,以你之算计,想必能猜到些,我只问你一件事,燕国的二世子是否还活着?”
“你问我作甚?我一外臣,又不得领兵北上,反倒是你这位权势滔天的军神消息应该比我灵通。”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项渊还在人世,以他和云无心联手,护出一个孩子来问题不大,你托他北上,定然是为了楚二公子,你又什么算计?”
洛君轻叹。“虽然能猜到,但是从自己朋友嘴里说出,难免还是会感到难过,如今你可真算是倾世名将,居然连自己的老友也要监视,或许你府上卷宗中,已经将如何杀我的方法都撰好了吧。”
“这世间能入我府中卷宗者极少,当世恐怕也只你一个!”鹿烛并没否认。
“我哪里得知,项渊这十几年闲云野鹤惯了,能帮我就已经不错,还能期待些什么呢?”
“那个孩子交由我抚养。”鹿烛说道。
“我国国君可是愿赠金遣兵嫁女以求燕国公子来楚国做客呢?鹿大将军这一句话便想要走这位尊贵的公子,怕是不容易。”
“你若是不允,也不会废这样的心机来见我。”
洛君一愣,随即大笑。“这天下,能这样算计我的,只你一人,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要这个孩子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只是想像十年前那样,再扼死一些野心罢了。”
“真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不过我也要提醒你,我们都是启,日已西沉,你将夜拖的越久,无辜的人死去便越多,不如摧枯拉朽,重新来过。”
“摧枯拉朽?”鹿烛重复了一遍。“你若是视天下为战场,我便与你开战,不死不休!”
鹿烛斟了一杯茶,入口却发现是酒。
“说出这样豪壮的话,怎么能喝茶呢?”洛君笑道。“我把国主喜爱的东西让给了你,恐怕就没有机会与你阵上对垒了,作为朋友,我做了能做的一切,接下来你我各为其主,各显手段了。”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