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一架车，一盏灯笼，在黑夜中，月光下，横穿过大街。
马蹄声很急，因为驾车的和乘车的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做事似乎总是很急，因为青春走得也很急，稍纵即逝。生怕在哪一天，年轻人忽然成长了，成熟了，那么青春也就不再了。
马车是朱复为他们准备的，所挑的马是千里挑一的良种，所用的车厢宽敞而舒适，所选的马夫身强力壮，一看便是练家子。
朱子?肩上披着一个枣红色的锦绣披风，入秋之后，到了夜里总是有些凉爽，对于一个常年身子有疾的人来说，凉爽有时就意味着风寒的入侵。朱子?下意识将披风往身前扯了扯，将两只手都遮了起来。
蔺本卿关心道：“你冷吗？”
朱子?道：“没事，你睡会儿吧，到西郊还有一个多时辰，到了我叫你。”
蔺本卿向朱子?靠近稍许，道：“我不困，你……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朱子?道：“我在听着呢。”
蔺本卿本想问出心里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弄清楚朱子?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他问不出口，打死也问不出口，他怕一旦问了这个问题，他们便不再是朋友。
“你其实不必跟我去的。”蔺本卿说道。
朱子?没有说话，他知道蔺本卿会说下去。
蔺本卿沉吟片刻，又说道：“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朱子?道：“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蔺本卿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他咬牙正色道：“朱子?，我现在很严肃，不想和你开玩笑。”
朱子?看着蔺本卿的眼，在黑暗中，那双眸仍然是那么灿烂，就像天上的星星，能够勾起脑海里各种美好的回忆。他低下头，闭上眼，缓缓说道：“因为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蔺本卿皱眉道：“有什么话非要跟我到郊外去说？”
朱子?悠然道：“特别的话。”
蔺本卿端端正正坐直了身子，说道：“好吧，你说吧，现在就说！”
朱子?发现自己的嘴里有种苦涩的味道，虽然这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但是每当此时此刻来临，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吐，把胃里的苦水都吐出来。但事实上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朱子?。
“现在还不是时候。”朱子?如是说道。
蔺本卿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朱子?的脸上流露出不可言表的忧伤，他选择了沉默。而通常他选择沉默，就没有人能让他再说话。
蔺本卿知道这一点，在这一点上他也不能例外。当朱子?倔起来，简直就像头驴！
蔺本卿叹了口气，他的眉头已然又皱了起来。他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坐在马车的车厢里叹着气。不过那天下着大雨，雨滴打在马车的顶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丝毫没有半点优雅的节奏感。他是一向很讨厌没有节奏的声响的，他认为那是对美好生命的亵渎。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下了。
驾马的余老二掀开门帘，道：“大哥，前面好像躺着一个孩子。”
蔺本卿轻轻摇了摇睡着的叔父，唤道：“叔，醒醒！”
蔺无回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睁开眼来，问道：“怎么了？”
余老二答道：“前面路上好像躺着个孩子，我让老三先去瞧瞧。”
蔺无回点点头，道：“好，小心一点，别误了事。”
此时，刘老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他说道：“大哥，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还有气，我给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蔺无回道。
“嗯，带回来了。”刘老三说得有些勉强，他已听出蔺无回语气中的变化。
“好吧，你倒是好心，懂得救人。可谁来救我们啊？”蔺无回喃喃道。
蔺本卿扯扯蔺无回的衣袖，道：“叔，雨好大，先把他放进来吧。”
蔺无回眼中闪过一丝怜爱，旋又收起，他说道：“罢了，把那孩子先放进来吧。”
大雨已将那孩子摧残得几乎失去了生机，唯有微弱的呼吸还佐证着他生命的残留。蔺无回拨开他散乱的头发，手指触到他冰冷的小脸，不禁心生怜悯。
“卿儿，找件你的干净衣服给他换上吧。”
蔺本卿瞧着那孩子苍白而憔悴的脸，问道：“他会死吗？”
蔺无回道：“你说呢？”
蔺本卿道：“你既答应放他进来，那他便不会死。”
蔺无回觉得这话很有意思，问道：“为何？”
蔺本卿道：“因为他若死了，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蔺无回一愣，忽又哈哈笑道：“我明白了！快给他换衣服吧，不然他可真冻死了。”
蔺本卿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翻出一件干净衣服来，说道：“叔，你来吧。”
蔺无回点点头，道：“你个人精！我来就我来吧。”
当那个孩子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蔺本卿坐在床边，看到他睁开眼来，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蔺本卿眨巴着他那双大眼睛，问道：“你醒了？”
那孩子没有回答，双眼不住查看四周，身体也蜷了起来，不知是因为感到寒冷还是害怕。
蔺本卿又道：“不用害怕，这是我家，我的新家。”
那孩子依然沉默。
蔺本卿继续说道：“我叫蔺本卿，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有说话。
蔺本卿心想，这家伙莫非是个哑巴，那就太不好玩了，于是他便问道：“你是个哑巴？”
那孩子用微弱的声音道：“你才是哑巴！”
蔺本卿一听，赶紧用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额头，皱眉道：“哎哟，还这么烫，难怪说胡话！我好端端的，怎么会是哑巴？”
那孩子缓缓摇摇头，道：“你不哑，我看是傻。”
蔺本卿笑道：“我看你才是傻，大晚上到外面淋雨，不是傻子也淋成傻子了！”说着，他站起身，走到木桌旁端了一碗稀饭，说道：“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吃完了，再把药喝了，好好再睡上一觉，退了烧，就可以活蹦乱跳了。”
蔺本卿舀了一勺稀饭，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再喂给那孩子，说道：“来，张嘴。”
那孩子瞧了瞧蔺本卿，又瞧了瞧勺子里的稀饭，然后张开了嘴。当那勺稀饭从喉咙进入自己的身体，他觉得很温暖，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他脑子里只浮现出阳光进窗户洒在书桌上的画面。他从小就没有同龄的朋友，父亲也不让他出门交朋友。而眼前这个照顾着他的孩子，让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他似乎感觉到他快又要有朋友了。
“朱子?。”那孩子忽然说道。
“啊？什么？”
“朱子?，我的名字是朱子?。”
蔺本卿笑着，笑得比雨后的阳光更灿烂，他说道：“朱子?，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朱子?将“朋友”两个字默默念了两遍，哽咽道：“是，我们是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