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白雪梅,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十岁的弟弟精瘦精瘦。
又是一年雪纷飞,白家有女初长成。只因家中突变故,姐弟相依熬春秋。
离学校放寒假还有一周,放学后,白玉梅去灶房做晚饭,和面擀面条,弟弟趴在床上,正拆卸家里的一块老挂钟。
(二姐,面条还没做好,额饿了。)
(弟,不急,再等等,听话,姐给你做揪面片,很快就下锅了。)灶房内传来白玉梅安慰弟弟的声音。
白玉梅明年七月就升六年级了。和弟弟在同一所学校。半年前,一场家庭变故,父母双双离家,让姐弟俩变成了相依为命的无人疼爱的“孤儿”。
父亲做生意亏了血本,债主上门追债,母亲和父亲闹离婚,离家出走了。母亲离家出走后不久,父亲约了几个朋友也外出混生活。大姐被送往外婆家寄养,就剩下玉梅和年幼的弟弟过生活。
母亲走后,玉梅每月都收到母亲寄来的生活费,就是不知母亲的下落。年少的姐弟俩,谁也不知道父母去了哪里。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母双双离家出走后,懂事的玉梅担起了家里的大事小情,尽心尽力的照顾弟弟的生活起居。心理早熟的玉梅,把迷惑、无助、痛苦和对父母的思念,深深埋在心底。最让玉梅心疼心碎焦急无助的,是弟弟想妈妈时候的嚎啕大哭。
放了暑假,就离春节不远了。今冬冷的早,玉梅早就把自己和弟弟过冬的棉衣拆洗缝制好了。一天比一天冷,离家出走的父母,一直没有归家的迹象。
给弟弟盛好热气腾腾刚出锅的面片,弟弟习惯性的称赞:(二姐真好,谢谢二姐。)
白玉梅抿嘴一笑,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吃相,一声叹息,转身出了房间,朝大门外走去。
今天是个大晴天,冬天太阳落山早,落日余晖透出丝丝光亮,照在破旧的院门前。天很快就要黑透了,白玉梅走到大门外,熟练地爬上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核桃树,身后是高耸入云的凤凰山,白玉梅两腿盘站在核桃树的最高树杈上,一手环抱着树干,一手放在眉毛处,一脸焦急,两眼死死盯着村口那条蜿蜒崎岖唯一出山的小路。
父母双双离家后,白玉梅每天给弟弟做好晚饭,偷偷背着弟弟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攀上核桃树,看看那条山路上是否有母亲或是父亲回家的身影。
心中的苦,白玉梅从来不在弟弟面前流露丝毫。父母不在家,大姐在山那边另一个镇上的外婆家,自己就是弟弟的唯一监护人。除了好好念书,照顾好弟弟,唯一的希望与期盼就是每天晚饭时攀上门前的这颗核桃树,期盼父母回家的身影。
盘站在核桃树上的白玉梅,日夜思念双亲的泪水,无声的从少女美丽的脸颊滑落。
最后的一缕天光收尽,直到那条归家的山路模糊在白玉梅视线里,又是一天希望期盼中无助的失落。白玉梅极不甘心的从高大的核桃树杈上,小心翼翼的往下攀滑。
转眼就到了春节。部队杀猪宰羊,备年货,举办年一年一度的各连春节大会餐。
今年的新兵入伍工作已经结束,来年三月,就到新兵集训结束下连队的时节。
金三顺是司令部直属团的新闻干事,胸前挂着相机,正在新兵营的各连队转悠,寻找新闻眼,抓拍新闻图片。
各新兵连炊事班,一片节日的红火。新兵二连司务长正在涮洗满满一大盆猪下货,看到金三顺远远朝炊事班走来,扔下手里的一挂猪大肠,满手猪油,笑嘻嘻的迎了上来。(老战友,可把你盼来了,快给炊事班的弟兄们照张大合影。)
没等金三顺开口,司务长就扯开嗓子喊道:(弟兄们,紧急集合,让金干事给我们留个光辉形象,快点快点,过期不候。)
忙的热火朝天老兵们,听到司务长喊大家照相,一个个秒速反映,地下冒出来似地,齐刷刷溜了过来。
金三顺满脸微笑。(好你个田明田胖子,新兵连时你就是个照相迷,都老家伙了,依然不改臭美劲儿。)
(少废话,赶紧照,手里还有一大把活等着干呢,快快快,别耽误弟兄们干活。)
金三顺攥紧拳头朝田明做了个出拳的动作,而后举起手中的军用相机,按下快门,咔嚓咔嚓一阵狂拍。
田明是四川广元人,金三顺军校毕业归队,田明刚转志愿兵。俩人是同年入伍一个新兵班出来的老战友,是金三顺当年一个新兵班留队的唯一的老战友,情谊之深厚不是其他战友能比,自然是不存在官与兵的区别。
拍完照,金三顺朝出手照着着田明就是一记通天炮,田明也不躲闪,双手交叉变掌轻巧架住了这迎面突袭一拳。(三顺呀,别丢人大家伙了,新兵连时,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不过军校回来后,爆发力强了不少。)俩人相拥,哈哈大笑。
(你个二球货,少打马虎眼,转了志愿兵就不露头了,大礼拜都找不到你人。田大头,你可别忘了,还欠哥们一场酒呢。)
(那还用说,必须滴。春节过后,官兵之家,你定日子。硬菜随你点。老规矩,一人一瓶五十六的小“茅台”。)
(点个锤子,还忽悠我,早都听说了,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
(嘘……我的金大干事,小点声,瞎叫唤啥。谈了,咋了,是老连长老婆给介绍的自家小表妹,这不算违反部队规定吧。改天带你出去见一面,给兄弟参谋参谋。)
(算你有良心,这才是当年我上铺的弟兄,请客免了,到时我请你们,在我未来嫂子面前,给老战友长个脸。就这样定了,我还要去其它连队转转。)说完,金三顺转身便走。
(三顺,急个球,会餐马上开始,赏个脸,一起喝两杯。)
(免了,明天再过你们连队。)金三顺一溜小碎步出了新兵二连的营房院门。
天黑透了,白玉梅点燃一支蜡烛,把蜡油滴在桌子的中间,牢牢地粘住蜡烛根部,拿过书包,招呼弟弟一起写寒假作业。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一阵滋啦声,和着间断性的翻书声。
弟弟放下手上的铅笔,忽然问道:(二姐,啥时候过年。)
听到弟弟的问话,白玉梅漫不经心道:(学习,学习,好好学习。)
(二姐,没听到吗,额说啥时候过年。)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
(父和妈,啥时候回家呀。)
弟弟问起爸妈的归期,让白玉梅捧着书的左手倏然抖了一下,滑落在地上。白玉梅转过脸,对着对弟弟说:(弟,长大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记得二姐现在和你说的话,咱妈咱父,都去外地干工挣钱了,咱们每个月的生活费不都是父和妈寄给我们的吗。妈和咱父肯定会回来,后天是年三十,说不定他们明天就回来了。)
白玉梅安慰弟弟话,让年幼的弟弟一脸的兴奋。(二姐说的对,咱妈咱父,明天就回家来和我们一起过年了。)弟弟抓起桌上的铅笔,开始专心的写寒假作业。
白玉梅眉头皱起了个大疙瘩。弯腰拾起刚才滑落在地的书,放在桌上,悄悄起身,出了屋,回身轻轻掩上了房门。
院中一片寂静。白玉梅轻轻卸掉门栓,来到了家门口那颗高大的核桃树下,朝着那条崎岖归家路的方向,紧咬牙冠,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
村里。家家户户都在热热闹闹的备年货,过大年。唯独白玉梅家,冷冷清清。昨天,白玉梅的大伯父送了一块猪肉,和一小筐炸好的菜丸子、肉丸子、年糕。白玉梅偷偷藏好,就等着年三十拿出来给弟弟一个惊喜,和弟弟过一个丰盛的年。
过一年,长一岁。十二岁的白玉梅,完全是一个懂得持家过生活的大人了。父母刚走那一阵,白玉梅和弟弟经常因为一件小事争执打架。如今,一个人带着弟弟过日子,让白玉梅小小年龄就深深体会到人生之不易,没有父母的孩子,精神和生活上的双重艰辛和内心那种无着无落的空荡、无助、孤独、失落、害怕、痛苦。尤其是最害怕弟弟生病,更是让白玉梅小小年龄就承受成人所不曾承受的恐惧与焦灼。父母离家出走,她必须替父母照顾好家里唯一的男孩。如今让白玉梅最感到放心的,是弟弟越来越懂事,知道疼姐姐照顾姐姐了。每次白玉梅被弟弟气哭,都是弟弟哄姐姐破涕为笑。
苦命的孩子,小小年龄就承受着同龄小伙伴们所无法感知到的父母不在身边的凄苦。人间最悲伤的事,就是骨肉分离;人生最不幸的事,就是年少时,父母不在身边,该享受父母疼爱的年龄,却是在梦里。
冰冷的大门外,漫天的星斗下,白玉梅偷偷哭了个天昏地暗。
冬日天空中的星星格外高远而明亮。白玉梅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擦干眼泪,使劲搓了搓手,伸出指头,站在原地慢慢的转动着身体,一个一个的数着满天的星斗。
她是寻找父亲母亲的位置。
白玉梅上好大门栓。走到门前,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弟弟侧歪着头,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拿着铅笔,满脸幸福的笑意。
白玉梅没敢叫醒弟弟,他知道,弟弟和自己一样,肯定梦见爸爸妈妈回家过年了。
白玉梅轻手轻脚,用火钳拨弄了几下炭炉中即将烧透的木炭,很熟练的往火炉中添了几块入冬前和弟弟上山砍好的木柴。轻轻转身,把桌上的蜡烛拔起,粘放在桌子边角,伸手拿起一截木柴轻轻掰掉一小截木柴枝条,小心翼翼的拨了拨蜡烛的灯芯,转身轻轻拿起桌上那本放暑假前一天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一部莫泊桑的小说——《羊脂球》……
白玉梅怕惊了弟弟的美梦,轻轻弯腰,轻轻拎起小马扎,小心翼翼的放在火炉边,轻轻地打开书的扉页……。
屋外,起风了。白玉梅起身迈着猫步,把房门关严实,轻轻插好门栓,转身轻轻坐下,又拿起了那本书。
入冬以来。还没有下雪,窗外风一阵紧似一阵,开始发出一阵阵怒号声。今晚,定是一个风雪之夜。
天亮后,就是大年三十。
早晨醒来,一片银装素裹美丽景象。白玉梅和弟弟约好,比赛扫雪,把院子里的积雪打扫干净,晚上有很多好吃的。
姐弟俩干的热火朝天,满头大汗。一顿饭的功夫,把满院的积雪推成了一座小雪包。
(弟呀,二姐和你堆雪人好不好。)
(好啊好啊,堆雪人,二姐,堆个父和妈妈行吗?父和妈回家看到肯定会高兴的。)弟弟兴奋地跳了起来。
(好。来。就堆成副和妈……)
心灵手巧的白玉梅,天生就有画画的天赋。雪人爸爸妈妈很快就堆好了。白玉梅进屋拿出两条围巾,那是爸爸妈妈冬天出门必戴的围巾,围在雪人的脖子上。灰色围巾是爸爸,红色围巾是妈妈。
弟弟开心的喊着:(妈和父回家了,妈和父回家了。)
双手冻得红红的白玉梅,呵着气,使劲的搓着双手,一脸无助的看着在堆好的雪人爸爸妈妈面前,高兴地蹦跳喊叫兴奋不已的弟弟。
白玉梅无意回头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门外,日想夜盼的父亲,正从家门前的那棵核桃树前,迈着疲惫而又急切的步子朝大门口走来。
白玉梅霎时泪如泉涌。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大年三十盼父回家了。
父爱如山,父亲就是儿女心中的大山回,可怜孩子的大山回来了。
父亲风尘仆仆,满脸慈祥,背着一个泛黄的帆布包,右手拎着个大包,进了家门。
(弟,父回来了。)
姐弟俩像出笼的小鸟,见到了蓝天,扑向父亲的怀中。
白玄德看到久别重逢的儿女,扔下手中的行李,张开双臂把迎面扑来的瘦小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搂着个头长成大人的女儿,百感交集。
(不哭,不哭,父回家了,父回家了。)白玄德口里安慰着。
(父,你可回家了,额和弟天天想你,担心你。)
(父,额和二姐想死你了。)
(弟,今天是年三十,不许说带死字不吉利的话,快下来,咱父累了,我去做早饭。)
(听二姐的,咱父累了,二姐做饭,额去给父倒热水喝。)
白玉梅伸手取下父亲背后的帆布包往屋里走,弟弟拎起地上的包,摇摇晃晃紧随二姐身后。
走了二十里山路终于到家了,此刻,疲惫不堪的白玄德,看到一双健康懂事的儿女,疲惫顿消,一脸知足的幸福。
半年时光,不长不短,孩子们都长大了。家圆无缺时,被宠惯了的儿子,如今也知道心疼父亲了。白玄德看着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院落,长长的舒了口气。
弟弟早已倒好了一杯热水端起喊道:(父,喝杯热水。)
(父,进屋吧,外面天冷,别着凉,额去做早饭。)
(好、好。)白玄德应着女儿的关心,快步向前接过儿子端来的热水,(欢欢乖,欢欢是父的乖娃子。)
早饭过后,白玄德领着一双儿女,带上从外地背回家的特产,去看望时常照顾自己一双儿女的一奶同胞的哥哥。
家家户户,过大年,放鞭炮,大人孩子,穿新衣,带新帽。白玄德家也不例外,今年唯独缺憾的是没有了女主人,少了寄养在外婆家的大女儿。
掌灯时分,家家户户门口响起了迎接新年的炮竹声。
军营熄灯号吹响了,家属区一座小院屋内,忽闪忽闪亮起点点烛光,一张棱角分明果敢刚毅充满青春朝气的脸庞映在烛光里。
金三顺斜靠在家属区单身卧室的床上,手里捧着一部《易经》,借着烛光正专心的读《易》,手中的笔,时不时在书的空白处划着、写着。
熄灯号结束前,床边的电话响起,金三顺顺手拿起电话,电话中传来一个苍劲有力的男高音:(金干事,明天早晨的团拜准备就绪了吗?)
(请团长放心,准备完毕,部队8:00点准时带到大礼堂前。)
(好。你个夜猫子,熄灯号都响了两遍了,早点休息。)
(是。)电话中传来挂断的嘟嘟声。
金三顺放下左手拿着的书,使劲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迅速脱下绒衣绒裤,拉过早已泛黄的军被,盖在身上,扭头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大年初一,是一年一度部队各团庆祝新年举办团拜的日子。直属团从各连队精选的演出小组要到师部大礼堂前现场演出。晚上直属团各连队和师部下属各团要参加观看政治部宣传队的晚会演出。
今晚,出奇的冷,房间暖气没有往日的暖热。金三顺坐起身,伸手把床头另一端的羊皮大衣拽过来盖在身上,头缩进被子里,进入了梦想。
大西北的西北风强劲有力,在窗外一阵紧似一阵怒号,明天又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
春节是万家团聚的日子,年夜饭,是中国人特别重视特别讲究的一顿饭。白玉梅一家三口,正围在火炉前吃年夜饭。满满一桌子丰盛的美食,都是出自白玉梅之手。
这个五口之家,在这个重要节日里,唯独少了离家出走的母亲和寄养在外婆家的大姐。父亲拿出一瓶从山外带回家的水果酒,打开倒了三小杯。
弟弟端起来喝了一口,高兴地喊着:(好甜、好甜,二姐,你尝尝,真好喝。父,喝酒。)
从父亲的眼神里,白玉梅看得懂父亲内心的那份难言的失落,但父亲极力保持满脸的微笑。
(父,你辛苦了,今天是年三十,额和弟弟非常开心,来,弟,咱敬父一杯酒。)
(好孩子,好孩子,父对不住你们姐弟俩,让你们受苦了。)
(父,说这些干什,额和弟不怪你,也不怪妈,额们小孩子不管你们大人之间的事,父,喝酒。)
杯子发出轻脆碰撞声,一家三口,干尽一杯团圆残缺酒。虽然妈妈和大姐都不在,还是满屋的温馨,毕竟家里的顶梁柱,孩子眼中的天——父亲回家了。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相互串门拜年。一大早,白玄德带着一双儿女出门,拎着从山外买回来的特产,给乡亲拜年去了。先去的是大哥家。进了后门,看到步履迟缓年迈的母亲正扶着门框朝屋外张望,从那双没有了光华的眼睛里一眼就看出,白玉梅的奶奶在期盼等候着谁的到来。
七十多岁的老人,腿脚不行了,出门走不了几步路,天天等,夜夜盼的就是自己的小儿子,老人正在等待小儿子白玄德和孙儿孙女们。
白玉梅喊了声奶奶,奔跑着扑倒在奶奶的怀里。
白玉梅从三岁就跟着奶奶。父亲从林业局辞职后,常年出门在外。母亲离家出走后,十四岁的白玉梅上学照顾弟弟的同时,半年来时常来照顾奶奶。大伯心疼这双懂事可怜的侄女侄儿,也经常给玉梅姐弟俩送吃的。
懂事的白玉梅,知道大伯家也不宽裕,总会瞒着弟弟偷偷分出一半,悄悄给奶奶送去。
一夜的雪,奶奶的小院里厚厚的一层。趁父亲和奶奶说话的功夫,白玉梅和弟弟拿起扫把,把小院积雪扫的干干净净。白玄德搀扶着母亲,奶奶隔着门栏喊道:(玉梅、欢欢,快进屋暖暖,别冻出个好歹。)
玉梅应了一声,和弟弟进了屋。屋里暖烘烘的,火炉里的柴烧的正旺。门口柴房垛满了木柴,是入冬前,玉梅趁周末和大伯父进山砍柴,给奶奶预备下过冬的。
白玉梅搓着手,嘿嘿的笑了……(奶奶,还是屋里暖和。)
(好孙女,还不多亏了你,给奶奶砍下了那么多柴,两个冬天都烧不完。)
(奶奶,这点柴,能够过一个冬,天这么冷,你年纪大了,可不要省,要是不够烧,我和欢欢再给你往家背,木柴咱家有的是,保准够用。)
(好,好,额的好孙女。)老人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
(德娃,你媳妇,过年没回来?)
白玄德被母亲突然的一问,满脸惭愧与无奈。(娘,你先坐下,过年咱不说这些。你别担心,她会回来的。老辈人不管儿孙的事情,你保重身体就好。)
(当娘的,那个不担心自己的儿孙,可怜的两个娃呀。)老人说着抹起了眼泪。
(娘,在你俩孙娃面前哭什!正月十五前,额一定去一趟娃外婆家看看。)
(奶奶,别哭了,额父说得对,额妈肯定会回来,年前额妈给村里打电话了,额妈说,过年没买到火车票,正月十五会回来。)
奶奶颤巍巍从木椅上站起身,半信半疑道:(那就好,那就好。德娃子,娘去给娃们做饭吃。)
(娘,不急,今天天气美滴很,额带俩娃过来,就是中午接你吃午饭。额昨天回来没来接你,就怕外面冷,让你着了凉。)
(奶奶,你腿脚不方便,坐在炉子旁烤火暖和。这是额父从山外给奶奶带回来最爱吃的糖心酥饼。额和额父去额大伯家拜完年,就来接奶奶一起吃午饭。)
大年初一,忙碌了一年的乡亲们,走家串户登门拜年,送福送寿送吉祥,送去一年的喜庆。
白玄德带着一双儿女从大哥家出来,大街上的邻里乡亲,个个满脸喜庆,相互问候着,祝福着:(玄德叔,过年好,给你拜年了。)白玄德一一应和着回敬祝福。
挨家挨户登门送祝福回家的路上,白玉梅和弟弟的口袋里装满了糖果、瓜子、花生,手里拎着一小袋一小袋的糖饺子,笑逐颜开的跟在父亲的身后……
早晨出门前,白玄德早已备好了新年的午饭,把年迈腿脚不灵便的母亲接到家里一起吃团圆饭。
家里炉火奄奄一息,白玄德快速添了两根木柴,片刻,炉火旺了起来,一股暖流充满整个房子。
白玉梅忙着准备肴菜。
(父,咋还不去接额奶奶。)
(添壶水,这就去。欢欢,水烧开了,记得灌在暖瓶里,父去接你奶奶。)
(父啊,不用你嘱咐,额知道灌水,快去接吧。)白玄德一脸的知足,朝大门外走去。
红红的炉火,屋子里暖如春天,一家四口在火炉旁吃饭。白玄德,不停地给母亲碗里夹菜。
白玉梅也随着父亲,给奶奶夹菜,给父亲夹菜,给弟弟夹菜。弟弟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夹起一截父亲从山外带回来的香肠放进姐姐的碗里,白玉梅顺手又夹起那半截香肠放在弟弟的碗里。
(姐不太喜欢吃,弟是男孩子,正长身体,弟要多吃,多吃长个子。)
(二姐,你吃,父和妈不在家,都是二姐给额做饭吃,额生病,是二姐背额去山后看病,二姐最辛苦了,二姐你吃。)
面前一双懂事的儿女,白玄德眼睛一酸,泪水在眼眶了打转,大过年的,当着母亲和孩子的面,白玄德使劲把泪水收回泪腺,长长的舒了口气。
奶奶叹口气道:(德娃,娘心疼这俩娃,这个年过完了,别再出去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在家好好照顾俩娃,娘老了,走不动了,要不是三年前摔坏了腿脚,额能替你照看好俩娃。娃们还小,玉梅过了年才十二岁,娃不能没有父和娘在身边呀,正月十五前,去趟凤凰镇,把你婆姨接回来,额也安心了。)
(娘,你放一万个心,额一定把她接回来。都怪额没本事,让娘操心了。玉梅长大了,欢娃也懂事了,这是让额心里最美滴。额最放心不下的是娘的身体。)
(有啥不放心,不是还有你大哥二哥你大姐二姐和你六妹吗。你父死的早,扔下你们六个兄弟姐妹,额没有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娘,不说这些,额们不是都长大了嘛。娘这一辈最不易,额这个做儿子的不孝,心有余,力不足。)
(奶奶,别担心,不是还有你孙女额嘛,额长大了,能照顾好弟弟和奶奶。奶奶,今天是大年初一,额妈虽不在,但额妈肯肯定会回家。奶奶,额替额妈敬奶奶一杯甜酒。)
(好、好,奶奶的乖娃。有玉梅在额身边,奶奶这心里踏实。来,咱们和你父一起碰一杯,你父很快就把你妈接回家了。)
(来,娘,额和玉梅欢娃子敬你一杯。)
白玄德内心说不出的苦,想哭的感觉,可自己是个男人,是一家之主,再苦再累再难,都要忍受。自从离开林业局,一直想做生意,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没有选好业力合作伙伴,三年前的借钱贷款,全砸在了山西晋城的一家煤矿上,一路讨饭回到了家乡。。回家后,债主天天登门讨账,老婆实在顶不住这恓惶日子,就离家出走了。
此刻,白玄德内心苦不堪言。孩子还小,怎么能和让孩子们说:(你父没本事,做生意亏了血本,你妈耐不住贫穷,离家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白玄德从来就是把苦压在心底,生意彻底失败,面对自己的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有过多的解释。
生意失败后,面对老婆天天和自己吵架,白玄德保持沉默。老婆临走时,老婆和白玄德说好,大女儿带走寄养在娘家,留给白玄德一双年幼的儿女,等把账还清,就带大女儿回来。
白玄德没有挽留,默默注视离去的老婆,默然接受了自己一败涂地的现实。
一个男人头顶一片天,赶上这改革开放的好政策,都想干出一番事业,偏偏白玄德遇人不淑,让合作伙伴伙套走了自己连借加贷款的几十多万现金。
一个外乡投资人,呼天喊地皆不灵,不得不认栽。失败后,白玄德快宽慰自己,算是交了学费。
如今,家散了,幸好自己的亲娘还在,还有兄弟姐妹一大家人和眼前一双懂事的儿女。白玄德坚信,一定会翻身。
离家后,白玄德已经在邻县的一家工厂上班,并找好了住的房子。这次春节归家,就是和年迈的亲娘过个年,年后带一双儿女去邻县安家。工厂上班的同时,寻找做生意翻身的机会,把欠账还清,等待自己的老婆回来一家人团聚,好好过日子,把三个娃养大成人。
去邻县的决定,白玄德几次想和母亲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大过年的,不能给风烛残年的母亲添堵。喝下那杯甜酒后,白玄德决定,临行前,再和母亲说也不迟。
新年头一顿午饭刚结束,村支书,裹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进了白玄德家门,进门就喊:(玉梅娃子在家吗?)
白玄德听到有人喊玉梅娃子,起身快步冲出房门。(老支书呀,快进屋,快进屋。)
(德子弟,啥时候回来的,也不见你吱个声,你又不欠额钱,额又不是催债的。)
(山娃哥说得对,额年三十才赶回家,还没来得及给你去拜年呢。山娃哥,快进屋暖和暖和。)
白玄德挑起破旧不堪的布帘子。老支书裹了一把身上的那件破旧的羊皮袄,低头钻进屋里。(这鬼天气,还是屋里暖和。婶娘也在呀。)
(山娃子,快坐下。)玉梅奶奶边说边从椅子上起身让座。
老支书,上前一把扶住了玉梅奶奶。(婶娘,你腿脚不灵便,额不是外人,你看着额光腚长大,不用客气,山娃子给婶娘拜年了。)
白玉梅顺手倒了杯水递给老支书,一脸急切地问道:(三伯父,新年好。额妈电话说什了。)
老支书,喝了口水。(好甜的糖水,玉梅是个乖娃子。)
(这是额父从山外带回来的白糖,额给三伯父早就留好一份,还没来得及给你送去呢。)
白玄德从里屋拿出一包纸烟,抽出一根递给给老支书。
老支书随手拉过火炉旁边的一张用四根木棍做成的小板凳坐下,长长的叹了口气。
(德子弟,俩娃不容易啊,把你婆姨接回来吧。你婆姨每次打电话到村办公室,额可听滴真真滴,想俩娃呢。你婆姨就是憋憋你,让你尽快把手里的这点烂账还清。额每次都做俩娃的传话筒,年三十,额太忙,你婆姨来电话问:年前,寄给俩娃的生活费收到了吗?额说收到了。你婆姨问:娃父回来家了吗?额说不知道。玉梅娃子,你娘让额转告你,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弟弟,要好好念书。你娘还说了,别愁钱,有钱供你俩念书。你娘还让额转告,不用担心她,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玉梅娃长大了,要多照顾奶奶。你娘还说,今年就不回来了,等多攒点钱,再回家。)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片土地上是老秦人后代,他们粗狂、质朴、热情、仗义、好斗、敢闯、永不服输、敢于承担,是刻在骨子里特质基因。
老支书起身道:(额把话传到了,回去了。)
玉梅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小纸包白糖递给父亲。白玄德连同那包烟塞进了老支书口袋。
老支书笑眯眯的把白糖放在桌上。
(德子弟,这烟额装上,白糖是稀罕物,留着招待客人。)
(山娃哥,玉梅娃跟额说了,都是你给俩娃传话,感激不尽呀,大过年滴,也是你德娃弟的一点心意,你要不拿上,额这心里过意不去。)
老支书,接过那一小包白糖装进口袋,使劲裹了一把身上祖传的破旧羊皮袄,回头道:(婶娘,额回去了,你老多保重身体,一个人风雪天不要单独出门。)
(谢谢山娃子,谢谢娃子。)
白玄德麻利的挑开布帘子,一股冷风迎面扑来,老支书低头猫腰钻了出去。白玄德紧随其后,恭送老支书。
玉梅妈离家出走后,都是通过村里电话,老支书传话,了解两个孩子的情况。老支书几次问玉梅妈的落脚地,玉梅妈都挡了回去。谁也不知道玉梅妈去了哪里,街坊邻居都知道到了月末,俩孩子就收到离家出走的母亲寄来的生活费。对于这个家庭的分崩离析,村里人都为其惋惜。
开工没有回头箭,个体就是自己的那一枚种子,种下什么种子,就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要想吃个好果子,必须种下好种子。
白玄德心里最明白,自己的婆姨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强能干,一米七六的娉婷芳姿,年轻时是娘家镇上的一朵花,当年上门提亲的踏破了门槛,就连县里的官家都托媒婆上门为自己的儿子提亲。玉梅娘看上了高大英俊的玉梅父,私奔后跟着玉梅父来到了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生下三女一儿,二女儿九岁那年因白血病早世,对一位要强母亲来说,是最大的打击。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给广大农村带来了历史发展机遇,按耐不住一颗好强心的白玄德,也加入了辞去公职下海经商的大潮中。怎奈,时运不济,遇人不淑,计划不周,选错了合作伙伴,最终自酿苦酒,自己独饮。
改革开放初期,成就了一大批胆大心细最先下海经商的人。随着政策向纵深推进,利欲俘虏了诚信,某些政府官员公仆心丧失,以权谋私,裙带关系,行业垄断,人心完全没有了改革开放初期的淳朴。投资环境开始初步恶化,投资陷阱开始初期萌生,断送了一批人的前程和历尽千辛万苦初创的事业。
白玄德就是官商勾结被空手套走的大白狼。没有任何家族背景的白身,靠坐地户关系四处筹措资金投资,梦想实现自己的创业梦,最终是血本无归,无处喊冤。
大年初一,奇冷的傍晚。大西北的胡杨挂满了没有融化的雪冰,一串串,一条条,晶莹剔透,在高大笔直胡杨树的枝条上,随夜晚的西北风摇曳,师部各团正跑步向大礼堂集结。
这座营房,四周城墙十八米高,清一色泥土夯实筑成。转一圈五公里的路程,城墙上能容两辆马车并排行驶,墙上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射击孔。这座土城,是解放前,西北匪王马步芳马步青兄弟的老巢,西陆红军女子连当年被俘,全部壮烈牺牲在这座土城内。大院主干道上,两排整齐高大笔直苍劲的胡杨树,就是被捕女子连的红军战士们牺牲前所植。
两排108棵胡杨,每棵树下都长眠着一位女红军。匪王马步芳对被捕后的108位女红军,做了一个死亡游戏,每人自己挖一个树坑,然后种下一棵胡杨树,树活人活,树死人死。树坑挖好后,108个花儿般女红军战士全部被残忍杀害,埋在树下。
解放后这座土城用来做了军马场。朝鲜战争结束后,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qsy生前所在部队xx师,换防驻扎至今。
每年秋天,108棵胡杨树苍翠耀眼。随手捡起一段干瘪的树枝,顺着骨节轻轻掰断,便有一枚血红鲜艳的神奇的五角星。土城内其他胡杨树和土城外的胡杨林,掰开骨节,都没有这一枚殷红滴血的五角星。从第一任旅政委LHQ,到后来升级成乙种步兵师的一届届师长政委们,都坚信,这108棵神奇的胡杨树,是被108位女红军烈士的鲜血滋养长大,是胡杨灵性感恩,骨节内便长成了五角星的模样。从此,便把这108棵胡杨树,定名五星杨,便也被一代代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们传承至今。
神奇的五星杨,是一查查新兵入伍后,寄往家乡向父母家人报平安的相思物,更成为了一代代老兵离队前必收藏留念的圣品和信物。那是革命的象征,是火红青春岁月的象征,是***生前所在部队的老兵们最独特的成长历程和最纯粹的情感经历与青春燃烧岁月的印记之见证。
羊山集,少云精神壮国威。qsy生前所在部队的所有老兵们生命里最美的相思信物——五星杨。
各团集结看演出,在呼呼的西北风中,部队跑步赶往集结地,土城内,只听到地动山摇般大头鞋整齐划一踏在地上的声音。
礼堂内,演出开始前,是各连队比赛拉歌时间。容纳上万人的演出礼堂顿时一片沸腾。金三顺一脸严肃,端着相机穿梭在声威震天的歌声中,寻找新闻眼,抓拍镜头。
灯突然熄灭了,演出即将开始。熄灯瞬间,拉歌正火热的礼堂内倏然悄无声息,静的就像是本就不曾有人来过礼堂。
演出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