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病了。
她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家里,从早至晚,捧着锡茶杯由着里面的热茶从沸点到零点。心事如水,渐凉渐冰。
洪太太是第三天得知消息过来的。进得屋时,金凤正在把玩一把腊梅花。那是阿月摘来原本要为她放茶叶里的,被金凤所见,伸手要了过来,纤薄的梅花瓣早已失却枝头上的傲岸,恹恹地躺在她手里,了无生气。
“阿凤!”门虽然开着,洪太太依旧轻轻敲了敲门才进,“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有看大夫吗?”
金凤起身,强撑出笑容:“劳您驾了!其实没什么,阿月不懂事,惊动了您。”
洪夫人看她如同手中梅花般失色的脸,以及,瘦来越发尖薄的下巴,扶了她坐入椅中,叹口气:“你呀!好好一个灵醒女子,却弄得来,比我还虚弱。”
“没什么,上海的冬天太冷,还不太习惯,过两年就好了。”她敷衍道。
洪夫人高深不辨的目光直直望过来:“阿凤,你确定想在上海定居?”
月黄色的腊梅花在金凤手中微微颤抖,却没等她回答是或者不是,洪夫人又悠悠开口:“知道我是怎么着知道你病了的吗?”
“不是阿月多嘴跑去说的吧?”金凤疑惑。
“阿月是多嘴,不过,不是多嘴告诉我。中午凌帮主打电话给我才知晓。这段时间战事多,民用电话据说三四个小时能拨通都已属稀少,我不清楚凌帮主拨了多久,两头杂音大,我只听着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喊了声‘拜托,来日必重谢’……!”
金凤忽地站起来打断她:“洪太太,您……您别说了。”
洪夫人未睬:“我是过来人,想想,我苦恋啸天二十年,当年他其实早已明知自己的真心意,可他不说,二十年的岁月蹉跎,是的,我说我不怨他、也不怪他,可是,必竟我们浪费了二十年,二十年!”她语声中有无尽沉痛,“阿凤,你希望,你们浪费多少年?”
边上人颓然坐下。
“假如你真觉得回不去,就让他死心吧!啸天军中不乏英武才俊,我宁愿拼了得罪凌帮主,渡你俩早日走出生天。阿凤你认为可好?”
炉火燃尽,在金凤的眸中扑朔出最后一丝挣扎后,熄尽颜色。青烟袅袅散开之际,满室冰凉。也是,该说的、该劝的,哪句没道尽?走不出,不是没醒,而是,强闭着眼不愿醒。
总得有一个先步全全绝念,不是吗?
“雨晴谢洪夫人撮合。”哀冷的声音将房里残余的暖意噬尽。
当天晚上,自洪夫人走后又将自己关了大半天的金凤把阿威叫来:“我快要嫁人了。”
头一句话便将阿威震得瞪大了眼。
金凤苦笑,盲婚哑嫁,不是自己打初始就应该得到的命运吗?无非也就是由父母作主变成了洪氏夫妇撮合,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对现如今的自己?
“阿月是买进来的丫头,跟谁都是跟,她的去留,不急这一时半会。你不同,你是飞龙帮的八爷,委屈在我这里无外是森哥的安排,留在这,无论在我出嫁前还是出嫁后,瓜田李下,难免有嫌,左右都是要走的,宜早不误。至于这房子和……,”见阿威回过神张嘴想说话,金凤止住他,“别打岔,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房契是森哥过在我名下的。房子和这些年打你们这得到的金银珠宝,我也不说矫情的话,就留下了!至于森哥什么时候想要,你告诉他,务请随时来拿。洪氏夫妇替我张罗的夫君,左右差不到哪里。你回去,请森哥放心……。”
讲到这,金凤语音渐轻:“转告他,万般皆是命,从来不由人。这一生,…….就当金凤已经死了,或是,从未存在过吧!”
“大哥知道你要嫁人的事吗?”阿威与众兄弟都盼着他俩有个了结,待到真要了结时,他又急了。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用?最好是不用知道,回不了头,不如,两相分张。”
“不行!兹事体大,我得……。”
“阿威,我走之前森哥就已经说他很累了。眼下,总督府的事、与仇敬丹的争斗,还加上我,你希望他,累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一句话击飞阿威万千顾虑。眼前的女子与大哥纠缠了多久,他们就恨了多久,现如今,真的可以回不了头便两相分张?她宁愿盲婚哑嫁也已决意要解脱大哥?
“等你的婚事定下来我就走。”阿威低头,终于选择了金凤需要他选择的那项。
“随你。不过,在此之前,这些事不要泄露给森哥!切记,切记。”
第二天,金凤销假开工。
没过几天,洪氏夫妇宴请军中未婚高职文武将,金凤以洪夫人干妹妹名义入席尊位。宴后的party中,有青年军官随兴闹着要跳舞,等到舞会布置起来后,不少军官上前邀请一直盈盈浅笑着的金凤共舞,虽然,她都以脚痛为由一一婉拒,但是,礼貌周全的微笑却由始挂至终,以至很多人都觉得那番的周全,也是种难度。
就在金凤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的时候,阿月拿了报纸慌慌张张跑入。彼时,她正裹了件刚刚才随船送来的、比雪还白的狐毛大衣将夜晚的星辰数变为白昼,狐毛衣有价,那根根竖立着的纯白呢,价值多少情义?
“太太,太太。”阿月惊慌叫唤着将报纸塞到她手里。
金凤皱眉,一边顺了她的手指看报,一边埋怨说:“阿月,都说过无数次了,不要‘太太’……。啊!”
金凤的眼睛瞪在了那行黑亮标题上:“新军元帅下月迎娶教师平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