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是首停不了的歌,无论你喜不喜欢,仍旧潺潺然流唱下去。
眨眼之间,金凤到上海,已逾三月。来的时候,时值盛夏,即便是位北如上海,也是烈日炙晒得令到她如若不是在南洋呆过,一定早已被那高温烤化。可是,转瞬间,已是落霜染红枫叶,秋意瑟瑟。
洪太太如她所愿为她寻了份教语文的中学老师工作,本来应该直接搬去教工宿舍的,奈何洪啸天夫妇不让,硬是腾了自家闲置的一处行苑给她住。金凤本要力拒,岂料,洪太太一句话卸了她全部坚持:
“你可以住宿舍,叫阿月和小武住哪里?”
她差点忘了,自己的上海新生活之旅,还拖着两条旧时人影。
叫他们回南洋吧。阿月听了,怯怯地望小武,小武脖子一强,粗声粗气地说:“你以为我们想留在这里?”
也对,以她在南洋不招人疼、不招人爱的莽横举动,若没有人安排,谁会这样令她窝心温暖地留下来?
可是,她和他,不早已了断旧缘,南北分张了吗?
离开沙槟的轮船上,迎着猎猎海风,金凤对未来的一切都充满了向往。她扔开了仇恨,不再是谁的侍妾,在另一个无人知晓她前尘往事的崭新地域,迢迢教书,潜心向学,多好!
多好?有没有比,她和他一脚接一脚地轰着汽车油门,在沙槟的马路上横行无忌、笑晕一滩鸥鹭的好?
大上海车虽多,可是,几乎就没见着有女子开。其实,就算是沙槟,估计她也是唯一的一个,那也不过缘于凌森宠她,漫说开车,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愿撑杆为她一试。
上海的月亮,照不照得出,他现在在做什么?
金凤举头望月,时近中秋,澄黄的月亮光如白昼般洒落身上,空气中有桂花的暗香扑来。这个时候,若是在沙槟,陈嫂已经在张罗着做月饼了。晚上,等他忙完帮中事务,在院中摆上几案,一碟散碎月饼面,一壶茉莉花茶,浅啜慢尝,再吟两首被他戏谑为“安眠曲”的酸诗,摇着大青叶蒲扇,扇来恻恻凉风中一双糙糙的手拂去她唇间的月饼渣,然后,不管他什么“不能在屋外睡觉”、“湿气重”之类的唠叨,直接趴了在竹板躺椅上将眼睛一闭,反正,醒来时,肯定是在自己的闺床上。
如此……。
“太太,洪夫人来了。”阿月敲门,将她的思绪打断。金凤无奈摇头,跟她说了不下百遍,不要称劳什子“太太”,这丫头应承得挺快,一说话,仍是顺溜溜地滑出来。
自窗栏边转身下楼,在拐角处瞟了眼墙上的挂钟:八点一刻,广州来的火车又晚点了?
“阿凤,”洪太太倒是不再与她客套,不过,仍是以她自取的化名相称。她示意下人将搬进来的一个木箱放下,一边打开一边对金凤说:“吃过了吗?啸天的部属送来些上好的貂皮褛子,有得多,我给你拿件过来了,试试看合身不。”
金凤但笑未语。洪军长的部属?过冬的貂毛褛?她接过来,贴脸蹭过,皮毛软软地、带着股熟悉的烟草味掸过肌肤,就象是曾经的一个怀抱,依稀仿佛……。她一惊,止住幻想,将褛子递给阿月收好。
“洪太太,又让您破费了。”她没有推辞,说笑着招呼对方入坐。
“姊妹间,就别说生份话了。司机在外面等我,你明儿个也还有课,我先走的,改天再聚。”
“洪太太,”金凤唤住她,示意阿月取来备好的两包月饼,“快过中秋了,我自己习着做的桂花月饼,您尝尝看是否入口。多的一包,多的一包送人……也无妨。”
曾几何时,她也习惯了,隔着层薄纱说话做事。金凤微窘,幸而洪太太全不在意,她笑眯眯接过月饼,挥手离去。
她应该,全明白吧?金凤怅惘。在门口遥送她的汽车渐渐驶远后,转回房间,开柜,满眸琳琅。发簪、旗袍、丝巾、绣花鞋…..,吃穿日用,四季应品,全是洪啸天夫妇的“部属”、“朋友”送给他们的“多余”之物,三天两头往行馆里送,甚至还有门口停着的那辆崭新的汽车,也是洪府里“闲来再不用就会全锈烂了”的、拜托她无论如何要帮忙给磨合磨合的“老爷车”。
即便是再要好的多年好友,也不可能如此周全吧?更何况,她不过只是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合作方之侍妾。这番际遇与金凤曾经的设想大相径庭,初时,她不过就指望着洪氏夫妇能搭把手帮她寻一份稳当工作就已感激涕淋,谁曾想会变成现如今的景况。
而且,这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名义上是位普通的中学教员,然则,回到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觉着好笑,也不知单凭自己那几个微薄薪水,是如何养活家里这三个人,还吃燕窝、戴金玉,活得倍儿滋润的!
总不过是……。以她的聪明,哪有参不透其中奥妙的道理,不过,不敢往下想而已。辜负的总归是辜负了,放弃的已然言弃,曾经的渴盼虽然有些变质,但必竟,终是由了自己握在手中。她还要怎么着?还能怎么着?真要还复一种孑然相向的清贫和无依才叫尊严吗?
她越想越觉混乱,越是混乱,似乎,就越有理由不去梳理。握着阿月刚放进去的那件貂皮褛,心下黯然,听到挂钟在九点处敲响,似是得到个不用矛盾的藉口般,长舒口气,不早了,就象洪太太所言,明天还有课,洗漱,睡了罢。
明天,最好快些来临,免去,静谧长夜她避不开无梦无傍地凄清。
次日清晨,小武送了她去学校。两堂早课讲下来,回到办公室,金凤咕噜咕噜灌下大半杯水,这才感觉嗓子舒服了许多。
办公室是间大房,三个年级的主科教师都在此,忙时还较清静,若是遇到众皆无课时,整个办公室闹哄哄,倒比学生课间还热闹。想来也属正常,这是间有名的中学,上点年纪的老教师大多熬到了教导主任、特教以上的级别,有了自己的单间办公室,剩下的,无外是帮资历浅的年轻人,甚至有的小老师,比学生都大不了几岁。大家年龄相当、志投相似,共处一间房,哪还有安生的主。
譬如现在,就有几位男老师或站或坐,聚在一块不知在嚷嚷什么。金凤听得其中有人不停叫“金老师,金老师”,抬眼看去,是同一年级教英文的赵向前在向她招手。
这两三年来,金凤虽内心疲痛,却从未吃过真正意义上的苦处,本就娇好的容颜在富足生活中完美地守护着她的年轻与丽逸,加上太多太多的经历沉淀下了曾经的稚嫩,她的性子和言举,在同龄女子中更显蓄婉。刚来没多久,她便成了众多男老师打听、追逐的对象,然则,随着汽车、裘衣、金玉种种高档品在本应寒酸的职业中张扬出她的异于常人后,许多老师打了退堂鼓,独有这位赵向前,为人一如他的名字,顽强地坚持向她表露自己的爱慕。
金凤敷衍地笑笑,没有应声过去。见状,赵向前只得走过来:“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她摇摇头,一早上课到现在,真还没得着看报的时间。
“新军的洪啸天昨夜零时与金荣生火拼,姓金的当场毙命,残部尽被新军掌控。这下好,堂堂大上海,除了洋人,就是新军坐大了。”赵向前等的就是金凤说不知道,他殷勤地拿来报纸放在她面前指着新闻解说。
赵向前身上有股浓浓的发油合着香水的味道,刺得金凤不自禁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她微微皱起眉,想起凌森身上的气息,那也是种味道,烟草、汗渍揉合在一起,令到她在强大的男性阳刚气场中,承认自己的娇弱。
洪啸天本就是名壮志凌云的儒将,昨伐今攻,打下无数军阀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过,作为上海滩冉冉升起的新强势力,记者们总是喜欢将焦距对齐过来,满足象赵向前这样的斯文先生们对铁血世界的想象。
早已见惯不怪的金凤无意识地顺了赵向前的手指溜过一眼报纸上的图片,骤然,瞳孔放大,刚喝过水的喉咙一阵阵紧缩,她忽站起身,怔怔然愣了两秒,又坐下,再次举起报纸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模样吓得赵向前刚要开口发问,她忽然起身,抓着报纸,连皮包都没顾上拿,便疾步往外冲。
停车场,小武正无聊地一下下扔着飞镖玩,只见金凤踩着橐橐的高跟鞋声跑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急喘着气说:“走,洪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