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仇敬丹仰天大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阿辉,你果然没说错,咱们飞龙帮的付二当家呀,对他家这位大嫂,可是情深意重得很。为着她单刀赴会不说,死到临头了,还挂记着别碍了她的眼。只不过呀,付青云,你想不到吧,仇某煞费苦心安排好的这出戏,恰恰就是为着演给你的心上人看呵!”
仇敬丹一迭声啧啧感叹中,有军兵附到他身边说:“一个人来的,搜过身了,没有武器。”
金凤看着冯文辉,问:“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来这里?”
“仇老板带信给他,说劫了你在钟楼相候,如果他九点之前不敢只身前来,就……就杀了你。”冯文辉低声回答。
金凤一窒,看向付青云,他背立于她,晚风拂起半幅衣衫漱漱作响,拓落身影说不出的凄清。仇敬丹假她之命威胁他,结果,他居然真的只身来了……。难道,真如仇敬丹所说,他对她,情深意重?忽然之间,抑不住的惶惑爬满心头,茫茫然复跌坐入椅子里。
“冯文辉,倘若你还有一丁点儿人性,带她走。”付青云的声音虽哑,依旧充满着威严。
冯文辉略一犹豫,正要伸手拉起金凤,另有一只手比他更快地伸了过来。仇敬丹,将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递到她眼前:“金凤姑娘,你交待的事,仇某可算是为你办到了!只不过,没想到哇,万万没想到,仇某煞费苦心地伏击了他那么多次,却不知金凤姑娘你才是他的真正死穴。给!枪在这里,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后续事宜自有仇某为你收拾。”
手枪!射入付青云心脏的子弹!那是她每次练靶时脑子里浮现出的场景,所以,她才打得那么准。现在,不用再假想,也不用再预演了,曾经渴盼的一切都在眼前唾手可得。金凤一咬牙,接过枪,熟练地一掂,子弹是上了镗的,拉栓,扬手对准付青云。
付青云背身而立,未动。
“转过身来。”她厉声说。能祭奠她这般屈辱生活的,便是亲见他永远地、痛苦地闭上眼睛。
付青云暗自叹口气,稳稳地转过身,他的脸上无惧无痛,一双在微弱的灯光下依旧熠熠闪亮、清澈得能让金凤在里面看见自己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她。
就这样,她的手一软,枪也似握不稳般垂下来。
突然,“叭”的一声枪响吓到了金凤,闻声望去,仇敬丹手中的枪青烟徐冒。而枪口所指处,付青云表情痛苦地捂着胸口,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
“不!”金凤狂呼,有种那颗子弹射中自己的巨痛袭来,她忘乎所有地奔到付青云身边,将手覆在他捂住伤口的手上,热热的鲜血迅速****了她的手,那是付青云的血!她曾经发誓要用它洗净肉体与心灵的耻辱,可是,当它真的流将出来时,金凤心中的悔怕,竟压倒了一切!
“送佛送到西天。金凤姑娘质本清洁,这个恶名,还是让仇某为你背吧。”仇敬丹不耐再磨蹭下去,更怕凌森察觉后赶到横生变数,索性,抢先开枪。
“你……。”金凤正待发作,却见付青云胸口的血花越绽越大,心下慌乱,也顾不得其他,抓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撑起他的身体,咬牙说:“走!我送你去医院。”
“三小姐,这开不得玩笑。”冯文辉急了,他知道仇敬丹的脾气,事已至此,仇敬丹不会给金凤反悔的余地。
果然,仇敬丹走过来,挡住她俩的去路:“金凤姑娘,你可以走,他不行!”他的话中带着恼怒和坚决,显然极为生气她的举动。
金凤略怔,听得付青云“唔”的一声呻吟时,她心下凛冽,手中的枪一紧,下意识地使出凌森平素教她的招式,一手扣住仇敬丹的手腕拍落他的手枪,另一只手持枪抵在了他的颈动脉血管位置。
“仇老板,金凤得罪,可是,我一定要带他走。”她的语音颤抖,但是,语气同样不容置疑。
“你……!”仇敬丹简直要被气疯了。他是练武的行家,明白女子由于身高限制,持枪胁对男子的颈动脉既专业又凶险,下手即无半分容让之心。除掉付青云他虽是志在必成,但时间上提前得如此仓促,多多少少有为着金凤的缘故。然而,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候她居然反水,而且反得如此决绝。
“不要动,都不要动。仇老板在他们手上,谁也不许妄动!”冯文辉大声呼止住几个跃跃欲试的仇氏亲兵,“放他们走!”
人影缓慢闪开。金凤胁持着仇敬丹,付青云借力她的肩膀,强撑着跟上,三人蹒跚行至钟楼外的汽车旁。付青云打开车门,爬上驾驶座,金凤噜嘴示意他往副驾位置挪,这厢方想起,她有意无意地、学会了开车。
“金凤姑娘,你这是摆明要与仇某为敌了?你可知现在你放过付青云,回到飞龙帮,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你?”仇敬丹见自己的部下无人敢造次,那两人立马就要逃离生天,心底的怒火腾腾烧炼出两句阴森森的问话。瞟眼看金凤,她满头大汗,一双明眸却骨碌碌地紧张环顾四周,显然,她根本就没顾及这些话,而是直接拖过仇敬丹挡在自己与军兵之间,叭叭两枪准确打爆另两部汽车的车胎后,抽身上车,发动汽车。前后几个动作加起来不过十秒,手枪自仇敬丹的颈间抽离、回位、再抽离,每次间隔时间不到一秒,最后,又顶在了他的后颈动脉上。
“仇老板,之前是金凤主动,但这次,你利用我引来……他,咱们两相抵消,互无拖欠。飞龙帮那,自有金凤一力承担,绝不拖累仇老板。但是,现在,还请仇老板切莫赶尽杀绝,否则,金凤将死之人,不惧以命相搏。”她见付青云靠着车门大口大口地喘气,血染全身,只得哀了声气儿说话。言毕,脚下油门一踩,收枪握住方向盘冲出。
有军兵跑上前恶狠狠地叫追,仇敬丹一个巴掌扇过去,吼道:“追?你试试看四条腿撵,追不追得上人家一个轮子!”他憋气地捋了捋头发,走了两步,忽然一个转身,飞脚踢凹进一块车门:“******怎么我就得不到这种傻得什么事都敢做的娘们!”
而车上,金凤心急如焚。凌森教过她一些伤医常识,她清楚地知道付青云受伤位置的严重性。她一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伸过去拍打他的脸,急灼地说:“付青云,付青云,你应我、快应我!”
付青云低低地唔了声,勉强扭了扭身子。
“你撑着呵,我们马上就快到医院了,你一定要撑住。你的命是我的,我没同意,你不准死。”她的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
“……雨晴!”付青云突然唤道,声音里包含着的万千情意潺潺流出。
金凤情滞,他是爱她的!否则,以他的果敢,不会宽容她那么多次为难,不会维护她,更不会明知有诈依然为了那个“万一”犯险,也不会,不会心甘情愿死在她手上……。由心到魂通透这一点,金凤悲恸得几不能自持。她只手拉过他靠在自己身侧,见他胸前那只无力的手捂不住鲜血喷涌,赶紧扯下自己的薄纱巾捏成一团使劲按在他伤口处。
付青云吃痛,神志有些清醒过来,他吃力地撑起身子,说:“大哥那,就照仇……仇敬丹的说辞,他,他掳了你,本想……诱大……大哥去,被我,咳,咳!被我截了消息…..。”呼吸一窒,他闷闷咳嗽,嘴角涌出一缕鲜血,头垂落在她肩上。
他命悬一线,仍旧顾着她如何向凌森交待!
“付青云,你醒来,”金凤抓着他,“你别吓我呀,我好怕的。你撑着,我们马上到医院。”她又轰了一脚油,汽车急驰入街市。
忽然,眼前晃过几个熟悉的身影,金凤嘎然止住车。一声刺耳的轮胎擦地声中,路边上也已发现了她的人影疾奔过来,未及车停稳,车门已被拉开。
“阿凤!”是凌森。
金凤乍见他,这才惊觉自己全身已被冷汗湿透,她抓了凌森的手,似濒绝之人找到唯一的依靠般再也不肯放松,嘴唇张张合合,却是哽咽难语,只得指着付青云哀了眼神。
“阿威,你来开车,快,去医院!”经过那么多次血与火的经历,越遇大变,凌森越显镇静。看到付青云的模样,他瞳孔一缩,不及问事由,先行安排救人。然后,对其他兄弟说:“通知老五他们,人找到了,大家伙撤回去吧。”
金凤翻身入后椅,将驾驶座让给阿威,同时,放低付青云的车椅背,令到他平躺。她没有顾及跟上车的凌森,而是忙不迭地脱了外衣再次堵在付青云涌血的伤口上,抱着他的头兀自一遍遍唤:“付青云,你撑下去啊,我不许你死!”
几分钟,车停在了医院门口。凌森冲将出来将正准备抱付青云的阿威一推:“快去叫医生准备。”说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自金凤怀里接过付青云。
一通折腾令得付青云苏醒过来,他皱着眉微睁开眼,定神看清是凌森后,努力抬手抓到他的衣领,喘着气说:“大……哥,是仇敬……仇敬丹,不关……不关雨晴的……事。”
不关雨晴的事。雨晴是谁?昏迷中的付青云不自禁,神思恍惚的金凤没留意,可是,凌森想到了。他一顿,语带笃定地说:“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放心,顾好自己。”
哗然间来了一堆人,转眼便拥了付青云入手术室。金凤乍然自纷杂喧嚣中还复空寂,这才回觉乏力,她栗栗抱紧双肩,颤抖着蹲下身。有披衣罩来,她惊惶抬头,凌森阴沉着的脸,在触及她那番容样时,更显暗霭。但是,他一句话都没问,只抱起她坐入长椅,默默候在手术室外。
那是一个温暖的怀抱!金凤伏在里面,由最初的惊恐中走出,心神逐渐平静。凌森没问,她也就没说,两个人静默无语地偎在一起。直至手术室门打开,大夫鱼贯而出。
“子弹取出来了!好险,距心脏就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一个大夫试着额上的汗水说,“家属呢?”
金凤与凌森同时站出来。
大夫看看表,说:“麻药效力有六个小时,打现在开始,六个小时之内,你们不能让病人睡着,否则这觉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看看天亮,又自言自语地说:“六个小时,天就亮了。”
不能让他睡着了!金凤抓到这句话,未等大夫说完,便先于凌森扑进室内付青云的病床,连披衣脱落在地都没发觉。
“付青云!”见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憔悴,她的心瞬时痛得来忘却了周遭所有。她大声唤他,俯身他面前轻轻拍打他脸颊,“付青云,你给我醒来,醒来。”
良久,床上的人蹙起了眉。
这个细微的动作令得金凤身心一松,喘着粗气笑起来:“你还活着,真好!”
有人在后面为她披上衣服,摁着她坐入一张椅子里,她没有回望,兀自凑近付青云的头,抓了他的手说:“你不要睡,醒来,跟我说话呵。”
付青云弱弱地咳嗽两声,嘴唇蠕动了一下。金凤没有听见,贴脸过去:“你要什么?”
“水,水”
水,哪里有水?金凤抬头,四下张望,有人递了杯水到她手中,金凤握着杯子,只手伸入付青云后颈,试了几次想抬起他的头都没那么大的劲,反倒弄得他吃痛呻吟起来,想想,她放弃了这个方法。转而自己含下一口,俯头附到他唇边,将自己嘴里的水慢慢喂入他的嘴里。耳边有抽气声,她没有留意。
如是几口下去,付青云渐渐恢复了些神志,他睁开眼,印入眸中的,全是她乍惊乍喜、如初娇媚的笑容。恍然间,似回到初识那时。
“雨晴!”付青云低低地唤了一声。
“喛。”她应道,握紧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的手主动摩挲她的脸颊,冰凉的掌心激溢出曾经的满腔情愫。
“你不要睡。”
“好。”付青云难得地笑起来,更难得笑得如此温尔。
“和我说话。”
“好。”
金凤也笑起来
他有些贪婪地凝视着她许久未曾有过的笑靥,手指艰难地为她试去脸上沾有的他的血迹。
“雨晴。”
“嗯?”
“雨晴……。”他就这样别的什么也不说,只是喃喃地唤着她。神志虽然仍是模糊,但,多少记得,她是大哥的女人。该说不该说的,都不用说了吧。只要,能这样将心里辗转着的呼唤喊出来,就好。
但金凤却忘却了所有。自付青云中枪的那一瞬始,她就褪下了全部伪装,还复为宁城那个爱憎分明的小儿女,她打不开心底的情结,也再不想去打开。唯一的念头:付青云不能死!仅此一念,别无他顾。
“你一直欠我一个答案,告诉我,你爱我吗?”她颤声问。
付青云闭上眼,满脸笑意。依稀仿佛,旧时时光重现,也是这样,她跃跃然、鼓起勇气带着颤栗问。那番小模样,多美,多招人疼!只是,那时他的心里,只有帮会、兄弟、责任,没有,爱情。
“我说过,大……。”
“********嘛,”金凤撒娇,摇着他的手埋怨,“就知道你会说这句。不行不行,这次你一定要明确回答我。”
她的憨媚、痴烈一如初时,以前每次他这样敷衍她时,她的抱怨与现在一模一样。而这个问题,重回沙槟的四百多个夜晚,他问自己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只不过,没一次敢答。
“说呀,说呀!”金凤不敢由着他沉默着睡去,只得找些个强刺激的话题聊下去。“如果我下一刻就会死去,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我一直想的答案?”
如果她在他眼前死去?付青云冻了他迷倒群芳的笑容,揪结起眉:“不!你不会死,付青云活着一天,就会保护雨晴一天。我对自己说过,我会守护在你身边,倾尽全力减轻你的痛苦和创伤,令到你重展笑颜。你说,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不,宁可我死,我也再不会让你有丝毫损伤。你不会死,要死,也是我先死……。”
生生死死,揪扯着付青云本就模糊的神志混乱起来,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时而声大,时而声小,有时含糊地金凤都听不清楚。其实金凤也不在意自己听不听得见、听不听得懂。只要他说话,表示他没睡,就好。
金凤由着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感觉他喘着粗气、有些接不上趟了,就含几口水慢慢喂到他嘴里,接着鼓励他说话。好几次,付青云累得宁可死了都好,但听得金凤在耳边苦苦哀求:“你答应我不睡的,求你,求你和我说话,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他的意识又慢慢聚起来:雨晴不让他睡、雨晴要他活下去,那样,他就不睡、就挣扎着活下去吧。
“……你恨我,一枪了结我也就罢了,我知道自己系着太多太多的情债,报应在你身上,我心甘情愿。可是,我忘了,情债情偿!”付青云哀伤而又绝望地睁开眼睛,万般眷念地看着她。他本再无资格说这句话,可是,是雨晴、苏雨晴求他说的。
应城的那抹朝霞,在经过风与雨的洗礼后,绚烂盛开在沙槟的天际。只不过,那片美丽,于他而言,却成了夕阳下追也追不回的晚霞。是与非、对和错、曾经的坚持,统统在她掺揉着恨愁的娇俏中褪色、消失。
明知她已逶身为了一杯毒酒,仍是豪饮入口,蚀骨穿心,与身俱存。
“……雨晴,你赢了,我爱上了你!”付青云语音颤抖地说完这话,长叹一声,缓缓闭上眼,歪头倒向枕侧。
窗外,晨光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