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佳脚踩棉花般离开老师办公室，一路上心痛不已。她觉得自己太失败了。她周围的同事、同学，有好多学历、水平不如她的，人家的孩子却都考上了名校，可自己呢？名校毕业，聪明能干，好强上进，可孩子却教育成这样。再说，自己大小也是个领导啊，现在却沦落到这步田地，在老师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一副奴才的嘴脸。想着想着，不觉黯然神伤。
推开门，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夏鑫笑呵呵地迎上来，“老婆，告诉你一件大喜事儿，领导找我谈话了，已经定下来了，就等公示了！”
叶佳铁青着脸，没有应答。
“哎？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当处长吗？”
“那又能怎的？有什么用？”叶佳一屁股蹾在沙发上，噘着嘴嘟着脸，耷拉着眼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都是你那宝贝女儿，考试照抄，被老师发现了。”
“什么？”这回轮到夏鑫惊讶了，“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都看到卷子了。丢死人了……而且抄完了才排三十九名，这样下去，我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至于这样吗？”
“你这还叫人话吗？”叶佳起身大喊起来。
“怎么不叫人话了？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嘛。她学不会，你硬逼着她学，有什么用呢？”
“是我逼着她学吗？我也不想啊！我也想让她轻松快乐，我也赞成素质教育，我也想让她变成一个淑女，琴棋书画，大家闺秀……可是我敢吗？我不敢！只要你在这个国家，只要你离不开应试教育，你就只能这样。她是我的孩子！我只能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叶佳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儿女自有天命。老天给你什么样的孩子，你就得认。抱怨一生，你就痛苦一生。何苦呢？平平淡淡过一生有什么不好呢？”
“就是因为你这样不求上进安于现状，亚男才会变成今天这样……你知道吗？你还有脸说？”
“对，都是我造成的，行了吧。那又能怎样呢？”
“那又能怎样？”叶佳突然看到桌子上的手机，上前一把抢过来。“我让你玩儿，我看你还玩不？”边说边举起手机，欲往地上摔。
夏鑫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来。“你这是干吗？你疯了？你和我撒什么气？”
“是，我是疯了！我就和你撒气怎么了？如果不是你天天玩手机，不求上进，亚男能这样吗？”
“一天没事儿找事儿。”夏鑫转过身小声嘟囔着。
“夏鑫，我告诉你，如果你再玩手机，咱俩就离婚。以后孩子的事儿你不要管，我们之间也无话可谈，我受够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叶佳气哼哼地摔门而去。
坐在车里，她放声大哭。发泄完后，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城市的灯火中。她感觉好累好绝望。
只有一个母亲，一个高中生的母亲，一个成绩不好的高中生的母亲，才会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啊！
有时候真希望单身，确切地说是希望没有孩子。那样的话，她还有什么负担呢？有车有房，有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但没有什么压力，轻松自在。就像同事小乔，二人世界，今天瑞士滑雪，明天澳洲潜水。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看起来比她年轻多了。还有徐静蕾，单身贵族，事业有成，能自由支配自己的人生。多么令人羡慕！
可是啊……
心里憋得难受。想起她的一个同事。拿起电话，想想却又放下了。人家儿子去年考上了复旦，和自己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有什么可说的呢？况且，说出来也让人笑话，弄不好其他同事也都得知道。
算了，一个人慢慢熬吧。
不知不觉来到了爸爸家。妈妈在她小时候就过世了。爸爸为了他们兄妹，一直没有再娶。年轻时她忽略了爸爸的感情。直到有了亚男后，尤其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才开始感觉到父亲的苍老，体会到父亲的不易，一直想接他一起住。可爸爸不同意。一是怕在一起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是亚男要高考了，怕影响她的学习。叶佳还有一个姐姐在北京，一个哥哥在美国，都顾不上爸爸。她有空就去看看他，送去一些日常用品。虽如此，可还是不放心他一个人住。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她决定等亚男高考之后就把他接过来，那样的话，她就不用再牵肠挂肚了。
爸爸正要吃饭，见她来了，便要她一起吃。可她哪有心情？以前有不开心的事儿，她都瞒着爸爸，可是这次，她不想瞒了。她太需要一个人听她倾诉了。
“爸，你说我和夏鑫都是名校毕业的，学习都很好都很聪明，亚男她，怎么就学不明白呢？我反复琢磨，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吗？从小到大，教育的书没少看，也没少报班，什么珠心算、右脑开发、奥数……几乎所有能开发智力的班我都报了，而且我一直抓得很严，可是她成绩怎么就上不来呢？”叶佳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佳佳，这很正常。家长优秀，不见得儿女就优秀。你看好多名人的子女，都很普通很平凡啊。相反，平凡的父母也可以养出优秀的子女，像咱们院门口那个烤地瓜的，就是那个女的，五十来岁吧，她儿子去年考北大了。这不很正常吗？”
“这是为什么呢？”叶佳对这个问题一直困惑不已。
“原因很多啊。从生物学的角度说，有遗传就会有变异。就说你姐吧，从小看书就头疼，可她家莹莹，却样样都好。从社会学角度说，环境过于优越，孩子可能就不求上进；又比如，有些人本身很强势，对子女要求很严，寄希望太高，管得太多，这反倒养成了孩子被动懦弱不自信的性格，体现在学习上，可能就不是很理想；而平凡的父母，对孩子要求不高，孩子的一点点进步，对他们来说都是莫大的惊喜，孩子在鼓励声和正常的心态中成长，就形成了良性循环。还有，说得迷信一点儿，风水轮流转吧。老天爷也不可能总是垂青你们家吧，要不这世界也太不公平了，社会结构也太不稳定了；再有，你要承认天生的智力是有差别的。”
叶佳的爸爸以前是个中学老师，说话有条不紊。
叶佳依旧像自言自语，“唉……爸，我周围同事、朋友的孩子学习都很好，有的甚至才高中毕业，也不管孩子，可人家孩子都考上好大学了。你说我这一天天，全部精力都在她身上，为她付出那么多，她怎么就学不好呢？你说她是不是有点儿……有点儿笨啊？”叶佳终于说出了这个她质疑了很久、纠结了很久却又不愿启齿不愿面对的问题。
“佳佳，亚男确实不是学习的料。不是每个孩子都适合学习，也不是努力了就能取得好成绩，你要正视这个现实。可是她并不笨啊。你看她做饭做得多好，也没人教，自己照着网上学，就能做那么好吃，比你做得都好。再看她剪纸，一看就会，剪的动物栩栩如生。这些都是长处啊。你为什么不看她的长处，却偏偏盯着她的短处呢？”
“可是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高考又不考这些。”
“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有一篇文章说得好，每个孩子都是一粒种子，有的是玫瑰，有的是牡丹，每个人的花期不一样，有早有晚，有的还可能就是一棵树，永远不可能开花。就像你和你姐，你俩还是双胞胎呢。你姐看见书就头疼，就算学也学不过你，而你呢，轻轻松松就能考个好成绩。所以不要去和别人比，每个人都有一条适合自己的路。也不要因为期望太高，而把孩子压垮。”
“我是不想比，可是高考在那儿摆着，你考不上好大学就没有好工作，没有好工作就找不到好对象，没有好对象，哪来的幸福？”
“那可不一定。幸福与否和你上什么学校、做什么工作，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姐没上什么大学，可她现在的生活不见得比你差。还有你哥，那是考上名校了，还是世界名校呢，又在世界五百强，可是怎么样？活得多累啊！压力多大啊！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全白了。女儿啊，有些事情要想开，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其自然吧。而且儿女越优秀离你就会越远，等你老了的时候，身边连个……”
“我不需要她照顾我，只要她好她优秀，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我真的不甘心啊……我的女儿，她怎么能……真丢不起那个人啊……”
“你啊，就是太要强了，处处都想争第一……”
叶佳打断爸爸的话，“我现在一点儿都不要强了，什么工作职称都无所谓了，如果现在让我退休我马上就退。前一阵子和领导说想换个轻松点儿的岗位，好有时间来照顾亚男，可领导却不同意。”
叶父没有接她的话，继续道：“这也不怪你，都怪我。当年看你和你哥学习好，就越发对你俩严格要求，处处都要你们比别人强，结果……弄得你现在活得很累，很纠结。你哥呢，一年也见不到他一面。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我希望亚男能够快乐地做她自己想做的事，身心健康，有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就好。所谓精英人士，出人头地，那只适合少数人，大多数人是无法达到的。其实平凡平淡的生活是最幸福的。”
叶佳叹了口气，“可是……哎，不说了……今天我到学校去了……她考试照别人抄……”
“是吗？”爸爸一脸狐疑，“不会吧？我不相信亚男会这么做。她不是那样的孩子。我了解她。”
“可是我看到卷子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的答案和她班学习最好的一个同学的一样，考试时他俩挨着……”
“这就证明她照抄了？老师说的？”
叶佳点了点头。
“老师没说那个同学照亚男抄的？”
叶佳看了爸爸一眼，苦笑了一下。
“这就是老师的问题了，不是亚男的问题。我也当过老师，这样对待孩子是不对的，太伤孩子自尊心了。我不相信亚男会这么做，你回去千万别发脾气，你先听听亚男怎么说，不要误解她了。”
“嗯。”
回家的路上，叶佳逐渐清醒、冷静下来。
